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世堂,成都府內百年老字號一家醫館傳世已百年,大夫姓鄒,世代行醫頗得美譽,現掌管醫館的鄒姓醫師脾氣古怪,非怪病重症不醫。
殘雲門玄衣衛,東方樂,在劍南成都府周邊閒逛,途經青城山,剛好發現山底下負傷慘重的納蘭燁,見他尚有氣息,便趕緊送他至濟世堂醫治……
滿地的紅,刺眼的痛,納蘭燁朦朦中只看到媚姝拖着血肉之軀艱難地爬在草地上,於身後拉出一條長長的血跡,眼中絕望的神色,卻只能朝着自己的方向無助哭喊“燁……阿燁……”
納蘭燁劍眉緊緊地鎖在一起,身側的拳忽而緊攥,然雙目仍是緊閉,嘴角微張。“姝……”他腦中忽而呈現出墜崖前媚姝的身影,竭嘶地怒吼,黑衣男子殘嗜地冷笑,像夢魘揮之不去。
“不要……啊……媚姝!”納蘭燁雙眸瞬而睜亮,滿是驚恐和痛色,卻不想牽動腹部傷口,痛得難以呼吸,抽氣陣陣,不由得擰緊雙眉,輕吟“嘶……”
夜,桌上燭火忽明忽暗,東方樂撐着額頭正打算小寐一會兒,感覺到身後透着一絲冰意,轉頭方知原來窗戶沒關,揉了揉太陽穴,還是起身至窗前,方欲擡手。
“姝……”隨着那聲響,她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皺眉回過頭,不確定地立在原地向那牀上男子望了望。
他的聲音再次傳來,東方樂順手帶上了窗,來到牀前,正好看到他張開的眼,一雙透着恐懼、複雜的眼。
隨着那聲倒抽氣聲,知道他是牽動了傷口,無奈她身上沒有止痛藥,也不能幫他減輕痛楚。
她走近前,彎身,冰涼的手探向他額頭,輕輕說了句,“很痛嗎?”心想,還好,沒有發燒。
納蘭燁額頭觸到的冰涼一下子讓他移了神,猛然擡首,一張清秀的容貌,眼中似還隱含擔憂。
他半倚身,出手捂住腹部,咬牙摒住痛意,卻發現傷口遠不止一處,到處都是擦傷,驟覺自己似乎沒死,記憶中摔下深崖之後,再醒,就是這裡。
“你……是誰?”納蘭燁暗啞地開口,卻含着一絲疑惑戒備,目光移至她身後的屋檐,陌生異常,不清楚到底身在何處。
他突然的動作令東方樂收回了手,便直接坐在牀邊的椅子上,視線始終未從他身上移開,見他半倚着身子,本欲出言讓他先不要起身,傷口會痛,卻觸及那雙懷疑的眸子,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她臉上掛着笑容,回道:“救你的人。”見他的脣似乎有些乾裂她復又開口道:“這裡是劍南成都府,濟世堂。”
隨後,她起身幫他倒了一碗水,雖然不熱,卻也剛好,不會太涼,遞到他面前,想到他擡手可能會觸及傷口,便將碗湊到他嘴邊,說了句,“水裡沒毒,喝吧。”
納蘭燁目光打量四周之餘,也是始終不離她身,待那遞到脣邊的水茶,然是擡眸望了她一眼,眼中夾着幾許複雜,但當她依舊平瀾的雙眸相對時,終是垂首飲那清水。
他乾裂的嘴脣,在碰到甘露的同時,嗓中的乾澀噴涌而發,幾口就順她的水杯喝了見底,才使得發白的脣略有起色,抿了抿脣,眼中的防意稍緩,然只是輕輕道了聲:“謝謝。”
話出口,他還有些力不從心,一抽一吸總是會帶動傷口的疼痛,蹙眉小刻,復展,微嘆,還好,仍是劍南,那便不會遠離容止山莊。思親甚痛,不由垂眸,再擡首,望間,開口道:“姑娘,是你救了我麼?”
東方樂將空碗放回桌上,對他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順手將他嘴邊的水跡拭去。“不然你以爲是誰?”
她直起身子,揉了揉肩膀,心想,若不是自己剛好路過看到渾身血污的他,估計現在他還躺在那青城山底下,當初剛看到的時候,明顯被他嚇住了,本能地往回走,只因那血腥味,強烈地刺激着自己的神經,現在最不想看到的,是血,最不想聞到的,還是血……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將他救了回濟世堂,又連夜幫他清理了傷口,守了他三天三夜,幾度打算回關內,卻總是有意外發生,不由得苦笑。
她好意地提醒着他,“還是先躺下吧,身上的傷很重,傷口沒有癒合,這樣很容易會扯到傷口,”頓了頓,她坐回牀邊的位置,“還是你想讓我再忙一夜,幫你重新包紮?”
