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晞,露濃沉,太極宮兩儀殿,帝尹天啓正冠華服錦簇,龍袍迤邐飛騰,負手入殿,溫眸含潤,高坐鎏金龍倚,俯視百官朝堂。
青宓早至兩儀殿,執玉笏,列兩班,有尖細聲高呼聖駕到,殿上頓時鴉雀無聲,各個屏息靜氣,衣袂窸窣聲作響,躬身齊呼萬歲,聲貫大殿。
夏雨熙連夜攥寫了藥童名單,曉霽便匆匆進宮,位列末端,忽聞公公通報聲,躬身山呼萬歲,復佇立原位,衣襬隨着晨風微微曳揚,凝神靜待。
蘇元卿靜立大殿之中,鳳眸半合,面無神色,待宮監一聲高呼,一襲明黃現於其上,隨衆人躬身輕呼萬歲,復直身而立,殿內一片靜默。
納蘭寂依舊着一身青墨色官服,泰然自若地立於大殿之中,望着這白玉的石階,紫檀香幽幽地氤氳着,收斂起滿身的慵懶,含笑望着殿下所立之人。
尹天啓朗笑溫言,環顧衆人,且揚手示意。“平身,諸卿有公務的,彙報於朕吧。”
雲璃一襲官服,將紅髮染黑,隨衆人山呼萬歲,然,立於一旁,看了一眼殿上之人,默默垂首,不語。
聞帝言,夏雨熙款款起身,環顧四周,一時不見有人上前,沉吟片刻,自末端出列,緩緩上前幾步,躬身啓奏,將手中名單上繳公公,讓其代爲上奏,復緩緩言:“稟陛下,此次下官共覓得三位藥童,納蘭半夏,季藍雪,卿川熙。”
尹天啓掀脣揚笑,頷首,聲調溫和,接過那名單僅是隨意擱置一旁,復問:“夏卿,這三名藥童,可都是經卿測驗過的吧?其中可有本籍雲州人士?”
夏雨熙低垂了螓首,復而將眼中的疑惑斂去,擡眸淺笑頷首。本籍雲州?“回陛下,這三人皆有自己的悟性及天分,加以栽培定能爲陛下效力。”語頓,復站定,緩道:“三人中,納蘭半夏本籍雲州。納蘭世家現居雷州,不知陛下?”
尹天啓面容依舊,只是眼底隱然複雜,淡笑,不疾不徐道:“雷州納蘭?”神色敦雅,惟脣畔掀起一絲古怪。“如此也好。夏卿,將此事書成公文交由吏部正式發任。而卿所言那名藥童,讓其前往雲州半年,瞧卿上回給的那方子有無功效並善後。”
“是,臣遵旨。”夏雨熙復躬身行禮,起身步回原位,佇立人羣中,不再言,只是靜靜觀着四方。
尹天啓斂眉,笑意溫淺,良久,方又擡眸,此次卻是狀似無意地望向青宓。
黑豐息青衣官服,位列百官,聞及太醫院上呈藥童名單,垂斂間,幾分莫測,復想之前於醫典房所詢之事,眸眯間,晦暗更深。
不願先行回稟,青宓默立一旁,只觀着袍下官履,但聞那夏御醫彙報完藥童一事,才準備出列稟郡主回京之事,稍稍擡眸間見那目光正落自己身上,垂眸當是沒看着,執玉笏,躬身出列,緩緩言道:“回稟聖上,微臣等已將郡主接回京中,安頓廣陵駙馬府。臣一路訪越,雷,殤三州,各地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輕徭薄賦百姓安居樂業,感恩戴德念吾皇聖明。”
慕容長風緋色官服,緞面流光幾許,清俊面容溫良如玉,不辨情緒,位列末班,懷科舉之結果,靜待宣召,似無心,卻專意於朝堂上,百官言辭神色。
尹天啓側過面容,沉墨如夜的瞳子微覷,掀脣笑言:“聽聞青侍郎此言,朕如何能不歡悅?”語氣溫若春雪初融,面容潤善如水,醇泉嗓音迴盪於殿堂。復問,“殤州?”
青宓略勾脣,淺笑沉吟,“臣等往雷州接郡主回京,恰不巧,郡主早前一步被接回越州慕容家,只得從雷州而至越州,再自越州經殤州回京。”稍昂了頭,笑帶苦澀,“正好藉此,飽覽大羲江山,知各地民風,民情。”
尹天啓輕斂墨眉,豐脣挑勾,似笑非笑。“此番有勞青侍郎了。明日午後,同至三清殿晉見。”揚袖,示意其退下,溫嚴環顧朗聲詢問:“諸卿尚有要事奏?”
