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下人又不是死人,第一次猝不及防也就罷了,如今哪裡還會讓他得逞,老者還未近前,便被人衝上去拿住。
老者徒勞的掙扎,一雙渾濁帶着血絲的眼死死盯着林楠,直欲擇人而噬一般:“殺千刀的小畜生,你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怎麼的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來!小小年紀,心腸這般惡毒,就不怕老天有眼……”
一個林家下人一把拎了他的領子,揚手欲摑,喝罵道:“你個老不死的,再敢罵一句試試!”
老者直着脖子道:“小畜生!便打死我罷,老夫我今日過來,就沒準備活着回去!”
老者鬚髮皆白,雙脣顫抖,雙目紅腫,那絕望悲愴的模樣,讓那林家下人都有些手軟,一時竟下不去手。
林楠看着老者,頭也不回問道:“這是誰?”
身後一人上前答道:“今兒死在堂上的陳浩東是他兒子,他叫陳然。”
林楠默然許久後,才哦了一聲,淡淡道:“那就讓他罵吧!”
陳然愣了一愣,當真便破口大罵起來。
林家從人皆是一臉錯愕,礙於林楠的命令不敢違逆,只能黑着臉將陳然揪的更緊以發泄心中的怒氣。
林楠便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靜靜聽着,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李資見林楠神色越發漠然,目光一冷,便要上前。
林楠分明目不斜視的看着陳然,此刻卻彷彿後腦勺長了眼睛似得一伸手將他攔了下來,道:“讓他罵吧!”
李資停步,眉頭卻漸漸皺緊。
那陳然應該是念過書的,受過聖人教化,便是罵人,也不見多少污言穢語。他詞語頗爲貧乏,翻來覆去的罵了幾遍後,聲音中便漸漸帶上了哽咽,最後倒是哽咽聲比罵聲更大。
眉宇間的絕望死鬱卻也漸漸消去。
林楠見他慢慢沒了言語,問道:“可是罵完了?若罵完了,我們便走了。”
他雖是問話,卻並不真的等陳然答話,帶了人轉身便走。
方走了三四步,便聽見身後陳然啐了一口,罵道:“老夫不與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畜生計較!”
林楠眉頭微擰,腳步頓了頓,又繼續走出兩步,才發現李資並未跟上,側頭正要招呼,卻見李資猛地轉身,大步走向陳然。林楠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有阻止。
李資在陳然身前兩步遠的地方停住,冷漠道:“老丈既然能找到此處,對此事想必也不是一無所知。既然如此,你就應該知道,阿楠也好,林家也罷,沒有誰真正虧欠了你或你兒子什麼。我們有感於令郎的孝心,又憐你孤苦,願意在這裡扮了罪魁禍首聽你痛罵一頓,好讓你不至鬱結於心甚至鬱鬱而終,好讓你日後也能活的心安理得一些……但既然如此,你也該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纔是。”
“不是阿楠逼你兒子入的漕幫,不是阿楠殺了人嫁禍漕幫,不是阿楠將他抓進牢裡,不是阿楠讓他認了殺人劫船的大罪……當他簽字畫押認罪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實在想不通,你有什麼立場來找阿楠的麻煩?”
陳然愣了愣,悲聲道:“你也不用拿這樣的大道理來唬我,老不死的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什麼事沒見過?我兒不過是個小人物,有什麼資格讓那些人處心積慮的陷害污衊,不過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罷了!他林家同人鬥法,我兒何其無辜?被人嚴刑拷打,又拿親人性命相脅纔不得已寫下供狀,卻被這小兒生生逼死在堂上……小畜生,你晚上就不怕我兒冤魂纏身麼?”
