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風起
傍晚了,晚霞映紅半邊天。
木帆船斜橫在泥灘之上,船艙已生起了爐火,溢出的飯菜香味被海風吹得遠遠的。
管一頓飯,原來就在船上起伙食,桑春置辦了些大米、夾層肉之類的。老哨公姓邵,卻也兼得煮飯之職,在窄小的後艙忙起來。
十多斤的夾層肉切成細塊,在熱鍋裡逼出油,煎得薰黃,然後和着紫菜煮湯。就這份紫菜湯,既當紫又當了湯,不是桑春要省下這筆錢,只是工人們要求這樣就行。
許是桑春心裡過意不去,多捎來兩壇黃酒。
沒了陽光普照,海灘上開始籠罩起冬天的冷,丁文坐在木帆船上,遠遠地望着大夥兒忙着,反似自己一個人最輕閒的。
聽那船上主桅杆的繩索被海吹得噓噓地響,想起楚婉玉將自己當桅杆抱着就感到好笑,只是不知她與常大主廚商談“模式經營”的事怎樣了?人說窮則思變,若沒有隨氏橫來一槓,桑家魚莊這時候估計是生意滿座吧,現在反而轉變了經營模式,倒也落個輕鬆。
“吃飯嘍!”老哨公那深厚的喊聲被海風送出老遠。
不多時,大夥蹚着泥,陸續回到木帆船這邊,卻是閒時嘻嘻哈哈開着玩笑,當作是勞累之餘的一種釋放吧。能喝酒的人,早倒了一碗黃酒,喝得酒香滿船;不能喝酒的,老老實實地盛了一碗米飯,夾着另一碗紫菜湯,往肚子裡填飽算了。
百畝的竹架子已搭起近九成,不得不說,這手的活嫺熟已極,效率的確很高。
桑春甘爲大夥兒添上了菜,嘴裡不斷說着師傅們放開肚皮吃喝哈,還逐個遞了煙。
桑良、小正他們圍在丁文身旁,要等着那些工人們吃完後才能開飯,怕飯菜不夠。桑良點了煙抽起,“大頭外甥,剛纔聽頭兒講,要拉起網捕場?”
“以前網捕場都倒攤了,還拉呀?這兒周圍沒有海潮帶,肯定不會有好收成。”小正也說得認真。
若按往常經驗的話,沒人比這幾個摸海一族的更熟悉這片海域,所以丁文並不惱他們,也沒多做解釋,正準備打起個賭。聽到桑春在後艙喊着吃飯,早已飢腸轆轆的桑良幾人沒空計較丁文分說,涌向了後艙。
丁文還是頭次在船上用飯,聽說在船上吃喝、說話有點規矩。船上用餐時,絕不能把筷子橫擱在碗上。因爲筷子象徵船、碗象徵着礁,若將筷子橫擱在碗上,即說會發生“觸礁”;洗碗時,只能正面向上,更不能將碗倒扣着,倘若有一隻碗底朝上,會被喻爲“翻船”的凶兆。
還有,漁船上的各個部位,都有一定的講究,不能隨便起坐,也不得隨處大小便。特別是船頭,船左舷“大主”“二主”等部位尤爲講究,否則就是犯了戒,漁船兩舷有四個木橛,左邊兩個,右邊兩個,用於掛網綆,拴錨纜。
船尾兩測的木橛高,稱“大主”,船頭兩側的矮,稱“二主”。如在此處犯了戒,便要砍斷網繩纜。船舷爲進財門,如果在此犯了規矩,便是堵了進財門,要受懲罰,向財神請罪。在船頭犯戒是欺船主,是褻瀆神明(指龍王)的行爲,如果誰在船頭大小便,可能會將其一腳踢入水中,然後再求上船以示懲罰。
至於說話都採用一些迴避的方式,儘管避免“翻”之類的詞......
在海上行船,常年出沒于波浪間,有了些講究也是必然的。
一袋煙的功夫,天剛入黑,後艙掛起的油氣燈,在海風中輕微擺盪,如寒夜中一顆明亮的星星。
那些工人們頭戴起探照燈,繼續他們忙碌未完之事。桑春趁着飯後這檔兒,佈置起明後天的事,說後天潮起時間剛好近午,天氣好的話,就該潑菜苗。那明天儘量把所有的網簾裝好,不然就趕不及。
是啊,這幾天日照下的氣溫剛好適宜,七度左右,而且海風也不是很大,菜苗比較容易附着在網簾上。
“頭兒,要不明天再請他們一天吧,這活咱不熟練啊。”桑良對這些工人所操起的活,打從心底佩服,更想多學學。
桑春想想也是,一次性投入那麼多,也差這點工錢。活幹好了,說不定明年來個大豐收,他可聽說在閩省有位紫菜王,單畝產量超過四萬斤,想想就充滿了憧景和信心。
“成,不過你們這些小皮猴們要認真學,多看多問,多學些行道來。”
桑良他們忙不迭地答應,這次投到紫菜地的錢估計是他們花錢支出的最大項,還不把這事日夜揣在心坎上?