“是……”青宓垂秀目,躬身而退至兩班中,心中疑惑,襯三清殿覲見,不知所爲何事呢?
蘇元卿鳳眸半合,眼睫垂下,掩住眸內情緒流轉,指尖摩擦着錄有本屆武舉成績的奏摺,薄脣微抿,若有所思。
殿中又是片刻靜默,蘇元卿微微偏頭,眸光向末班文舉考官慕容長風掠去,見其神色不動,似是未覺,餘光向皇帝瞥去,一眼掠過,復又垂眸,未有動作。
心殤瀾州幸得返,雲紫娟稍作休養生息便匆匆回京,只因肩負着不可推卸的使命。
收回思索,迴歸今朝,揹着心中沉重的包袱,雲紫娟復又慣步移至兩儀殿,早朝依舊,然,物是人非,摯友難回。
早朝時刻,文武百官分列大殿兩旁,一如往昔,恭聲行禮後,似嚴陣以待,肅穆無聲。
雲紫娟齊正官裝,氣定神閒,後聞衆臣向聖上啓奏瑣事,但今朝堂再不見舊日摯友灕湘,不由心思飄遠。不知爲何,當聞青侍郎所言“各地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縱然一再勸自己沉穩,內心仍是急躁。
待聞聖上再次尋問諸官有無事啓奏,雲紫娟忍不住欲言,執玉笏,躬身出列,行禮,淡定自若,恭聲道:“啓奏聖上,恕微臣斗膽直諫。朝堂上,屢次常見報喜不報憂,着實令微臣惶恐。臣以爲,未常駐管轄州者,不可憑短期所聞所見便做判定,避免一葉障目,不切實際。譬如,早前雲州旱情嚴重,賑災初效,聖上下旨派慕容灕湘,蕐英雄,納蘭夜合,邊寒笑四位大人一同前去,安頓復甦。同旨夏御醫謄寫數種常見疾病的症兆,診斷與藥方,交由慕容大人隨身攜去。可如今,雲州百姓安居與否,微臣未敢斷定,可慕容大人與蕐大人卻傳聞因病暴斃,若其中有蹊蹺,死因不明,何以安民心?故微臣,懇請,嚴查此事,以慰忠臣之靈。”嘆,久臥長安春復秋,五侯長樂客長愁。朝堂上忠臣幾多?若死因另有隱情,莫非那次灕湘得罪那些人可有嫌疑?若慘遭毒手,待揪出真兇,絕不輕饒。
青宓才躬身退回,再見那雲學士出列,句句針對自己剛纔所言三州民情,執笏,再出列側眸看其,“雲學士所言,吾報喜不報憂?雲學士久居京城,知之卻甚多呢?”
此事牽扯寒笑在內,青宓暗暗思度,轉眸躬身朝天子,朗聲,“雲州既旱災,早朝當有回京覆命者,具體如何,是報喜不報憂,還是雲學士“杞人憂天”;聖上和不傳雲州官員一問?”
雲紫娟正靜待聖上發話,見青侍郎復出列於己身側,耳畔傳來其的質問,如撲火熾熱地燃燒般。
礙於朝官之上,不可胡來,雲紫娟微轉身,只得面向其拱手行禮,先恭聲應道:“青侍郎,下官方纔是向聖上直諫。莫非青侍郎,要代替聖上對下官發話麼?何況,下官並未指名,若青侍郎認爲如此,那便聽憑‘大人’發落。”早聞青侍郎忠心耿耿,但今日,別怪我就害你惹個以下犯上。聖上再開明,忠臣再多,奸臣依舊當道,生死早該置之度外,何懼於人言?有些事,非己願……
復回首,雲紫娟面向聖上,俯首屈膝而跪,神態自若,緩緩道開,“望聖上明察。微臣自知才疏學淺,不善言辭,藉此請辭,退隱歸林,求聖上成全。”
好個雲學士,竟拿出自己頂戴相搏,青宓思此,故作笑言相問:“敢問雲學士,吾方所報,是喜是憂?”遂拱手朝聖上,笑意親和,“聖上請容臣舉一俗例,再問雲學士,若行之街上,冒出一狗,忽咬汝一口,汝當如何?不管是瘋狗還是如何,汝都能依舊行之而不側目?”
