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安排是去拜訪時博文和時元洲,這兩個最關心的,自然是林楠的鄉試情景,寒暄了幾句,便令他將默寫鄉試的答卷。
到底是花了許多日才琢磨出的文章,印象深刻外加林楠記性又好,一邊寫着還有暇感嘆自家先生比他爹負責任的多。不多時寫完了交卷,時元洲照例開始挑刺,直到聽到時博文連連咳嗽才停下來,擡眼便見林楠垂着頭坐着,好生頹廢的模樣,纔想起這不是他的習作,而是鄉試答卷,乾咳一聲,道:“……就鄉試來說,也算是差強人意。”
這個彎兒拐的也太猛了些,林楠愕然擡頭,時元洲看見他詫異的表情,頓時惱羞成怒:“就這樣的文章,鄉試也就算了,若是會試,還是不要去丟人現眼的好!”
林楠憋笑垂頭唯唯應了,時博文對自己這個兒子無語,岔開話題道:“楠兒再過數月便要會試,如今你父親妹妹皆不在京,出入無人照看,不如暫時在這裡住下,也好安心備考。”
林楠求之不得,安心備考只是託詞,最重要的是有先生和師兄時刻指點,當下歡喜應了,約定了等再過幾日,他去幾家世交家拜訪過便搬過來住。
次日卻恰逢重陽,拜訪世交之類的自然不好選在這一日,倒是賈母憐他一人在京,一大早就派人來接,便跟着去了賈府。
按例這一日,賈政只需去衙門點個卯,便能回府同親友一起賞菊喝酒登高,不想午飯都過了許久,賈政才匆匆趕到,同賈母告了罪,將林楠帶到偏廳說話:“宮裡又出事了!”
林楠愕然。
“今兒宮裡設家宴,還沒開始呢,三殿下和六殿下因一時口角,就在宮裡打了起來……”
林楠失聲道:“打架?”李昊也就罷了,就李資那性子……說他殺人他倒更願意相信些——打架?這也太荒唐了吧?
賈政點頭,嘆道:“聽說鬧的很兇,從岸上滾到水裡還不肯停手,直到皇上去了纔將他們喝開。現在朝臣們都在傳,說是因爲六殿下失勢,三殿下才落井下石,又說是因爲先前六殿下在陛下面前拆穿三殿下違旨的事兒,三殿下懷恨在心……總歸是沒有一句好話。唉,三殿下向來極沉穩的,怎的就……唉!”
林楠默然片刻,見賈政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道:“舅舅不必擔心,那些個皇子,關係過得去纔會打架,若當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說不定看着比誰都和氣。”
“那倒也是……”賈政下意識應了一聲,又覺得不妥慌忙閉嘴,道:“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到底還是放心了不少。
林楠同賈政閒聊一陣,便回了賈母的院子,寶玉正坐立不安的守在那兒,見他過來,大喜道:“可算是等到了!”
