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謝三的話,何歡目瞪口呆。兄弟?買衣裳給她?是她幻聽了,還是他說錯了?
何歡僵着臉笑了笑,避重就輕地說:“三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這輩子都是。”
“你這是和我撇清關係?”謝三有些不高興了。過去的二十年,他從沒給女人買過東西,甚至他都不曾仔仔細細瞧過哪個女人,可她不止看不到他的善意,反而一心與他保持距離。再說,他只是單純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沒有任何邪思,她幹嘛拒他於千里之外?
何歡更加覺得莫名其妙,軟聲說:“三爺,即便我真是男人,也不可能與你做兄弟的。”
謝三抿嘴看她。片刻,他似乎想說什麼,轉念間又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話,只是轉身端起茶杯。可先前熱茶燙了嘴的記憶太過深刻,他煩躁地放下杯子,起身想走,又覺得不甘心。其實,他只想和她說說話,可又不知道說什麼。
“三爺,您遇上令您犯難的事了嗎?”何歡主動詢問。
謝三看她一眼,搖搖頭。可對着她的清澈眼眸,他又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何歡哪裡知道他的心情起伏,她只看到他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她脫口而出:“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先前你不是說,你有急事找我嗎?”察覺自己的語氣不太好,她趕忙解釋:“我的意思,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無論什麼事兒,我都可以聽你說說經過。如果可以對我說的話。”
“也沒什麼可不可以說的。”謝三轉頭盯着手邊的茶杯。緩緩陳述:“永安侯世子身體一直不好。因爲他在十多年前中過毒。”他停頓了一下,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補充:“因爲我。”
他的話音剛落,他便後悔了。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他曾發誓,忘了那一天發生的一切,可他怎麼可能忘記那麼慘烈的畫面!
何歡站在謝三面前,低頭看他。謝三習慣了高高在上,言行一向很強勢。可這會兒,她覺得他就像受傷的小動物,試圖舔舐傷口。她暗暗嗤笑自己的比喻,可她還是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試探着問:“十年前,謝大小姐自殺,真正的原因是永安侯世子出世沒多久的兒子?”
謝三沒有回答,何歡只看到他擱在桌子上的右手握緊拳頭,手背青筋凸顯。她幾乎想上前握住他的手掌,但最終只是站在原地問道:“永安侯世子找了十年。都沒有找到兒子,你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的確是我虧欠了他。”謝三的聲音低沉而壓抑。
何歡知道。自己猜對了。謝三之所以咬着沈經綸不放,大概是他覺得,沈經綸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事實上,她嫁入沈家一年多,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孩子。
轉念間,她對着謝三笑道:“三爺,我們在沈家偶遇那天,您不會是在沈家找孩子吧?”
“我有那麼蠢嗎?”謝三怒視何歡,卻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嘴角都掛着笑,似在嘲笑他。他惱羞成怒,猛地站起身,舉步就往外走。
“三爺!”何歡急忙張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解釋道:“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真的!我笑,因爲我突然發現,這個世上最能明白我心情的人,居然是你。”
“誰明白你的心情了!”謝三又是羞愧又是懊惱。她說不是嘲笑他,分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想推開她,拂袖而去,可他下不了手,只能怒目圓睜瞪她。
何歡見他氣呼呼的,眼中的笑意更濃了幾分。她愈加覺得,自己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對的。她仰頭反問:“我說得不對嗎?你此刻的心情就如同我一樣,雖然一心報恩,可壓根做不了任何事。”
“我又沒你報恩……”謝三戛然而止,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何歡知他已然明白過來,她放下雙臂,笑眯眯地說:“三爺,您一而再再三救了我的性命,我真的很想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什麼都不做。其實,上一次在街上,我冒然拿着匕首行刺黑巾人,做得極錯。我想,那時若是我受傷了,您一定會難過自責。讓自己的恩人愧疚擔心,這並不是報恩。”
謝三怔怔地看着何歡的笑靨。她不能談論他和永安侯世子的種種,所以她用自己做比喻,目的只爲告訴他,他一心向永安侯世子報恩,卻沒想過,這樣做只會給對方帶去無形的負擔。的確,他若是因此事受傷或者危及性命,便不再是他的私事,到時一定會連累很多人,可是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謝三轉過臉不去看何歡。
何歡望着謝三的側臉,暗暗嘆一口氣。他想要找到十年前失蹤的嬰孩,談何容易!之前她只是覺得他正直善良,這會兒她才發現,他不止重情重義,更有些傻氣。她低聲感嘆:“很多事,只要盡力了,做到問心無愧就夠了……”
“你說什麼問心無愧,無非是不希望我繼續追查你的沈大爺。
“你一定要曲解我的話嗎?”何歡生氣地走到謝三身前,仰着小臉怒視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才說這麼多,你爲什麼什麼事都要扯上沈大爺?”