青宓巧言相駁,笑意依舊,螓首輕搖,堂堂五品學士,爲這等小事竟在朝堂上如此失儀,實在是欠考量。
“朝堂之上,政見不同亦屬平常,不論是喜是憂,十年寒窗苦讀,雲學士若如此,不僅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黎民百姓,更對不起予以厚望的聖上,實屬不妥吶……”
雲紫娟擡首斜睨,見其螓首輕搖,爭相反駁,舉俗例,意在指桑罵槐,倒叫人啼笑皆非。
依舊淡定自若,穩重如山,雲紫娟即時應對,不甘落下風。“反問青侍郎,既位居高位,必是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卻爲何正堂上舉此例,意在言外,豈非有失身份?莫非政見有異,皆非忠信,且不爲人乎?果真如此,以俗稱官大一級壓死人,那下官還能安生否?故微臣請旨,若未能與青侍郎平行,微不足道,寧可隱退。”
青宓勾脣,笑而不語,唯面朝吾皇。“微臣食五穀雜糧,本就是俗人一個,舉俗例,再恰當不過,”心知伴君如伴虎,他高坐明堂目光如炬,如何看不透此事?多言無益。這雲學士,莫不是急了不成?納蘭朔,黑豐息,比她更晚入朝,今俱是四品侍郎,她卻還是個從五品學士。
“好個雲學士,是藉故意圖升官罷,縱使你爬到我頭上又如何?就算你官拜一品,雲紫娟,以今日朝堂之上,你所鬧此荒唐之舉,這一品,你……擔當得起麼?”
黑豐息眉間瞬而輕蹙,復提步上前,垂眸,沉聲出,“陛下,早前納蘭顯尉奏報上朝,亦明慕容太守和華顯尉於雲州身染惡疾而歿,二者位朝中高位,雲學士會提出質疑亦不爲過,臣以爲,可派雲州守將徹查此事,另,新任雲州藥童,亦可暗中協助,到底是何原因致歿,待到確認無誤,亦可回朝上報。”頓,斂眉,復言,“而趁此時機,臣以爲,應儘快填補相應空缺,雲州大旱方過,振興州貌在望,切不可在此關鍵時刻,亂了方寸。”二人相爭之根源俱於此,而細量,已歿二人朝中之位頗高,然,只是一紙上報歿訊,實有些不妥,此舉,不僅針對雲學士,更爲堵那悠悠衆口。
納蘭寂恭敬地立於一旁,額前銀色的碎髮遮蔽着眸中四溢的光芒,聽着雲學士和青侍郎二人在朝堂之上爭鋒相對,各自辯解,心中無奈輕笑,眸中隱約有期待之意。朝廷官員有死傷,應該當查明,只是,雲大人似乎太帶有情緒了,文官果然厲害,朝堂,不見硝煙的戰場。
雲紫娟反覆聞青宓咄咄逼人之言,難免不時怒火中燒,顧忌朝堂上須謹言慎行,步步爲營,只得說服自己冷靜。可惡!如此斷章取義,歪曲吾意……憶當初,爲達師姐遺願,方入仕途。本與世無爭,嚮往林中鳥兒自在飛,奈何致身官場度日忙,慣看秋月春風。
一如既往,雲紫娟從容面對,只是這次雙眸深邃隱含氣憤的火苗。“士可殺不可辱。爲官多年,淡薄名利,明志清遠,怎堪這般羞辱?唯有以死明志,萬物皆空,清白於世。”
雲紫娟猛地運力揮拳重擊至肩下,雖故意未盡全力,倒也足以內傷,血紅流溢於脣,瞬間滴落,漸感昏眩,弱柳傾倒。置之死地而後生,看似絕路,實爲退路,最好的反擊。
納蘭寂眼前盡是流金般的光隱隱搖曳,香氣陶然,綿綿不絕地在鼻尖盪漾,狹長的鳳眼半眯,對朝堂之中的硝煙視而不見,這鬥嘴的功夫,確實不是吾輩武將可比。
只是看似不經意見,這堂上卻是徒然發生轉變,納蘭寂望着那個原本溫婉的女子擡手重擊自己,不惜自傷而來明志,微感嘆息。
眸中閃出一道精明的光芒,一個閃身,已至其身側,納蘭寂擡手卻是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着她繼續傷害自己。
納蘭寂臉上顯露幾分凝重之色,冷然道:“雲大人,這是朝堂,不是兒戲場所,你太激動了。”言畢,回身,對坐於上座之人恭敬道:“陛下,雲大人已然受傷,且情緒過激,容微臣帶她下去治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