向賈母招呼一聲,拉了林楠便走。
去了後園才知道,原來賈府衆姐妹外加湘雲寶釵幾個,正湊在一處喝酒吃螃蟹,寶玉急着湊熱鬧,又不好冷落了林楠,便守在賈母處,好拉他一同過來。
上了桌子,林楠一隻蟹腳還未吃完,湘雲和寶玉便開始嚷着作詩。
林楠笑道:“若要作詩,你們且作着,我只當個看客便罷。”
林楠前世記住的各種題材的詩不知有多少,詠螃蟹的,詠菊的,詠重陽佳節的,應有盡有,要說應付這樣的場合,那是全無壓力,但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他對抄詩並沒有什麼道德上的心結,卻大多是帶了各種政治上的目的,若在這種女孩兒自娛自樂的場合,還抄了前人的詩句來欺負人,未免太過無趣,但讓他自己掐一首來應景,卻一沒興趣,二懶得費腦子。
林楠本以詩才揚名,他不加入,衆人如何肯依,林楠揉着額頭道:“昨兒去拜訪我家先生和師兄,帶了一車的課業回家……寫的我焦頭爛額,好容易來這裡消遣一日,你們好歹讓它也歇一歇。”
衆女一齊失笑,寶釵笑道:“林兄弟不參加也好,否則我們那些所謂的詩啊文的,只怕都不敢拿出來了……”
林楠苦笑,主動喝了三杯賠罪,衆人這才放過他,自去尋思。待寫完了,又一齊慫恿他讓他點評。
帶了先前記憶的林楠,應付這些場合自然是輕車熟路,好一番熱鬧下來,回府已經是黃昏。
次日一早,林楠便去了郊外正修的園子。
因人手無限充足,材料又齊備,園子修建的速度極快,他不在的這數月,大體模樣已經有了,只剩下些細枝末葉的東西在修修補補。
林楠在園子各處逛了一圈,將近中午時,命林全差人在附近的酒樓要了兩桌酒菜犒勞建園子的大小管事,又送了幾隻羊去廚房給做活的加菜。
到了飯點,林楠將林全打發去陪管事們喝酒,自己簡單用了午飯,就靠在太師椅上打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身邊有動靜,睜開眼,隱約看見一人坐在桌邊,側面對着這邊。
林楠伸手揉眼,胳膊方一動,身上蓋着的斗篷滑落。
坐在桌旁的人回頭,見他醒了,起身將斗篷拾起來,歉然道:“吵到你了?”
林楠搖頭,待看清他的模樣,失笑道:“聽舅舅說殿下和六殿下打了一架,原還有些不信的……”
現在證據都帶在臉上了,想不信也不成,李資那張向來不苟言笑的臉上,掛着一個大大的黑眼圈,嘴角的淤青未散,右臉頰腫的厲害……可見戰況還是相當激烈的。
李資苦笑,正要說話,卻見林楠的目光落在被他放在一邊的披風上,臉上笑容微僵:“……騎馬來的?”
天氣尚熱,若不是騎馬,也不用穿這麼厚的披風——記得他往日出門大多坐車,今兒頂着這樣一張臉,倒騎馬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兒?
李資哪能不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道:“戴了紗笠。”
一面倒了熱茶遞過來。
林楠接過,喝了一口,捧在手裡取暖,道:“殿下說會處理好此事,原來就是指打一架?”
李資淡淡道:“那小子就是欠揍。”他前兒在林府時就想揍他了,若不是怕連累林楠,他也不致忍到李熙面前才動手。
林楠搖頭失笑,那倒也是,看前兒李昊的模樣,分明是憋着一肚子的悶氣,無處發泄,無人傾訴,和他說多少話,也不如同他打一架來的痛快,只是這法子,也就他們兄弟幾個用得。
指着他臉上的戰績笑道:“你哪是去揍人去了,分明是去捱揍了吧?”
李資淡淡道:“若不捱上兩拳,那就是打人而不是打架了,可就不是隻跪上一晚上佛堂的事了。”
跪了一晚上佛堂……林楠低頭喝茶,掩飾臉上的異色。
只聽李資又道:“你且坐一會,等我先填填肚子——昨兒晚上到現在,就老五偷渡了一直燒雞進去,還被老六搶了大半。”
說着,又坐回桌邊伏案大嚼。
林楠見桌上依舊是方纔自己用過的幾樣小菜,再看他坐的位置,皺了皺眉,到底沒有說話。
他在這方面,稍稍有些潔癖,前世的時候,殷桐便愛喝他喝過的水,用他的筷子吃東西,他雖不說什麼,卻會重新拿了乾淨的給他。
只是這會兒李資飯都吃了大半,何況他便是想去拿乾淨的也不知道去哪兒找,索性低頭喝茶,當做什麼也沒看見。
李資吃飯很快,用茶水簌了口,道:“一會我帶你在園子走走,看看有什麼地方不滿意,我讓人改。”
林楠搖頭道:“我早先已經看過了,比我想象中還要好,沒什麼可改的。”
李資聞言微楞擡頭,停了停,纔開口問道:“阿楠現在還留在這裡,是在……等我?”