最後一句話,卻是對着林楠喝問哭吼,林楠笑笑,並不說話。
冤魂纏身什麼的,笑笑就罷了。
若論冤魂,他算是一個,先前的林楠也算一個,誰怕誰來?更何況,他的手從來都不是乾淨的。
他原就是帶着一身的血腥味兒來到這個世界的,若不是他清楚知道自己胸口上有個不大不小的窟窿,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口鼻中涌出的濃濃的血型味兒活活薰死的,他躺在殷桐的懷裡,吐着血沫說着遺言,一面在心裡調侃着自己的死狀……而在下一瞬,他便體會到了字面意思上的、不帶任何引申意義的生不如死。
若問比死更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只怕一百個人就會有一百個答案,而林楠的答案,便是“頻死”。
他進入那個身體的時候,獄卒正在朝他臉上糊第四層沾了水的桑皮紙……很多人喜歡用窒息來形容自己的感覺,但是少有人體會過真正的窒息,與真正的窒息相比,那些痛苦大約也就是屏息的水準罷了。
他大張着嘴,蒙在脣上的桑皮紙劇烈的激盪起伏,卻□的讓人絕望,他拼盡最後一點力氣,也無法呼吸到任何空氣……他寧願自己是一條離水的魚,至少可以甩起尾巴拼死一跳,就算不能如願將自己摔死,那渾身的疼痛也能趕走一些窒息的痛楚……
當他終於解脫的時候,大汗淋漓恍如剛剛從水裡撈起來的魚。
或許是因爲這次的頻死,讓獄卒們有些拿不準分寸,也或許是因爲某些會在身體上留下傷痕的手段不方便用在他身上,他們開始在林楠面前演示各種刑法和死法——若論無辜,那些被抓來演示的街頭乞兒,比陳浩東要無辜的多。
也正因爲如此,林楠用驚人的速度適應了自己新的身份,適應了這個社會的規則。
對他的沉默不耐煩的牢頭獄卒們準備將他從看客再度升級爲主角,那個時候,揚州的人們還不知道“林家”爲何物,領頭的咧着嘴露出大黃牙:“林公子,您老是貴人,何必爲難小的們?只要您在這張紙上籤了字畫個押,小的保證以後將您跟爺爺似的供起來。要不然……您老雖身嬌肉貴,可是小的們也不是不敢服侍……”
那個時候的林楠,已經將大多數的東西消化完,終於肯開金口說話,聲音清清淡淡,與周圍陰森腥臭的味道截然相反:“你實在不必多說的,進了這種地方,便只剩了兩條路可走:一爲求生,二爲求死。若是爲求生,就最好什麼也不要認,若爲求死,又何必揹着污名去死?渴死、餓死、撞死、吊死……不管在什麼壞境,人若想死總會有數不盡的法子。那些自稱受刑不過,生不如死才招的,不過是受刑的時候想着死,刑罷了又奢望求生,最後纔出賣了自己又出賣了旁人罷了。你只看我現在還活生生的在這裡,就該知道我選的是‘生’,就該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在供紙上寫半個字。”
大黃牙神色僵硬的笑道:“我的林公子,您想多了!可沒人想要您的命,只要您畫了押,保準您沒多久就能風風光光的出去,半點事兒也沒有……”
林楠淡淡一笑,道:“也就是說,不管我招還是不招,你們幾個,都死定了?”
這一句話,說的那幾個渾身發寒,大黃牙正要發狠,林楠淡淡道:“我想你們比我更清楚,死也有各種死法,我若是你們,趁着還有時間,還是自己挑一個的好。”
不等大黃牙發狠,門口傳來的一個口訊,讓這場審訊無疾而終。
不知道林如海在外面做了什麼,或者正在做什麼,反正林楠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過起來。
他果然被人像祖宗一樣供了起來,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畏懼,有一天,大黃牙給他斟酒,手抖啊抖,酒灑在了他的衣襟上,大黃牙賠笑:“要不,小的下去給您準備熱水沐浴?”
林楠看了他一眼,用商量的口氣淡淡道:“要不,你去死?”
大黃牙神色恍惚的離開,在家裡又哭又笑了一天一夜,到了外面又抱着歪脖子樹哭了半個多時辰,將頭在繩圈上試了三次,終於咬牙蹬開了踏腳石……頭頂上不知何時會落下來的屠刀,以及他因爲熟悉而更加害怕的各種死法,讓他恐懼的無以名狀,最後果然如林楠所言,趁着還有時間,自己挑了一種……
嚴格說起來,這位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大黃牙,纔是死在林楠手裡的第一個人。他不親手殺人,但是許多人因他而死,就算到了京城也是一樣——死在牢裡的鮑太醫,死在宮裡的裕太監,死在賈府的大小奴才們,被李熙仗斃的許多宮女太監……
若有冤魂纏身,自己身邊想必熱鬧的緊。他林楠,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
耳中傳來李資的冷笑聲,將他的思緒帶回如今:“聽你說話也是讀過書的,這番話說的自己不覺得可笑麼?且不說令郎入獄是因何而起,且不說他到底爲何撞死在堂上……你既知道林家是被人構陷,那令郎的無辜二字從何說起?他當初污衊林家之時,可曾想過道義二字?可曾林家也是無辜?可曾想過他一個畫押就會將林家至於萬劫不復之地?”
見陳然欲言又止,李資知道他想說什麼,繼續道:“他做的是與不是,我不想多言,但他既將家人性命,看的比道義公理都要重,你又有何立場來指責阿楠沒有將令郎的性命,看的比自己的閤家老小更重?”