納蘭燁剛纔嘴邊的水跡被輕輕拭去,面上微閃過些不自然,稍側首,正當不知該做何時,聞她所言亦是輕應了聲,隨即躺下。“抱歉,姑娘,讓你費心。”
然,未躺多久,卻是一個激靈起身,他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勢,急急然側首詢道:“姑娘,你可是在青城山找到的我,那是否還有見到一位女子,她……她着白衣,很清秀,很可愛,嗯……”他一時急語,也不知該怎麼形容,若媚姝也被他推下山崖,可有自己這麼幸運?不能……不能有事,沒了孩子,失血過多,如果再墜崖,縱是大難不死,亦是難再活命。
東方樂見他應聲躺下便出不多說什麼了,正想着自己可以休息一下,眼簾半合。然,他卻突然起身,讓她有一絲不耐,索性閉上眼睛,嘴角的笑意依存。
“沒有。”她簡單的二字出口,打斷了他的幻想,遂睜開眼,透着疲倦,望向他再次開口,“躺下。”
她雖然掛着笑,語氣卻多了一分強硬,眼角瞟向那蓋在他身上的被褥,伸手一掀,果然見他腹部的傷口已經裂開,且血染了一大片,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時,冷冷地對着他。“想死就告訴我。”
納蘭燁無奈對着這個有些清冷的女子,並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欲再開口,卻換來她冷冷一記警告,胸口起伏難安,被她掀開的被褥也看到了原本包紮好的傷口,再次滲出了紅色。而他心裡擔心地卻全是媚姝的安危,怎麼辦?怎麼辦?媚姝到底有沒有事?他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納蘭家可有收到消息?是否都開始着急尋人?
他越想越煩,她的話根本聽不進,猛然掀被,雙腳下牀。“不行,我得回去。”他腳一着地,卻是踉蹌不穩,腹部的傷牽連身上各處傷口,一時間疼痛侵襲,身體跪地,顫慄不止。
東方樂看着他複雜的臉色,料想他說的那白衣女子大概是他口中的媚姝,本以爲他聽到警告後會不再亂動,卻見他竟然直接下牀,眸中頓時有了一絲惱意。
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整個人猛然跪在地上,亦不上前攙扶,看着他在地上因疼痛而發抖的身子。
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蹲着身子將他慢慢扶回牀上,衣角沾上他的血跡,眼中露出一抹厭惡,毫不掩飾。“你這樣子,真的很讓人生氣,知道嗎?”
她將他安置在牀上,又望了一眼他的腹部,又是血,低頭將自己那沾血的衣角奮力一扯,隨着布碎的聲音,飄然落地,看也不看一眼那地上的碎布,而是直接將手探向他的腹部,將繃帶解開,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傷口,還是倒抽了口氣。
她轉身端過一旁的清水,拎着溼布輕拭着周邊的血跡,然後又取過傷藥,灑在傷口上,頭也不擡地說了句。
“忍着。”速而上好藥,又再次用繃帶包紮好,她額頭已經有了汗珠,不是因爲累,而是強烈忍住心中想作惡的衝動,待一切做好之後,將那盆血紅的水端了出去。
門外,她輕喘着氣,深深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氣,屋子裡的血腥味有點重,回頭望了望透着燭光的房間,還是吸了口氣,進去,至他身邊,不語,就那樣看着他,眼中沒有擔憂亦不是惱怒,似是在等他開口。
納蘭燁額上沁出了汗,片刻就溼了衣,手掌攥了又鬆,鬆了又緊,沒有腦力去想她說的話,只是順着她,被扶回到了牀上。
他的傷口真的很重,當初自殘確是抱着必死的心,只望他們能放過媚姝,然,終是太晚。
他的雙眸緊閉,一絲痛色劃過眉間,任由她解了腹部的繃帶,輕拭傷口,亦是未來得及反應她說的話,下一刻腹部的劇痛不禁讓他痙攣。“唔……”他眉緊擰,咬牙忍,直到繃帶再次纏上,微仰天深呼一口氣,本就髒亂的衣服更是被汗溼了遍。
他緩緩睜開雙眼,有些迷離不清,踹氣間,轉首,是她離去的背影,再移眸,望向屋頂的花紋,眼中劃過一絲傷,一絲痛,說不清的複雜情緒。脣邊緩緩勾起一抹弧度,自嘲,絕望,無奈,身側的拳忽而緊攥,微顫。“阿珏……爲何……”
他復而閉眸,掩去所有傷痛,只願能沉睡,不醒,然,耳邊響起的聲音復又睜了眸,知是女子已然回到身側,她那雙清冷的眼睛依舊淡淡而望卻未言語,他喟嘆良久,輕輕道出一語,“對不起。”
東方樂聽到那聲“對不起”從他口中輕輕道出,似乎很滿意他的道歉,輕輕幫他掖好被子。
她不知道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也不想知道太多,有時候,知道多了反而會給自己招惹麻煩,故沒有向他詢問任何,然,望到他臉上略顯沉痛的表情,還是說出口。
“白衣女子……”頓了頓,她繼續言道:“是叫媚姝嗎?姓什麼?我明日幫你打聽一下。”這話本不應說的,卻還是說了出來,只因他的那聲“媚姝”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感情。
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一絲茫然,卻開始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僅僅是被他那一聲呼喚而感染了嗎?還是依然做不到太無情?唯有輕搖首,扯回思緒,她坐着等他的回話。
“媚姝!”納蘭燁聽到這兩個字,本能地回首,情緒波動盡於眼底而顯,正欲開口,腦海中卻突兀閃現出於青城山的一幅幅畫面,終是張嘴頓住,刺殺,她,會是麼?
