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帝姬的煩惱(六)

荒草隨風倒下, 連綿山峰宛如接天的黑影,山腳下是飛甍直射著如血的日光,飛簷之下卻是另一種色調,接天古柏如猙獰鬼爪, 青灰的闌干與牆壁,似乎籠罩在一片霧茫茫的陰翳中。

見過「一線天」,沒見過這種「一刀切」,凌妙妙不禁蹙眉:「這怎麼回事, 太邪門了吧。」

慕聲沒有出聲, 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望著那裡,嘴角繃緊, 袖中收妖柄無聲地向下滑落,被他「哢」地攥緊手中。

凌妙妙知道,他此刻處於戒備狀態。

那道利劍般的日光直直射在他額頭上, 他沒有躲,直直地抵住了那道光, 只是微微眯了眼。

天色莫名陰下來, 遊動的烏雲遮住了日頭, 光明與陰翳相互追逐。遠處的高山似乎突然變得遮天蔽日起來,方圓幾裡荒地,似乎只有他們二人。

慕聲的髮帶在風中飄飛,發出呼呼的聲音, 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凌妙妙往他身邊貼了一寸:「這……不是那日我們去過的興善寺, 對吧?」

慕聲側頭看她。妙妙對著一片灰濛濛的側殿擡了擡下巴:「『青青伊澗鬆, 移植在蓮宮』,題在壁上的那首詩不見了。」

少年嘴角微微一翹,羽睫下的眸子黝黑:「真聰明,不過……」他的笑一加深,突然便成了譏誚,「憑空多出來的山那麼大,你還需要通過兩行字區分?」

凌妙妙扭頭望了一眼連綿遠山:「……」

隨著「興善寺」越靠越近,天色越發陰沉,風越來越大,席捲落葉,橫掃塵土,漸有刮骨之勢。

凌妙妙不住地擡頭望天,天空已變成暗黃色,迷茫不清,遠處的樹影都在劇烈搖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喂……」她輕聲提醒道,「看樣子是沙塵暴。」

慕聲一路上都在沉思,聽見妙妙的話,擡起頭側向望著天空,眸子緩慢地轉了一下。

「呀……」妙妙跟著一望,一下讓塵土迷了眼,飛速伸手牽住了慕聲的衣服,開始瘋狂乾咳起來,眼淚直流,「我們找個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慕聲低頭望著拉著自己的衣角的手——被他丟在人羣裡過太多次,抓住他變成了她的習慣性動作。

凌妙妙已經咳得半彎下腰,指節越收越緊,直拽得他向前一步,他低眉:「沙子進了眼睛,又不是進了喉嚨,你這是發什麼瘋。」

凌妙妙揉著眼睛站直身子,一雙杏子眼紅得像兔子:「你懂什麼,我爹教的,這樣就能把沙子從眼睛裡震出來了。」炫耀似的向前一伸臉,「喏,你看。」

「……」他順勢捏住凌妙妙的下頜,不顧她的掙扎,仔細看了一回,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珠下,眼底紅得似要沁出血來,卻莫名有種病態的殊色。

真嬌氣,他看著她遊神,這麼容易就紅成這樣……

風沙越發肆虐,他們的頭髮上都佈滿了黃色的灰塵。妙妙看著慕聲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你還敢這麼瞪?」凌妙妙氣壞了,「你不怕沙子進了你的大眼……」話音未落,他手上鬆了勁兒,忽然猛地閉住眼睛,一秒鐘之內呆滯成了相片。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別動……」凌妙妙小心地踮起腳,安撫地拍他的肩頭:「你你……你先蹲下。」

慕聲整個人僵硬得像座雕塑,慢慢地盤腿坐下來,雙眼緊緊閉著,長而翹的睫毛傾覆下來,任憑凌妙妙擡起了他的臉。

哼,風水輪流轉。

凌妙妙開始幸災樂禍:「慕公子,你自己咳,還是要我幫你吹?」

慕聲仰著頭不發一語,在纖長羽睫的點綴下,少年的臉頰溫柔得讓人不忍欺凌。

「好吧,那你擔待些。」凌妙妙深吸一口氣,輕輕捧住他的臉,臉頰是溫熱的,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你等什麼?」等了片刻不見她有動作,他的眼睛居然強行睜開,潤澤的黑眼珠定定地望著她,眸中閃動著星辰般的光澤,眼底被刺得通紅一片,語氣卻漠然而不悅,「真是指望不上。」

凌妙妙嚇得鬆了手,又忍不住湊近看了看,兩雙通紅的眼睛四目相對。妙妙蹙眉:「你的眼睛好紅。」

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惜,宛如一道細絲般的光,一下子衝撞進了他胸口。

他的手動了一下,卻被她緊張地一把撈住,「別揉,」她認真囑咐道,「傷眼睛。快哭,用眼淚沖掉。」

眼淚?慕聲的眼珠茫然轉動,砂礫像是要在蚌肉中磨成珍珠,眼眶乾澀極了。

天生無淚之人,儘管那雙眸子宛如秋池,一年四季都氤氳著水汽,但那水汽卻是最虛妄不過的存在,是鏡中花水中月,像他絕美卻虛假的皮囊。

眼淚究竟是什麼滋味?