這一拳打得極狠,陳然臉色青白,半晌才道:“我兒也是無法,我們只是小人物,林家家大勢大……”
“這是兩碼事!”李資冷冷打斷。
再大的勢力,這樣的罪名也足以抄家問斬,越大的家,屈死的無辜便越多。
“這是兩碼事。”林楠的聲音也同時響起。
再大的勢力,也不是可以隨意誣陷的理由。
比如前世,自行車撞了寶馬,二人爭執起來,輿論大多會站在自行車這邊,認爲寶馬司機不該和自行車大爺計較,可是這並不代表,騎着自行車就可以隨意去撞寶馬,甚至完了還要吐一口唾沫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李資見林楠開口,便住了口。
林楠淡淡道:“你若是要找個人恨,的確可以恨我,因爲若是竭盡全力,我也不是保不住他的性命……”
陳然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那你……你……”
“漕幫被抓的人,沒有上百也有數十,鐵骨錚錚咬牙苦撐的有,走了門路買通獄卒動刑時逃過一劫的有,熬刑不過自認了是劫匪的有,但是自認了是劫匪卻又污衊我林家的,卻只有三個……人人都知道,我林家自證清白就得替漕幫洗冤,這纔是他們唯一的生路,若是將我林家拖下地獄,就只有大家一起死——是你兒子自己將生路走成了死路,我便是能救他,又爲何要救他?”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之所以現在還沒有令人將你丟出去,也不是爲了憐憫亦或是道義之類的東西,而是因爲,是我給了令郎讓家人脫罪得活的希望,他才安心就死,既然如此,我便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求死……”頓了頓,聲音緩和下來,道:“不管令郎簽下供狀、還是撞死公堂,都只爲了能讓老丈你好好活下去,既然如此,還請善自珍重,莫要讓他死不瞑目。”
不理幾乎是嚎啕大哭的陳然,招手喚來一個從人,道:“你送他回去,找個大夫好好看看,另外去賬上支一千兩銀子,給他兒子辦理後事,以及安排他日後生計。”
那從人應了一聲,另找了一人,扶着陳然離開。
李資看了林楠一眼,道:“可是嫌我多事?”
林楠搖頭:“我豈是那麼不知好歹的人?”
又道:“莫要以爲我是有錢燒的慌,我是想釣幾隻蒼蠅出來,唱一齣戲解解悶兒罷了。”一千兩銀子不算少,便是林家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
招了一人過來,附耳仔細交代了一些話,那人快步去了,林楠回頭雖李資笑道:“聽說那邊景緻不錯,我們去走走如何?”
因了陳然之事,二人心裡多少有些難受,都不願去和李旭等人應酬,便順了河岸朝另一側走,等視線中再看不見那些人,才停了下來,在樹蔭底下席地而坐。
這裡遠遠算不上景緻不錯,茵茵綠草,零星點綴着幾朵金黃的雛菊,也點綴着許多牛糞驢蛋,但好在視野開闊,長風徐來,讓人頗有天高雲闊之感。
“小的時候……”林楠指着長坡:“我們最喜歡的遊戲,便是找一處乾淨的地方,從上面滾下來,看誰滾的更快更直……”看誰滾到半坡就側了身子滾不下去,看誰不小心沾了一身的牛糞……
他前世的家鄉並不在揚州,卻有着相似的長堤,每到這個時候,半大孩子的高亢的笑聲和尖叫,彷彿喚醒了整個天地,連天空都變的明媚異常。
那道長堤貫穿着他前世整個童年的記憶,從蹚着水去河心的小沙灘一把火燒掉整個沙灘的蘆葦,到看黃牛打架看到太陽西下忘了回家,還有每年春天的野炊,他們因爲一手好廚藝,永遠都是最受歡迎的成員……
他們,是的,他們。
童年的記憶裡,永遠都不是他一個。
林楠忽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有些難受,就好像那個洞跟着他一起來了這個世界一般……前世的時候,他似乎總是在不經意的丟開他,丟開他一個人回家,丟開他一個人去上大學,丟開他一個人去學畫,丟開他一個人去結婚,最後,丟開他一個人去死……
讓他罵吧——不是因爲他或者李資口中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第一眼時,陳然那困獸一般的眼神,和那個人太像……讓他罵吧,不爲別的,只是單純的,想讓他罵他一頓,如此而已。
一隻手重重的搭在他的肩頭,他側頭,看見李資異常認真的臉:“還玩什麼?”
林楠笑了,眯着眼睛道:“赤腳踩在油氈上晾曬的菜籽上賽跑,看誰走的快,停的穩;在人字形堆放的芝麻桿下的巷道里捉迷藏,看誰能偷偷摸到對方的屁股後面……”
阿桐,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都是小人物,要習慣生死別離,就算如陳然這樣送走了黑髮人的白髮人,還是會好好的活下去,更何況瀟灑多金如你?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你我共勉之……
大熱天在樹蔭底下吹着水風,比關在房子裡用冰還要舒爽,兩人先是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到了後面,甚至歪在一處小睡了一覺。不知不覺中,夕陽掛在林梢,林楠刷的一聲跳起來,道:“快走快走!再不去找個有房頂的地方,一會蚊蟲大軍出來,足可將活人擡的飛起來……”
李資笑笑,識趣假做沒有聽見扮作鳥鳴的那一聲哨響,起身同他一起向來路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遭遇到兇猛的卡文,好多天才弄出這麼一點,大家將就看吧……
今天或者明天,應該還有一章。
經歷過正文抽成亂碼,因爲沒有存稿不得已從盜文網又偷回來的事情之後,如今又遇123言情大抽,實在有些無語……我已經不敢指望它能防盜或者其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能夠正常更新和看文,不要出現123言情首發給盜文網提供資源之後就高風亮節的退出競爭……原諒我被它弄的有點暴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