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不知何時起,原本不曾多慮的心在親眼目睹那慘狀,失去做父親的權力,失去至愛的痛苦,早已不覺中變了質,可還能輕易再信任何人,真的很怕,再失去,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好不容易活下來,媚姝生死未卜,如果再出差錯,該怎麼辦?而且阿珏……阿珏他爲什麼要這麼做?無論如何,都要找他問個明白。
“我……”如果道出宇文姓氏,再加上劍南遇刺一事若是傳開,那此刻的身份豈不輕易被猜出,他一時猶豫不決。
東方樂接觸到他的眼神,故意低頭理了理衣袖,避開那雙令自己心軟的眸子,然入耳的卻只有“我……”便不再有下文。
她擡眼,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很理解地不再問下去,只當自己方纔從來沒說過,轉移了話題。“你的傷至少也要靜養半個月,而且期間不能再有傷口裂開的跡象,否則只會惡化。”
這半個月,她要留在劍南照顧他嗎?他這副樣子想要出門是不可能的,而且,她明顯地不被信任,嘴角突然泛起一抹笑,若換成自己,未必不會與他一般。
“這半個月,你還是留在這裡吧,我會照顧你的,至於要找的人……”她想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我會把劍南每日發生的大事告訴你,如何?”
納蘭燁聞言,眼中毫不掩飾地驚詫相對,瞬而內疚感蔓延,不該,不信任,能從青城山救自己回來,已是大恩,就算她想再取自己的性命,又有何妨,反正都已死過一回。
他雙眸悵然若失,抿脣半晌,終道:“多謝!如此,可是會誤了姑娘。”半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彼此非親非故,何況還是一女子貼身照顧,多有不便,也不好意思這樣麻煩她。
東方樂沒有留意到他眼中的歉意,倒是被他那句“誤了姑娘”閃了閃神,其實並不明白他說的“誤”是何意,只當是耽誤自己的時間,並未多想。
“沒什麼誤不誤的。”如此一來,她便又要在劍南停留半月了,也好,想想映珊師妹也在劍南,剛好身上的藥也所剩無幾了,可以去找她。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凝望着他半晌,嘴角扯出笑,“不過,我不是那種救人不求回報的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就必須用同等的條件回報我,你願意嗎?”最後那句“你願意嗎?”她的聲音很輕,目光溫柔,直視着他的眼。
納蘭燁眉稍蹙,對上她的笑意,微有些不自然,卻仍是誠眸道:“自是如此,姑娘大恩,阿燁銘記於心。”頓,他稍愣,才覺自己失了口,然話已出,卻是沒法收回,一絲尷尬閃過,還是勉強扯出笑意回視。“願意……”
他的尷尬,東方樂盡收眼底,待聽到她想要的答覆時,眼底的目光更柔,低喃了一聲:“阿葉?”
知道他是不經意說出口的,但她心中還是有一絲暖意,“我叫樂。”見夜已深,她心裡更覺得他應該好好休息,本想起身出去不打擾他,又怕他半夜會醒過來而無人照應,自己也有些累了,便不再起身,直接將身子往牀側靠了靠,眼睛微眯。“好了,你早點休息吧。”
她漸漸合上眼,嘴裡還呢喃了一句,“被子蓋好,彆着涼了,發燒會很麻煩。”多日的勞累再也支撐不住,終於陷入了熟睡,嘴角卻依舊掛着笑意。
“額……樂姑娘……”納蘭燁未想好該說什麼話,她已徑自於牀榻趴下,柔聲相詢,復已闔眸,但望窗外,月梢高桂,想來也是夜深了。
他的目光收回,又靜視眼前容顏,帶了幾分暖意和感激,卻在心裡猶豫着,要不要告訴她實情呢?不由得眉間小鎖,他終是嘆而一展,微支起身子,儘量不觸到傷口,不然又免不了讓眼前人麻煩一次。
他從另側手能觸及的地方取過外衣,慢慢蓋在她身上,動作有些遲鈍,額上還是沁出了細汗,但終究完成了任務。
他望着她脣邊的笑意,也隨其附和一笑,復躺,望着屋檐,眸復幽邃,默唸“媚姝,你一定要安好,等我回來。”他的眼中柔光漸深,照着屋外繁星,點點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