襲人笑道:“你們哪, 整日間就知混鬧一團。也不想想正事。”
秋紋冷笑道:“你待我們能做甚麼?該做的不該做的你一人做盡了,我們不閒着胡鬧,能做甚麼來?”
碧痕亦笑道:“能有什麼正事。有你和麝月姐姐就夠了, 我們樂的清閒。”
麝月擺手笑道:“我可沒作甚麼正經事。只把該做的做了就夠了。”
襲人被秋紋一陣搶白, 臉上掛不住, 撐着笑容道:“麝月說的是。做好本分事可不就是正事麼。”
秋紋碧痕皆笑道:“什麼正事不正事。我們現在覺得好得很。”
麝月道:“現在好一日是一日, 倘或明日不好你又當如何。好歹爲以後做些計較。”
碧痕道:“明日那就不好了, 姐姐思慮太多了些。”
秋紋卻笑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今日那知明日事。不若今日有花就看有月就賞,倘或明日無花無月,那便看那悽風冷雨, 不也別有一番滋味。何苦自尋煩惱。”
幾人聽了皆笑道:“這話倒聽着不俗。何時你竟有了這番感悟。竟是明白的緊。”
秋紋冷笑道:“什麼感悟不感悟,我不過看的明白了。世上之事大多不由人, 倘若明兒天要塌下來, 我等能做甚麼。還不是得生生的受着。所以, 我聽誰說那句話來‘今朝有酒今朝醉’,竟是再對不過。想那麼多作甚麼, 自尋煩惱。”
衆人因又說笑幾句,玩鬧一陣。
等了半日,念樓見寶玉還未回來。又想着,便是回來也不見得能說上幾句話。因此便告辭回去了。
麝月、秋紋、碧痕等人皆依依不捨,送至門外, 口中說道:“得了空就來坐坐。自去了林姑娘那裡, 竟是見不得人影。好歹也是這屋裡呆過的。”
念樓笑着稱“是”。方纔一徑走了。
路上光影交錯, 流水淙淙。間或廊檐露光, 飛樓插空。一邊閒逛着走, 念樓一邊想着什麼。
不知那柳湘蓮想作甚麼。按理說,他與這府中瓜葛不大, 只一個寶玉與他要好些。這荷包不定是誰用過的舊物。
柳湘蓮讓自己帶給寶玉的話,也仿似大有深意。只不過自己無法想明白罷了。
算了,不去想他,總是走一步看一步,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了。
紅樓中,那柳湘蓮總不是什麼壞人,便是有事,與自己也是無害的。
念樓迎頭走着,不妨面前閃過一個人來,卻是寶玉在前頭攔着道了。
只見寶玉笑吟吟道:“你這是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念樓心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古往今來那些哲學家思索幾千年都思索不出的問題,你讓我問誰去。
如此腹誹着,念樓笑答道:“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寶玉喜不自禁,點頭笑道:“答得好,答的好。”
念樓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心有疑惑,卻也不問,只說:“如此正好,我正找你有事。”
寶玉笑道:“甚麼事勞你親跑一趟?”
念樓四下環顧,見無人,便拉着寶玉到一處僻靜地,這地方外面人瞧不見,在裡面卻能瞧見外邊的人來人往。
念樓因從懷裡掏出那個荷包遞予寶玉,道:“你瞧瞧你認識這個不認識。”
寶玉一見那荷包,忙抓在手裡緊握着,急切問道:“從何處得來?”
念樓見寶玉已是紅了眼圈,心知此物應是有些因緣,因笑道:“不就一個荷包麼,值得你這樣傷心。”
寶玉小心翼翼將荷包收到,嘆道:“若是無心人看來,荷包便只是那荷包。若有心,荷包便不只是荷包了。”
因知他心裡又有些魔怔,所以念樓只是笑道:“荷包終歸是荷包。人或有心或無心,看到的也不都是那荷包麼。”想了想,又道,“我曾聽人說人有三個境界,所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第一層,‘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是謂第二層,‘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此謂最高層次之境。你以爲如何?”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寶玉沉吟,猛地一拍頭,笑道:“我素日總說你是個有見識的。當真不假。我竟是俗了,好一個‘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妙極!妙極!”寶玉說着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又望着念樓道:“你說的對。這荷包終歸是荷包。”又想起什麼來,問道:“你還沒說是何處得來呢。”
念樓笑道:“昨兒我出府過去我哥哥家,見着一個人。那人說他叫柳湘蓮,問我是不是這府裡的。然後就託我給了你這個。”
寶玉拍手笑道:“我知了。他現今住的地方就在你嫂子家旁邊。我曾給他提起,所以他是知道的。”
忽然想起什麼來,寶玉笑問道:“他可說了甚麼不曾。”
念樓便說道:“他要我帶句話給你,說你‘倘或有心,便到那墳地裡瞧瞧去。莫人死了,就拋之腦後忘卻前情,讓人寒心。’
寶玉聽言,嘴脣抖了抖,眼中滾下淚來,半日方哽咽道:“他當真這般說。”
念樓見他又落淚,不知怎的煩躁起來,冷笑道:“我哄你作甚?他說這話我是一字未動的說給你聽的。你這般算是甚麼意思?”
