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欄畫廊,九曲橋亭。
一身着繡錦紫衣女子正端坐亭中撫琴。珠簪環髻,華服名琴,無不召顯亭中人的身份華貴。一旁立着的窈窕侍女,亦不失大家風範。
琴聲幽幽,婉轉不絕,一絲一縷,卻有萬般愁緒。柳眉絳脣寫滿了思念憂愁,她微微低眼,素手從琴上劃過,嫋嫋悠遠。
“小姐,您又想宮公子了?”隨身侍女見她愁容不展,環視見四下無人後才輕聲道。
撫琴女子將手放回膝上,淺淺吐了口氣:“若是人可以化作這一抹琴音,那世間就沒什麼能阻止相愛之人相見了吧?”
“小姐,琅兒知道您心繫宮公子,但他畢竟只是個戲子,且不說老爺那兒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倘若傳了出去,世人又會怎樣討論小姐。小姐乃相國之女,千金之軀,怎能平白承受這一切?琅兒替小姐擔心啊。”琅兒道。
這相國府裡,人人自留三分心機,但這紫衣女子對貼身琅兒卻是推心置腹,是以琅兒也發誓,定要好好服侍小姐。
聞琅兒此言,小姐低頭鎖眉輕咬薄脣。
“而且……琅兒聽說,相國已與沈將軍定了小姐的婚約……”
紫衣女子猛然一驚,轉頭盯着琅兒:“你……所言可是真的?”
“琅兒也只是聽說。不過近日,沈將軍來相國府的次數也確實太多了!”
女子心中一沉:“那可怎麼辦……難道今生真的沒機會了嗎?”女子口中喃喃,“琅兒。我想……見他一面,你可以幫我嗎?”女子望着琅兒,眼中滿是期待。
“可是……”琅兒本想再行勸說,但看到女子模樣便輕輕嘆了口氣,“小姐,確有一個辦法可行。下月初九便是老爺五十壽辰,到時可藉機請鴻軒戲班前來,如此小姐應有時間與宮公子見上一面。”琅兒想了想,“恕琅兒多嘴。縱然見了,小姐又能怎麼樣呢?莫非真的要如那戲上所唱,與他雙雙私奔?”
“私奔?”女子臉色驟然變得蒼白,“琅兒,你……怎能說出如此不道之話來。”她口中聲音顫抖,雖說着琅兒,亦在告訴自己,此乃大逆不道之事,千萬莫要去想!
琅兒看着花容失色的小姐也不再說些什麼。
江紫錦,相國小姐,身居高府深閨,雖玉盤珍饈爲食,錦衣寶珠隨身,卻也爲其所累。“禮法”二字,彷彿留在了她的血液中,偷出相府雖難,但想要走出自己,更是難上加難。
琅兒看着面前喚作江紫錦的小姐不語,心中確是比她還要明白幾分。
九月初九,雙九重陽。戶院長街,皆是人行紛紛,個個眉開眼笑。
客棧酒肆裡談笑風聲,坐下細品菊花酒一壺,望着遠山之客,應有人登高而賦,遍插茱萸。
而今日亦是當朝相國壽辰,三公九卿,都準備了厚厚的禮箱,緊隨身後擡去。大街之上,高官百姓交錯往來,好不熱鬧。
瑤玉是第一次來京師。她曾聽路過的商人說過,京城繁華之地,有着隨時讓你稱吒的人和事,有着你在他處難得一見奇珍異寶,甚至只在外地纔有的美味,在京城也能見到。所以瑤玉自從聽聞郡引要去京城,便懷着期待的心一路來到了這。
四個人圍着方桌小憩,郡引手握木筷夾起盤中的花糕放到瑤玉身前的碗碟之中。這花糕又稱重陽糕,乃重陽佳節人們的一種習俗。“不同地方自有不同風味,你試試。”郡引清道。
“謝謝。”瑤玉點頭一笑,看了眼流裳,夾起花糕放入嘴中。一股菊花的清香頓時在口中瀰漫開來,瑤玉忽然笑了起:“真的挺不一樣,流裳,你也嚐嚐?”她看着流裳,眸中含笑。
“菊花酒不錯。”郡引放下手中杯,提起一旁酒壺挑眉看着流裳。
流裳望向他,不知言何,遂接過酒壺將杯倒滿,一口飲盡,方纔開口道:“我也覺得。”
聞言,郡引竟微微點頭笑起,轉頭看着天離:“不如我們便在這住下吧。”他又看向瑤玉,“可好?”
瑤玉轉頭看了看四周道:“嗯。”
“我聽你的。”天離說着,望着郡引一身新換上的淺灰外衫,笑道,“我還是更習慣你原來的樣子。”
郡引也笑道:“換了件衣服就不是我了嗎?不然我再去弘武將它取回來?”他們笑着,心中卻都不由想起了弘武鎮,那個從此再無陽光的地方,不知日後將會是怎樣的生活。
天離隱隱感到一陣惋惜。
“又是一頂朝去那的軟轎。”瑤玉看着門外嘟囔道。適才聽小二說過相國生辰恰與重陽同日之事後,便好奇數着門外路過的軟轎,一般不過多時,還能見到一羣擡禮的小僕經過。
“重陽祭祖,這個相國偏偏此時生辰,莫非是想讓所有人都拜祭他不成?”瑤玉暗覺好笑,“不知道相國是什麼樣的……”瑤玉念着,“莫公子,天離哥哥,流裳,你們說相國府現在會不會很熱鬧?”