林楠不置可否:“昨兒聽舅舅說,六殿下在陛下面前直言殿下違旨,所以過來看看。便是見不到殿下,也可以從那些管事口中打聽點消息。”
違旨往大了說,就是欺君之罪,雖李資是皇子,不會因此丟了性命,但也難免會吃些苦頭。這些工地上的管事雖不知道宮裡的事兒,但每日接觸李資,他的氣色心情總是能看出來的。
林楠說完,半晌沒聽到李資回話,一擡頭,四目驟然相對,一時都有些失神:一個最不愛多事的人,來這未完工的園子等上半日,只爲看一眼,問一聲,他是否安好;一個罰跪整夜,又昏睡半日,半粒食水未進便快馬趕來,只因爲他在這裡……這算不算是心有靈犀?
片刻後,林楠率先移開目光,李資微微一笑,溫聲道:“我在江南接旨後,停了兩日纔出發,根本瞞不了人,也沒準備瞞人。父皇不可能不知道,卻隻字不提,老六將它捅出來也不是壞事。”
“殿下怎麼說的?”
既沒準備瞞人,想必是想好了說辭的,只是李熙不問,以李資的性子,也不會主動解釋,若李昊不捅開,倒是李熙心裡的一根刺。
李資道:“阿楠莫忘了我的正牌差事,是送你去鄉試——當時我在江南,聽聞有人‘惡意’傳出謠言,說你揚言若不中解元,三十歲之前再不下場。我得聞此事時,謠言已經流傳開來,林大人也無可奈何,說若是萬不得已,假的也只能當成真的了,而此刻那些個考官卻怕江南士子鬧事,還在爭執要不要將你降等錄取,是以我特意江南多待了幾日,敲打敲打那些個考官,等八月十五定了草頭纔回京。”
當初林楠得中草頭,最大的原因就是那句所謂的謠言,否則即便是隱約明白李熙意願的主考官,也會採取更穩妥的方式——將林楠取了二名或三名,因林楠年紀在那兒,只取個二三名,也就能讓李熙滿意了。
那句謠言雖是功臣,但也是破綻,若被有心人變了味兒的傳到李熙耳朵裡去,也是個把柄,先前因林楠對林如海有信心,是以並未放在心上,不想如今替他消除後患的,卻是李資。
只虧的他連說瞎話都說的一本正經。
李資不等他將道謝的話出口,又道:“你有沒有發現,這園子的進度很快?”
李資向來不是愛邀功的人,林楠微楞,道:“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李資道:“前些日子父皇下令,要將這園子在一個月內完工,現如今已經去了小半個月。除此之外,父皇以我的名義,找了京城最擅長設計園林的大師過來監工,在不改變你的大致構圖的基礎上,添添減減,且裡面的材料花草許多都被悄悄換了更好的,費用直接從陛下內庫出,還從山上引了一道溫泉過來……這些事,除了王公公和我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是陛下的意思。”
林楠愕然。
這些日子,他還是他爹做了什麼合李熙心意的事兒了?莫不是爲了江南破案的事?可是如果是要市恩的話,也不必做的這麼隱晦吧?聽李資的意思,似乎李熙動了他們家的園子,卻連告訴他和他爹的意思都沒有。
“我猜……”李資遲疑了一下,道:“是不是父皇有意宣林大人進京。”
他的語氣也不太確定,若不是早就知道李熙有意讓林如海任戶部尚書,他也不會將此事和林如海想到一處去。
林楠忽然有些凌亂了——他爹進京,和皇帝老兒學雷鋒做好事給他們家修園子還不留名,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
怎麼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兒呢!
目光不善的望向李資:“你什麼意思?”
李資乾咳一聲,道:“我是說,父皇和林大人乃是布衣之交,父皇一向覺得對林大人虧欠良多,又知道林大人最愛山水之美,想要悄悄彌補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林楠唔了一聲不說話,算是認可了李資的解釋。
李資忽然想起一事,道:“旁的也就罷了,有一樣東西,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麼?”