謝三泄氣地後退一步。她對他的關切,無論是源於沈經綸,還是因爲她口中的救命之恩,都讓他不舒服,可他又說不清,他爲什麼不舒服。他自認從不是婆婆媽媽,扭扭捏捏的男人,只不過每次遇上她,他就變得莫名其妙,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謝三低頭凝視她眼中的憤怒。她的睫毛很長,她的眼睛似漂亮的貓眼石。他的心一下子軟了,想要解釋,卻又無從說起。
何歡被他看得一陣緊張,可她又不想示弱。明明是他藉口有急事找上她,她不過好心勸解他,卻無緣無故被他冤枉。她點頭道:“沒錯,我的確不希望你繼續糾纏沈大爺,不過他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就算你日日夜夜監視他,也不會找到他的任何把柄!”
謝三剛剛升起求和的念頭,此刻已蕩然無存。他生氣地說:“對,他是君子,我是小人!”他一定是被鬼附身了,纔會眼巴巴跑來找她。“我這個小人就不在這裡礙你眼了,告辭!”他轉身往外。
“你給我站住!”何歡拽住他的衣袖,又慌忙鬆手,對着他嚷嚷:“我可從來沒說過你是小人,你休想冤枉我!”
“我冤枉你了嗎?在你心中沈經綸是無人能及的,是完美無缺的,我又算得了什麼!”
“什麼算什麼!”何歡垂下眼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輩子都會銘記於心。”
“對,救命恩人,恩人!”謝三咬牙切齒。這一刻,他恨透了這個詞,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因爲救命之恩,她大概見都不會見他。“算了!”謝三苦澀地輕笑,“你不用銘記於心,實話告訴你,我這人平素沒什麼愛好,就喜歡多管閒事。不管是誰遇上危險,哪怕是叫花子,或者阿貓阿狗,我都會救!”
“你救都救了,我是不是銘記於心,你管不着!但是你自己心裡不痛快,跑上門找我撒氣,就是你不對!”
“我什麼時候找你撒氣了?”
“喏,現在就是!”何歡一副你休想抵賴的表情,高聲指責:“你三句話離不了沈大爺,左一句沈大爺,右一句沈大爺,算什麼意思!他若是惹你不高興,你直接上沈家找他對質去……”
“幹什麼,激將法?”
“我纔沒工夫激將你。是你自己無端跑來,說什麼有急事找我,結果話兒才說了一半,就故意找我的茬……”
“我沒有找茬,也不是無端找你。”謝三一把抓住何歡的肩膀,目光灼灼看着她,“林捕頭剛剛對我說,已經過去十年了,即便僥倖找到他,也是一堆無用的白骨。”
何歡沒有掙扎,只是看着謝三問:“他叫什麼名字?”
謝三彷彿沒有聽到,自顧自說道:“怎麼會無用呢?就算僅僅找到一堆白骨,也能讓永安侯世子死心,也算是一個結局,總好過現在,時時刻刻想着,念着,卻永遠沒有確實的消息。對活着的人來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纔是最大的折磨,你明白嗎?”
“我明白。”何歡重重點頭。
“不,你不明白。”謝三搖頭,“即便是我,也無法理解永安侯世子夫婦的心情,我只是無法忘記,他吃了我遞給他的糕點……”
“我明白的。”何歡的眼淚涌上了眼眶,“父親的棺材中只有他的衣冠,我明白什麼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知道什麼是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希望。那時候,母親總是不斷重複,父親不會扔下我們,可是轉過身,她就開始落淚。我好害怕,母親會丟下我們姐弟,追隨父親而去,於是我只能勸慰她,沒找到屍體,就還有希望。”
何歡深吸一口氣,壓下眼中的淚光,苦澀地笑道:“茫茫大海,父親哪裡還有生還的希望,可是謊言說得久了,就連我自己都相信,只要沒找到屍體,就不能絕望。”她仰起頭,硬生生逼回眼淚,輕聲說:“或許我早就分不清,什麼是希望,什麼是絕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