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百州驕陽似火,熱得燥人。
衶炔宮粉荷幽塘,修篁夾道的宮苑深處卻自有一方清涼之所。
小巧的涼亭周圍青竹蔽日,芭蕉如扇,亭中,一位身材嬌小、面貌靈秀的少女正仰頭追問面前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的錦衫男子:“怎麼會不在呢?剛剛我還問過宮外的守衛,他們說看見他進來的。”
錦帶玉冠,風骨清俊的男子微微皺了眉,心中計算着該將宮外那多嘴的守衛打多少板子,嘴角卻泛起微笑道:“他們是熱昏了,眼花吧。你看,這哪有他啊?”
少女四顧一下,嘴角突然微微一撇,圓亮的黑眸中瞬間泛起一層淚花,吸吸凝脂般的小鼻子道:“他一定是不想見我,所以躲起來了對不對?皇兄,你也幫着他一起躲我對不對?”
被少女稱作皇兄的男子,正是百州的五皇子姬傲,而面前這少女,則是去年剛剛及笄的十三公主祉延。
姬傲見祉延又要哭,急忙道:“真的沒有呀,你不要冤枉皇兄。我是你皇兄啊,怎會幫着他躲你呢?不信,你去找。”
祉延大眼一眨,兩顆淚珠骨碌碌沿着白玉般的小臉頰滾了下來,小嘴一撇,哭着道:“他存心要躲我,我又怎麼找得到?我又不會武功……”說着,往身後的亭柱上一靠,拿起手絹,大有不哭個痛快不離開的勢頭。
見此情形,姬傲一個頭漲成兩個大,正心焦,一陣涼風吹過,心曠神怡間,腦中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告訴他在哪。”他裝出妥協的樣子。
祉延一聽,果然止住了哭聲,擡頭,淚光閃爍的大眼微微有些紅腫,楚楚可憐。
姬傲一邊自罵卑鄙一邊道:“那小子剛剛的確來過,也怪我,不該告訴他龍棲園又來了個絕世美女。他一聽有美女可看,招呼也沒打一聲就跑了。”
祉延大眼眨巴兩下,有些不信道:“他也會這樣麼?”
“男人都會這樣的。”姬傲說的理所當然。
“那,皇兄你爲何沒去?你不也是男人麼?”祉延天真問道。
姬傲語塞半晌,方纔訕訕道:“你現在是去找他呢?還是繼續跟我探討這個……男人的問題?”
祉延擦了擦眼淚,道:“當然去找他,我這就去。”說着,轉身便要走。
“等一下。”姬傲阻住她。
“還有什麼事麼?”她有些迫不及待。
“龍棲園沒有熟人引薦進不去,把我的令牌帶上。”姬傲解下腰間王令給她,省得她呆會兒進不了龍棲園又跑回來找他。
祉延拿在手裡,臉上泛起燦爛的笑,道:“謝謝你,皇兄。”轉身歡天喜地地走,沒走兩步,又突然回身。
姬傲見她要走剛剛落下的心隨着她的轉身又吊了起來,不意她卻道:“皇兄,我知道你爲何沒去了,因爲你有詹洛姐姐對不對?皇兄,你不僅是個男人,還是個好男人呢。”
姬傲一怔,她卻朝他揮揮令牌,轉身歡快地跑進那一片炙熱的陽光中。
少女的身影剛剛消失,亭側的一株芭蕉後突然走出一個墨綠錦袍臉白似玉的男子,正是景蒼。
他面上帶着戲謔的微笑,長腿一跨坐上欄杆,一腿擱在欄杆上背靠亭柱,動作如行雲流水優美之極。他側首看着正在斟酒的姬傲,道:“原來你是個好男人。”
姬傲瞪他一眼,道:“我是爲誰?下次自己擺平。”
“若她不是你妹妹,又會哭,我何須要你幫忙。”景蒼淡淡道。
姬傲看着他,想到這個初到盛泱便在宮宴上舌戰羣臣,將三位位高權重的藩王說得啞口無言,卻讓皇帝頻頻點頭另眼相看的狂傲小子也有一天會被一個女孩子嚇得到處躲,心中不由又着笑起來。
他自然知道按景蒼的脾氣,這樣對祉延已經非常不錯了,但他心中也暗暗起疑,景蒼這樣做,僅僅是因爲失憶了性格有所改變,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要知道,祉延雖然八歲時就失去了母親,但皇上對她卻一直是頗多寵愛的,景蒼這樣退避容忍,只怕,也與洲南此刻的處境有關吧。
洲南王景繇一死,其他三個藩王根本不把景澹和景蒼這兩個“黃毛小兒”放在眼裡,在宮宴上,京北王詹泊天甚至公然說,洲南王偏安一隅,一枝獨秀,且素來與其他藩王不合,有事君不忠,自立門戶的嫌疑。
景蒼聽後,語氣淡淡道:“詹王爺,我兄長景澹繼承藩王之位不足三月,不知你從何處看出他事君不忠,妄想自立門戶了?還望你再說具體一些。你說我洲南素來與其他藩王不合,我倒不認爲這有何不妥,一方藩王,一國之臣,只要管理好自己的封地,對國君盡忠便可,何須與其他藩王走得過近?還是,詹王爺你希望,四位藩王能親如兄弟一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詹泊天見他一個小輩語出不敬弦外有音,當即又氣又急,道:“我自然不是說新任的洲南王,我又何曾說過希望四位藩王抱成一團的話?國君在此,你當心言語。”
景蒼道:“我洲南自上到下,對皇上並無半點不尊,更無半點欺瞞。我自說我心中所想,何須當心言語對皇上有所隱瞞?詹王爺不是在說我的兄長,那必是在說我的父親了。聽詹王爺此時口若懸河,振振有詞,底氣十足,想來對我洲南的不滿之心已非一日兩日了。我只奇怪,我父親在時你爲何不說?”
