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帝姬的煩惱(五)
「是白瑾親手繡的。」
妙妙回頭打量著他, 慕聲一向束髮示人,這條白色髮帶幾乎日日不離身, 既然如此珍視養母送的髮帶,看來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也沒有那麼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還算不錯的。」
慕聲不應,臉上劃過一抹譏誚的顏色, 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麼送?」
妙妙將信封揣進懷裡:「我早打聽過了, 有一位大員要去江南赴任, 可以託他的隨從捎過去,他今日出發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遠, 寄信也這麼麻煩。」 往小小的包裹裡小心地裝了兩塊點心,用眼神詢問慕聲:「嘿, 夠嗎?」
少年皺眉看著她:「問我做什麼?」
凌妙妙反問:「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爲什麼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閃過一絲冷笑, 「哦, 淩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裡閃爍著笑意,不否認也不反駁:「對。」
她將包裹打好結, 熟練地系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說了,我們兵分兩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這麼些天, 我們兩個一直窩在房裡閒著, 也不太好吧。」
凌妙妙悉知大部分劇情, 原身送信一節看似無心, 卻引出後文無限風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她作爲NPC,推動劇情義不容辭。
慕聲眯起眼睛:「你想順便去查案?」
凌妙妙滿臉誠懇:「外面那麼熱,我們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嗎?」
陸九在流月宮待了兩個時辰,後背已經全溼透了。走在出宮的路上,步履雖仍然有些虛浮,但比來時輕鬆許多。
他垂著頭,讓了慕瑤半個身子,可慕瑤放慢了腳步,刻意與他並肩而行。
「聽說陸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紅火,長安城裡算是獨一份。」
陸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謙遜地笑道:「哪裡哪裡,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強餬口而已。」
慕瑤回頭打量著他的臉。陸九不過弱冠,已經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香師,日進斗金。一個生意人混到今天這步,靠的就是爲人低調、處事圓滑,甚至識時務得有些畏手畏腳。
慕瑤看他半晌,纔開了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陸先生明哲保身是對的,只是,千萬要對得起良心。」
說話的時候,那雙琉璃瞳顯得格外明淨,眼角下的淚痣冷冷清清,她看起來,如此純粹純潔,不容欺瞞和惡意。
陸九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發顫,飛快地壓低聲音道:「慕姑娘,此事太複雜,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瑤眉間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動聲色道:「陸先生的意思是?」
見陸九猶豫,慕瑤下意識地回頭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卻見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陽帝姬並肩走在一起,遠遠地落在後面,幾乎看不清臉了。
她無聲地回過頭,聲音裡也帶上了一絲情緒:「你放心,我們捉妖人一生只爲百姓福祉奔波,連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強權。」
陸九躊躇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我們生意人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雜……」他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慕方士,您去過皇家興善寺,覺得那裡如何?」
「氣勢恢宏。」慕瑤沉吟片刻,「但我有一點疑惑……我對風水瞭解不多,但我記得,大殿背後需依山,興善寺離城中這樣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陸九搖頭嘆息:「您說得沒錯。寺院風水,應該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這樣纔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善寺建寺之初,方士們千挑萬選,選了最合適的一處地方,就是依著山的。」
「之所以您覺得奇怪,那是因爲……趙太妃禮佛十餘年,十年前的興善寺,並不是你們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著宮道,嬌小的身影站在櫸樹的陰影中。
「佩雲,知道什麼便快說,咱家身上事情還多著呢。」綢緞官袍的內監懷裡垂著拂塵,左顧右盼,焦急地望著少女鬱結的臉。
「……帝姬似乎是喜歡上那個柳方士了。」佩雲手上捏著食盒,長睫下是遲疑和憂慮。
「那你……」
二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一陣,一左一右分開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兩端。
「哼,果然……」
鳳陽宮的窗框就是一隻景框,框住了這樣隱秘的場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木窗被輕手輕腳地合上,窗內幾個小宮女面面相覷,神情閃爍不定,「佩雨姐姐,原來佩雲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別宮的人有來往……」