唯有耐受這種刺痛是駕輕就熟的,熟到他甚至沒有擡一下眉。

在出神的時候,少女忽然捧住了他的臉,她的臉湊過來,帶著額發上若有似無的有茉莉的薰香,溫柔得彷彿只吹起了兩三片羽絨,一陣沁涼的風拂過眼珠,他本能地閉上眼睛。

那樣罕見的溫柔如退潮般迅速離開,她避嫌似的收斂了自己的關懷。

「慕聲。」睜眼時她退在兩三步外,微微抿脣,有些緊張地側頭問,「好些了嗎?」

風沙仍在肆虐。

他無聲地坐在土道邊,髮梢在風中擺動:「你過來,坐在我身後。」

凌妙妙打量他半天,想必堂堂黑蓮花不會讓小小一粒沙給爲難了,於是點點頭,放心地躲在了他背後。

少年臉上沒有表情,薄脣微抿,右手豎起,左手飛速地貼了一張符,懷中光芒迸出,剎那間風捲塵土旋轉起來,宛如一個漏斗,倒著被吸入他手中,林木嘩嘩作響,幾乎要連根拔起,天色陰晴不定。

旋風左右擺動,似一隻遮天蔽日的大蟲,扭動身軀在掙扎,半晌,「倏」地一下鑽進了慕聲懷裡,眼前似乎被扯開蒙眼布一般,驟然明亮起來。

被吹得嘩嘩作響的樹木,瞬間風平浪靜。

凌妙妙望著晴好的天,被黑蓮花的日天日地的戰鬥力震撼了。

這年頭有慕聲,雷公電母都該失業了。

她好奇地將頭湊到他肩上:「你有這樣厲害的法寶,剛纔怎麼不早點拿出來?」

慕聲看著手裡橙黃的符咒,半晌才微微側過頭,難道地將符紙拿給她看,笑容有些古怪。

仔細看去,他手中符咒有重疊的兩張,下面的那張符咒很舊,黃色已經發褐,邊角都殘缺不全,但看形制,居然與慕聲那張一模一樣,以至於疊在一起時,她差點沒分辨出來。

「——你的意思是,剛纔的風沙是底下這張舊符搞的鬼?」

「這是封印,而且只是第一道。這種封印,意在隔絕進出,鎮壓鬼神。」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神色晦暗不明,「這是我家的封印符。」

「慕……慕家的封印符?」凌妙妙聽得背後直髮涼,「看這張符也有些年歲了,難道趙太妃有所隱瞞,她早在很多年前就召喚過慕家人?」

陽光照著慕聲臉上毫無溫度的笑:「好有意思,慕懷江和白瑾,曾經聯手將興善寺封印在這處荒地中。」

妙妙仔細看那宛如海市蜃樓的建築,裡外空無一人,荒草連天,怎麼看都像是鬼蜮:「這真的是興善寺?」

慕聲冷笑一聲:「背山,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纔是真正的興善寺。」

「當年的流言傳說,曾被先帝一力鎮壓。」陸九的聲音越壓越低,導致慕瑤不得不靠近了他,側耳凝神。

「傳說十年前,興善寺剛剛建起不久,便出了事,當時的三位元住持一夜之間全部暴斃,寺院上方紅光滿天,三日夜不散,自此之後,舊寺被封。皇室大興土木,在長安城南,修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興善寺。」

說到最後,他嘴角勾出一個詭秘而嘲諷的笑。

慕瑤嘴脣顫動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略微吃驚地吸了一口氣。

「所以,慕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嗎?」年輕的香師很瘦,面頰上的顴骨略微突出,帶著一絲病氣,他說話時,沒有看慕瑤的臉,而是直直地看著前方,「太妃娘娘,乃至整個皇室,他們都不像你們以爲的那樣單純。」

慕瑤的腳步站定,腦中飛速閃過許多念頭,忽然道:「在殿內的時候,陸先生看出來那裡面混有骨灰了?」

陸九低眉一笑,五官隱沒在陰影中:「怎麼會呢。正如慕姑娘所說,陸某隻是個本分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