詹泊天冷哼一聲,道:“我如何能料到他如此短命,五十出頭便一命嗚呼。他若今日在場,我也是這樣說。”
景蒼眸光一閃,冷冷道:“看來詹王爺此話未能當着我父親的面說,心中倍感遺憾啊。既如此,作爲晚輩,我毫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讓你儘早可以去與我父親當面對質。”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殿中除了詹泊天稍顯粗重的喘息聲外,落針可聞,最後,還是一直坐壁上觀的皇帝親自出馬圓了場。
宴後,景蒼親自去向皇帝告了罪,說自己年少無知,言語衝動,望皇上寬宥云云,也就是那一次,在離開皇帝的宮殿時,遇上了祉延。
事後姬傲也曾說過他,在那樣的場合中,他那樣威脅衝撞詹泊天,是極不合時宜的。
景蒼卻只道,那樣的情況下,讓他忍,不如讓他死。
他想,失憶後的景蒼,的確是有改變的,最顯著的一條便是,他心中有了牽掛了,牽掛風雨飄搖的洲南,牽掛他根基未穩的兄長,否則,他不可能在宴後去向皇帝告罪,也不可能對皇上寵愛的祉延如此容忍。
幸而對於洲南的態度,三位藩王並非立場一致,而皇帝也遲遲沒有表態,所以景蒼來了這幾個月,除了期間詹銳曾帶了高手挑戰過他一次,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外,一切還算平靜。
“詹洛定然不煩吧。”沉思間,景蒼卻已在他對面坐下,伸手從冰盤中端過酒杯,淡淡道。
姬傲回過神來,無奈地笑笑,道:“她若能像祉延煩你一般來煩我,我一定會很高興。”
“無聊!”景蒼哼一聲,輕啜杯中的酒。
姬傲哈哈一笑,道:“別現在嘴硬,遲早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無聊的。”
景蒼不置可否,只問道:“你剛纔說有個什麼黑風王朝。”
剛纔他剛到這裡,和姬傲還沒說上三句話,祉延便追蹤而來,故而關於黑風王朝,姬傲只說了個開頭,卻激起了景蒼的興趣。
姬傲放下酒杯,道:“這個黑風王朝是在一年多前纔開始聽說的,但如今再提起它,三國中不僅婦孺皆知且俱都談之色變。”
“談之色變?”景蒼擡眸。
姬傲點頭,道:“是的。聽說,這個組織發源地在殷羅東南部的塔羅沙漠,其首領外號焰帝,武功十分了得,有吐納生火,黑風攝魂之能。手下有四位隱侍八大護法,據說也都是睥睨天下的武學高手。一年前,他們開始在殷羅燒殺搶掠,頻頻作案。”
景蒼將酒杯放入冰盤中,道:“如此說來,豈不就是一幫武功高強的強盜罷了。”
“是啊,一羣來無影去無蹤,在一年間控制了殷羅百分之三十的商貿命脈且讓殷羅朝廷束手無策的強盜。”姬傲道。
景蒼眸光閃了閃,不語。
姬傲接着道:“世人給這個黑風王朝總結了以下四個特點:第一,勢力發展特別快,短短一年不僅漫延整個殷羅,就連我百州和北方的平楚,也有他們的蹤影。
第二,燒殺搶掠有特定的目標,只限高官望族,不動平民百姓。
第三,招攬和選拔人才只論武力,普天下,只要是習武之人便可以去投奔他們,只要你武功比組織中其他的人高,便可將那人取而代之,換言之,若是你有膽量去挑戰他們的首領焰帝,並最終打敗了他,你便可成爲他們新的焰帝。
第四,行事詭秘,作風殘忍,好跟朝廷作對,從不營救被俘的部下,而朝廷也永遠別想從被俘的人口中得到關於黑風王朝的任何細枝末節。”
景蒼在涼風中微微眯起眼,道:“倒是有趣。可這與你何干?”
姬傲道:“黑風王朝來去無蹤,殷羅朝廷幾度追蹤,數次圍剿皆未成功,派去追查接管被他們控制的地區及港口的官員去一個死一個,束手無策之下,派了使者到我百州來,要我百州看在友邦的面上援一援手,共同肅清境內的黑色勢力。”
景蒼垂眸,淡淡道:“國君應承了,姬申卻無動於衷?”
姬傲點頭,道:“這些年,但凡有討好父皇的機會,他無不費盡心力與我爭搶,可此番他的態度,倒讓我有些捉摸不透。”
“他終於不與你搶倒不好嗎?要爭大功,自然要先有迎難而上的勇氣。”景蒼道。
姬傲深深地看他,少時,道:“景蒼,你知道嗎?你跟以前真的不太一樣。”
景蒼問:“有何不一樣?”
姬傲道:“以前的你,沒有這樣爭強好勝。有時看到我與別人爭,你還會說我俗。”
景蒼微微愣了一下,轉而淡淡一笑,道:“你不覺得一天天過得很無聊很單調麼?尤其,是當這裡空空如也的時候。”他指指自己的頭腦。
轉而又扭頭去看亭外的綠竹,半晌,淡漠中帶着一絲悵然,道:“這個世界因充斥了太多懂得藏匿的人而沉悶了,或許,我並非最強的那一個,但是,我卻偏要做最鋒芒畢露的那一個,只爲,活的熱鬧一些。”
日子一天天茫茫然的過去,茫然空白中,他總覺得自己遺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究竟遺失了什麼。
身旁姬傲在問:“活得熱鬧一些……只爲你自己麼?”
他沒有回頭,也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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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還有一更,呵呵,這兩天樓月正好有空,多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