“熱鬧是一定的,不過多是奉承之語,不堪入耳。”天離說道。
“哦。”瑤玉興奮的神色馬上沉了下來。
“你想去?”郡引道,自她開始數門外軟轎時便猜出了她的心思。
“嗯嗯。我從沒有去過什麼將軍相國的府邸,他們和我們平時住的地方是不是不一樣啊?”瑤玉眨着眼笑道。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郡引也笑道。
“真的?”瑤玉突然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同意了,“我們一起去嗎?”
天離聞言則馬上轉頭瞪着郡引:“你不是還有要事在身?”
“無防。”郡引對天離淡淡一笑,“既已到這,便無需太急。何況有些事也急不來,或許我們信步而走,反而會遇到該遇到的人。”
“你總是有理。”天離嘆了口氣,“我就不去了,人間的王戚貴族我沒興趣。”
“天離哥哥……”瑤玉收斂了臉上欣喜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望着天離,生怕是自己的事惹得天離生了氣。
“不用管他,這一路來他一直不太對。是不是?”他朝天離笑着。
天離輕輕皺起眉:“不要這麼看我,好像你什麼都知道。”天離自顧站了起來,轉身到櫃前要了房間,隨小二離去。
瑤玉整個人立在原處,面上無色,輕輕瞥着郡引。連流裳也是一楞,這麼久,天離彷彿是看透了一切的平和,怎麼今日會一反常態?不由也看着郡引。
郡引眼見着天離起身離去,上樓掩門後,微微揚了揚嘴角:天離,他果然……
“天離與我自幼相識,他的脾氣我最瞭解。你們無需擔心,去做想做的事吧。”郡引朝瑤玉輕聲道。
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對瑤玉說話時彷彿永遠那麼溫柔。
說着郡引又看了流裳一眼,輕笑掛在嘴角,似乎在聲聲囑咐着:我把她交給你了。
琅兒手中的香檀木梳緩緩梳過江紫錦的青絲。
“聽說老爺已經請了鴻軒班來,聽戲就定在大宴之後。所以小姐若要見宮公子就一定要趕在宴會之前,否則可能就沒有機會了!”琅兒道,輕輕替她插上金簪。
江紫錦望了眼窗外,相府此時已忙的人仰馬翻,自是不會注意到她:“他來了嗎?”
“說是巳時纔到。小姐不要心急,今天是老爺的壽辰,又是見宮公子的日子,這衣冠服飾可是要搭好了,不然到時會讓人笑掉大牙的!”琅兒替她更衣。
“貽笑大方嗎?如果我不是他們常說的大家閨秀該多好,小家碧玉,至少還能最求自己的幸福。而我……我知道我想做什麼,可我……偏偏不能做。”江紫錦口中念着,心如亂麻。真的要與他相見了,那麼該說什麼,又能怎麼樣呢?她轉頭看着身上錦繡雲裳,看的出神。
江紫錦已等在扶柳別院了。這裡離鴻軒班暫住的地方最近,她知道琅兒會找機會將他帶來。她一個人留在別院,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做什麼好,腦海中回憶起初見時的一面之緣。
宮商角徵素手擡,文章提筆寫蓬萊。
絃斷舊曲驚人夢,音傾樑繞碧雲開。
“在下宮文弦,不過一戲子。”他站在臺上,念出這首藏頭詩,回頭朝那世家紈絝子弟拱了拱手,便拍了拍適才敗落之人肩膀,想來應是朋友之人一同消失在所有人眼前。只留下錯愕的人羣和微微一笑的相國之女。
那日恰逢她敬香歸途,見有人設臺賭詩。由設臺人出題,三個眨眼之際便要吟詩出口。輸者便要當衆朝贏家連說三遍:在下技不如人!
江紫錦覺得奇怪,便駐足觀看。待將一切結束,那世家紈絝獨佔鰲頭洋洋得意之際,突然有個人,冒了出來。
再次見他則是相國請鴻軒戲班過府,她這才知道,他原來真的是個戲子。可也就在這天,她的琴聲吸引了他。那天很奇怪,一直沒有人來打擾他們,所以他們在湖心亭中聊了很久。然後,便是再見,相見,終於難見,不見……
“小姐,小姐……”
琅兒的聲音將她重新喚回,她恍如一怔,看着眼前人。
“小姐,你們說話,琅兒去院外看着。千萬不能太久了,待會的大宴,小姐還得到呢!”琅兒說完,見她全無反應,便無奈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兩個人就那樣看着,宮文弦也好似不知如何是好一般,半晌才緩緩開口:“紫錦……”他本不是這個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在遇見她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呵,我們很久沒見了,要是你爹再不過壽,你就快把我忘了吧……”他本想緩和氣氛,卻不想只讓憂傷更濃。
“文弦……”她似有千言萬語,卻只輕輕道了句,“我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