寶玉忙道:“五兒莫惱。我不曾說是你哄我。是我一時感慨罷了。”
原來那柳湘蓮不知從哪裡聽得了風聲,知道寶玉日日去那北靜王府去。那北靜王府裡有位伶人名喚琪官的,素日同寶玉等相較深厚。就因爲他,寶玉曾得罪了忠順王府,惹禍上身,鬧得闔府不寧。
那秦鍾與寶玉,與寶玉同琪官一般情形,皆是彼此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只是這秦鍾最終爲一“情”字而亡。而那柳湘蓮卻得北靜王庇護,居於一隅安然度日。
柳湘蓮託念樓給寶玉的那個荷包,便是那秦鍾以往慣用的,是故寶玉見之落淚。而這幾句話是想告訴寶玉,莫忘了秦鍾死之爲何,僅爲一“情”字矣。
寶玉之前已因琪官生出一番禍,得罪了那忠順王府之事,柳湘蓮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是故現今聽說寶玉日日去那北靜王府,又因他素日行徑,故柳湘蓮思來想去,不可避免便想到這一層上去,即他去會那琪官蔣玉菡。因此心內不免焦急,恐他步其後塵,再次如此惹禍上身。又總不得見人,正好那日見了念樓,他便動了心思,侯在那拐角處,唐突的求了念樓帶話,藉機提醒他止情卻步,衡量輕重,莫再惹禍上身。
寶玉一聽便明白這話的深意所在,只是那蔣玉菡雖對自己頗有好感,可他如今心思已盡在一人身上,再無心分瑕了。所以他竟是白擔憂了一場。
因此寶玉也只嘆息道:“他不是這府中人,當真不明白我所爲何事。也罷,明日我出府去見他一回,他便不會再胡亂猜測了。”一面說着一面用袖拭了拭眼淚,“只是……我何曾不去那墳上,何曾忘卻前情。只是我在這裡,由不得自己罷了。”
念樓冷笑道:“事在人爲,你能得空兒出去,就沒得空瞧瞧那墳地?”
半晌,寶玉方道:“你有所不知,我現在日日出去,你道我所爲何事?”彷彿不知該如何表達,跺了跺腳,急道,“終歸是爲大家好。現在府裡情形,想必你也看得明白。林妹妹那裡……”頓了頓,寶玉彷彿起誓般認真,“我雖不能決定甚麼,但好歹要盡力改變些甚麼罷。”
盡力改變些甚麼,你能改變甚麼?念樓暗自忖道,不過看來寶玉卻是決定改變了麼。現今賈母在世,還能護着黛玉一日。
眼見着賈母病重,若是一旦歸西,那黛玉境地當是如何?
王夫人等怕是要趕緊的爲她操辦婚事嫁了出去罷。
若是由得她們決定,到時不定什麼人來,怕是少不得是那些能爲賈府謀些好處的公子哥兒。這些個世家子弟,真正才學橫溢心底寬直的有幾個?怕淨是些不學無術鬥雞溜狗的紈絝子弟。這樣的人,那能配的起黛玉?!
想到這裡,念樓低聲道:“你說改變,你倒如何改變?”
寶玉思索良久,終於嘆了口氣,道:“也罷。我只告訴你,你莫說與旁人知道便是。你知道了,回去也好寬慰林妹妹。我瞧着她近日越發瘦了……”說着又滴下淚來。
如此這般,寶玉低聲的說與念樓聽。聽罷,念樓竟有些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纔好。
震驚,訝異抑或是歡喜?或者三者皆有之。
雖有些目瞪口呆,但念樓很快就轉過神來。聽了寶玉這一番言語,心中自是有了一番計較。
原本,念樓是想着再想法子逃出府去,只是經上次一劫,恐難成事,因此眼下正苦思對策。不曾想,這次因柳湘蓮捎信之事,竟使得寶玉說出他自己應對眼下的打算來。
想了這許久,念樓竟不曾想到還有這個主意。這個主意雖說不是甚麼絕妙的打算,行來更是有諸多不妥,但在此時看來,未嘗不可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