丁文靜靜地坐一旁,不聲不吭地看着。這幾人的熱情不低嘛,嘿嘿。方纔老章頭在路上來電話,今晚即到桑家塢,由於潮水的原因,要晚上九點多才到達。
“小文,叫他們明天就送菜苗來麼?”桑春沒來由多此一問。
原來,爲方便潑苗,那些菜苗是和着海水放到船的前艙裡。這樣的話,便得多租一天的船。但丁文輕唔了聲,想必那些菜苗經過洪荒湖水浸泡一天一夜後,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算算這些零星的開銷還是必要的。
“成!就明天進苗了,也趕着你們幾個小皮猴沒得偷懶,乖乖地給我將網簾搭好。”桑春這一錘定音,讓桑良幾人只得苦着臉咬牙頂住。
想想大舅還是大將之風,做事也風風火火的。這次自個兒下了決心,還不發揮十二分的熱情做事,不過跟在他後面的桑良幾人可有得受了,一瞧幾人面帶苦色便知,恐怕連談女人的念頭都興不起。丁文暗暗地好笑。
海水漲潮了,波濤呼嘯之聲不絕於耳,猶若虎嘯平原之勢。潮生風起,與海風一道,將幾人低語話聲掩去。怪不得趕船之人的嗓門總那麼大,吆喝得嘹亮的號子。
“老桑啊,這幾天剛好是大潮,是個好兆頭。”老哨公洗好鍋碗,喊道。
初一、十五的近幾日,必有一次大潮。在鄉下的觀念中,錢財如水,大潮大水都是好兆頭。桑春聽了高興地笑,打發了桑良幾人去看工人們做得如何,自己連忙鑽進後艙,爲老哨公講個好彩頭遞煙去了。
人說退潮如流、漲潮如撲。不到三十分鐘,海潮呼啦啦地漲來。看那搖曳的光,工人已逐批撤回來,他們全身已被海打溼,其中一人站在船舷邊還在氣喘地說這水生得猛、差些趕不及了。
一聽竹架子全搭好了,丁文倒舒了一口氣,似乎自己比大舅更在意這些事。
一會兒後,船浮起來了,也開始顛簸。但桑春仍用手電筒照向海面,隱約可見裝成框形的竹架子在海浪間起伏,似有擔心。旁邊的工人估計司空見慣了,開玩笑地說:“東家!散不了的,除非是來了十二級的颱風。”
冬季哪有颱風來臨之理,桑春不無幽默地說:“若能禁得起十二級颱風,我請你們酒。”
“不用請我們酒,聽說你們桑家塢有個魚場裡的魚挺稀奇,還印上商標,等我們完了這工,帶我們瞧瞧就成。”
這事......竟然風傳到這個程度,動靜不小。
桑春笑呵呵地說:“到那時,我送你們每人一條魚,可別嫌少啊。”
“這個東家真好!”
“東家是個大方的人。”
“聽說,這種魚在市場上買不到。”
聽了這些話,甭說在桑春心裡多受用,桑春咧嘴笑不閉口。
在工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間,木帆船已經起錨,順着海潮返回桑家塢。
回到了校舍,羅元急巴巴地將丁文拉至一旁,說和遊彩霞一定要趕着回去,因爲遊彩霞的父母要見他。
呃,要見家長了,這還不屁顛屁顛地趕回去?瞧那個緊張樣,丁文拍着羅元的肩膀說,“革命即將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不過也得保重身體啊,身體乃革命的本錢。”沒想到說得泡泡同志臉紅了起來。
難得啊,花兒就是這樣紅。
不管了泡泡,將屋角的那兩塊大青石包個嚴嚴實實,用魚箱裝來三十餘對的丹鳳金魚。
掀開蓋子,羅元一見水中那些漫遊的金魚,長吸了一口氣,蹲在魚箱旁聚精會神地觀賞着,他那癡魚的本性又徹底地顯露出來。丁父沒想到兒子手頭中還有存貨,也跟着湊過去。
倆人將屋內諸人撇於一旁,兀自忘我地低聲討論起這些丹鳳金魚。
這尾頭平尾長...紅丹鳳...咦,這條有點變異似的......
遊彩霞眼見不過,假裝走到魚箱旁,用腳尖輕踢了羅元的腿腳。羅元仰起頭見是遊彩霞,連忙收了心站起說,“丁伯伯,得空到了省城,咱們再探討探討。”
泡泡那兩難捨丟魂的樣子,惹來屋內諸人一頓好笑。
“該走嘍。”遊彩霞嘟着嘴說,“不然要趕不上渡船。”
羅元口應着,一心只在那金魚上,顧着搬起魚箱就走。
這傢伙,看是沒治了。丁文喊住了羅元,敲他個爆慄,“魂兮歸來!鑑於泡泡同志拙劣表現,彩霞同志附議,這些金魚暫留在桑家塢。”
“最好!”遊彩霞狠狠地瞪了羅元一眼。
丁文從羅元手中搶過魚箱,卻是搬放到屋外的板車上。
在泡泡登船時,丁文仍在悄聲吩咐這青石撈來不易、記得先把青石給了田老、務請多加保密之類的話,但依然不放心,心想還是送他們到對岸,看着石頭裝上車後才安心,順便接下老章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