「噓……」佩雨稚氣的臉上露出憤懣的神色,「都給我忍著,總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親手將她交給帝姬!」
越往南郊走,氣勢壯闊的赭石色飛簷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葉足有半人高,原下是連綿的良田,一眼望不到盡頭。
刺目的日光照在鬱鬱蔥蔥的樹間,在地上投下銅錢般明亮的光斑。
凌妙妙隨慕聲從馬上跳下來,飛快地躲到了樹蔭下,脖子上被曬得火辣辣地疼痛,渾身冒著熱氣。
慕聲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馬尾高高束起,髮梢掃在背後,臉上竟然連一滴汗也沒有,簡直有違物理常識。
凌妙妙靠在樹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壺水,還是漏了許多,水順著脖頸流進淺紫色上襦的領子裡。
凌妙妙貪涼,上襦是冰絲織就,若隱若現地透出脖子上一節細細的肚兜繫帶。浸足了水以後,那帶子愈發鮮紅,映襯著雪白的肌膚,那碰撞的豔色,像一條細細的小蛇,直往人心裡鑽。
慕聲看得橫出火氣:「你的嘴是漏壺嗎?」
少女這才赧然停下來,抹了抹嘴:「對不住……」話音未落,那點羞愧馬上就消失了,上下將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熱?」
慕聲露出個譏誚的笑容,一點也不想理她,轉身便走。凌妙妙緊跟了上去:「喝點水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身接了過來,仰頭喝水,忽然感覺妙妙投射在他臉上的專注目光,長睫微微一動,與她目光相接:「你看著我做什麼?」
凌妙妙熱得兩頰緋紅,一雙眼睛微微眯起來,倒映著細碎的光:「學習一下怎麼喝水不漏。」
「……」慕聲背過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聲左手牽著馬,右邊跟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凌妙妙,還在向南漫無目的地走著。烈日當頭,但不知爲何,有人陪著,這條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靜。
「好熱……」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凌妙妙拿手掌蓋在臉上,拖著沉重的步伐貼在樹幹上前進。
慕聲的影子落在長靴下,微抿著薄脣,遊刃有餘地走在烈日下,餘光不住地打量著凌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邊的女孩怎麼會突然如一株脫水的植物,軟綿綿趴成一團,像被吸乾了精氣一樣。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縮到一邊,他當下便沒控制住,將她一把拉過來,眸光一沉:「你躲什麼?」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凌妙妙哭喪著臉,引著慕聲的手觸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燙。
慕聲沉著臉,無聲地鬆開了手腕上的繫帶,將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氣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這動作嚇了一跳,不敢駁了黑蓮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驚歎一聲:「還真是冰肌玉骨?」
這天氣,誰涼誰是大爺,她本能地靠近,冰蠶絲上襦輕輕擦過他露出的肌膚,炙熱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個人愉悅地貼了上來,帶過一陣淡淡的香氣。
少年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淩小姐就不能矜持一點嗎。」
假如他是一隻貓,此刻毛都要被她擼禿了。這個人臉皮不一般厚,前一秒纔對他避之不及,後一秒又當他是人形冰塊,她不僅摸,看樣子還能隨時抱上來。
凌妙妙察言觀色地縮到一邊,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嗎?」
「什麼?」
凌妙妙擺手休戰,連跟他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走了兩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慕聲,我們還有多久纔到?」
「到?」他冷笑一聲,「我們根本沒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麼?!」凌妙妙幾乎要崩潰,扭頭四顧,「你確定嗎?我看四邊都長一個模樣。」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滿是譏誚,附在她耳邊輕飄飄道:「出門在外,稀裡糊塗客死他鄉的,往往都是不識路的。」
凌妙妙敢怒不敢言,嘴脣抿了又抿,臉色茫然無助:「……這荒郊野地的,我們這是要走回太倉去嗎?」
慕聲也覺得無趣了,旋身拍了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馬。」
「慕聲!」
他回過身來,看見微風吹起她輕薄的襦裙和髮絲,她遠遠地看著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著遠處灰茫茫一片的陰影,掩藏在滿園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風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飛簷瓦片上,宛如被鏡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衝人眼而來,刺得凌妙妙本能地躲閃了一下。
飛簷峭壁之下,重重闌干向上蜿蜒,玉階灰白,猶如草中枯骨,憑空出現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樓。
凌妙妙遲疑地回頭看慕聲:「我們……又走回興善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