“去了就知道了,這邊。”
片刻後,推開院門,林楠頓時愣住:“這是……瓷磚?這麼快就做出來了?”不僅快,而且好,竟比他前世見到的瓷磚還要細緻精美。
李資道:“全大昌最好的瓷窯就是官窯,全都在工部轄下,做這些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林楠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想將瓷磚的生意,交給朝廷去做?”
李資不置可否,嘆道:“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鹽稅颳得其實是民脂民膏,百姓們怨聲載道,苦不堪言,可是有什麼法子?朝廷六部,有五部都只知道伸手要錢,便是戶部,也只管收銀子、花銀子,何嘗爲朝廷掙過一兩銀子?大昌土地只有那麼大,百姓只有那麼多,每年繳上來的銀子有限,若不在鹽稅上多點進項,就要入不敷出,只看每年鹽稅在稅收上的比重越來越大,便知道朝廷的處境之尷尬。年年說縮減開支,可是軍備、河工、賑災,哪一樣兒是縮減的了的?官員的俸祿倒是好減,可你這邊減了,他那頭只怕要雙份三份的收回來,百姓還是一樣受苦。”
“你弄出來的東西,水泥也好,瓷磚也罷,若是弄好了,便是又一個鹽稅——那可是金山銀山,可解朝廷大難,如是能細水長流,說不定就能說服父皇,改了鹽政。”
改了鹽政……李資的目標一點都不宏偉,卻明確之極,閒話家常的口氣,更讓人絕不會誤會這只是一句口號。
林楠默然,李熙已然算明君了,可他生活過的那個地方,雖有種種不足,但是比起這個時代,簡直算得上是天堂:種地不僅不用交稅,國家還給補貼;不僅不會有人在食鹽上收刮百分之數千甚至上萬的利潤,還會特意在裡面加碘,預防大脖子病;唸書不僅不再是極少數人的專利,而且還成爲所有適齡兒童的權利和義務……
可見不管怎麼樣,社會總是在一點點進步,總是有人在努力的將它推向好的方向發展。
胡思亂想間,李資已然換了話題,道:“東西是你想出來的,做出來自然你第一個用。我令他們做了許多花色,又從中挑了二十多種,其餘的也沒扔掉,堆在那邊。你先看看這裡面有沒有喜歡的,若是沒有,說個樣子,我讓他們再燒就是。”
林楠道:“我看着都是好的,無……”
“無所謂”三個字還未出口,卻又忽然頓住,想起了前世。
前世,他和殷桐終於掙了第一桶金,終於買下自己的第一棟房子的時候,殷桐也曾興致勃勃的拉着他去挑瓷磚,被他用“無所謂”三個字打發之後,自己一個人怏怏去了,卻帶着相機,將每一塊瓷磚的樣子拍下來,帶回來給他挑選,他卻連照片都未看完,便隨意點了一個……
他和單琪結婚的之前,單琪也拉着他在電腦前瀏覽各式的樣板房圖片,卻因聽多了他的“你覺得好就行”,變得意興闌珊,最後找了個裝修公司,全權包了出去……
若不是上天給他再一次機會,他連前世自己錯在那裡都不知道。
“……阿楠?”
林楠回神,道:“這花開富貴圖案雖美,但是色澤富麗繁雜,一塊單看也就罷了,若鋪了一地,就不一定好看了。我更喜歡素淡些的顏色。”
李資點頭道:“那這一塊呢?”
“顏色倒是不錯,只是圖案和底色之間色差太大,最好圖案顏色再淺些,和底色融在一處……”
……
林楠黃昏時纔回府,第二日,用一日的工夫一連拜訪了十多家世交,第三日便搬去了時府。
會試只剩下數月工夫,時元洲倒比他還急,每日守着他讀書作文,一連十多日足不出戶,中間只被賈府以做壽的名義請過去兩次,每次宴罷都被拉去了後園,同寶玉探春等閒話。
林楠雖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沒往心裡去,半月後,林如海的書信到了,林楠才恍然大悟——林如海的書信裡只寫了兩件事,第一告訴林楠,他果然中瞭解元,二是問:迎春、探春、寶釵、湘雲——你更喜歡哪個?
林楠差點當場噴了:合着之前他是被拉去相親去了?還一次相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