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沐等人抵達醉仙居時,恰聞遠處傳來暮鼓聲聲,儼然已是日薄西山。
大漢官吏多是待暮鼓響過方纔放下手頭公務,離開府衙,回返自家府邸,實是跟後世公務員也差不多的,只不過工作時長是依着晨鐘暮鼓來決定,夏長冬短,也算較爲人性化。
正因如此,此時的醉仙居內尚未見得有官員露面,倒非是上郡官員人人清廉,不到這銷金窟吃喝玩樂,而是不敢輕易“曠工”,既犯了規矩,亦難免壞了官聲。
朝廷倒也沒對官員的私生活有太多限制,蓋因漢官秩俸向來豐厚,堪稱高薪養廉,有錢不花就只能留着購宅置田,等同在炒房炒地,着實是於國不利。
不瀆職怠惰,不貪污受賄,不以權謀私,不官商勾結,做到這“四不”就算好同志了。
尤是皇帝劉徹昔年尚未登基時,就曾提出“唯纔是舉”的選官理念,即位後更着大農府增修新稅制,爲政績優良的地方官府預留部分財稅,作爲“公務支出”和“節慶福利”,故現今的大漢官員只要謹守律令,小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
皇帝劉徹的想法很簡單,在工商業愈發興盛之際,若想繼續吸納最優秀的人才進入官僚體系,而非下海經商,就得繼續提高官員的福利待遇和社會地位。
最好的人才若都進入商業領域,政府官員卻只是二流貨色,那就太可怕了,後世所謂的“美式皿豬”,所謂的三權分立,真正在背後影響政策乃至操縱政局的,可不都是商業大鱷們麼?
嗯……別扯甚麼人民公僕,別提甚麼俯首甘爲孺子牛,劉徹最膩歪這些空泛的口號,要求百餘萬官吏都具有爲民奉獻和爲國犧牲的凜然大義,這特麼就是扯犢子!
精英政治,精英治政,這纔是最高效可行的行政制度。
人生而不同,刻意追求齊頭式平等的,後果無疑是衆生皆窮,衆生皆愚,前車之鑑太多,就不詳敘了。
膚施城作爲郡治,上郡郡府和膚施縣府皆設在城內,故官吏數量不少,且大部分出身該郡的世家大族,故而與高爵勳貴們大多沾親帶故。
值此七夕佳節,親友相邀到醉仙居歡聚暢飲也沒太大顧忌,只要不仗勢胡爲,無涉奢淫之事,上官不會多作過問,暗中出巡的監察御史們也不會爲此向朝廷上奏糾舉。
郡府大員們曾迎候沐王殿下,自能認出他來,對殿內中郎將倉素更是印象深刻,故倉素爲免泄露行蹤,特意領着劉沐等人早早趕來醉仙居,免得撞上稍後來此飲宴的上郡官員們。
多年來,在皇帝劉徹的潛移默化下,非但是天家長輩,便連劉氏宗親乃至長安權貴都已漸漸改變了巳饔申飧的舊有飲食習慣,一日三餐吃得頗爲規律。
沐王殿下和小伴讀們又皆是半大小子,長身子的時候胃口可小不了,眼見到得用晚膳的時辰,已是飢腸轆轆了。
衆人皆是商賈人家的扮相,又帶着孩童,爲免引人注目,特意繞到醉仙居後苑的偏門處。
醉仙居的總掌事早已在此迎候,見得沐王殿下時,激動得渾身打哆嗦,老臉漲得通紅。他昔日雖爲國舅田勝府中的得力家老,卻也只曾遠遠得見皇帝陛下的身影,壓根沒想過會有機會親自迎奉皇子。
哇,沾沾龍氣,怕不能多活些年喲。
沐王殿下瞧得他滿臉通紅,也是見怪不怪了,此番離京出巡,他也沒少遇着阿諛奉承的官員和勳貴,大多都是這副神情的。
劉沐對此不討厭,卻也不覺有與之虛應的必要,正如皇帝老爹平日所教導,這些傢伙尊崇的是天家的權勢和他的皇子身份,若他日自個猝然失勢,落井下石的怕也少不得他們。
他學着皇帝老爹的做派,擺擺手讓那總掌事免了虛禮,趕緊前頭帶路。
倉素卻是仰頭望向前方燈火通明的望月樓,聞得傳來的陣陣觥籌交錯之聲,不禁微是顰眉,出言喚住了正欲引路的總掌事。
總掌事是識得倉素的,蓋因這殿內中郎將昨日曾親身前來,言明七夕之夜要隨沐王殿下前來賞月,讓他今夜暫且封了望月樓,不準旁人踏入半步。
此時被倉素喚住,又見得那凌厲的眼神,他猛是打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自個着實太過緊張和興奮,竟險些忘了大事。
總掌事只得向沐王殿下告罪,請他稍候片刻。
若在平日,沐王殿下怕是要大爲着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遺傳了皇后阿嬌吃貨屬性的他,最是餓不得的。
然此時的沐王殿下卻是大眼珠子滴溜一轉,不以爲意的擺擺手,端是一反常態。
總掌事忙是躬身謝過,隨即趨步行至倉素近前,請他移步到旁,低聲稟告了數句。
倉素聽罷,臉上沒有半分訝異之色,也不疑他妄言誆騙,既能說出是“那人”的吩咐,就錯不了的。
他淡淡道:“前頭帶路吧。”
總掌事忙是應諾,領着衆人入得望月樓的偏門。
樓高八層,欲登危樓,必得步步登階,逐層而上。
早先入樓的高爵勳貴們大多已進入各自包下的雅間,正是酒酣耳熱時,隔着重重垂幔倒是瞧不見劉沐等人登樓,但卻也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每層皆有醉仙居的侍者來來往往,上酒端菜,多是垂着頭趨步急行。
劉沐等人疾步登樓,也沒太在意旁的,唯獨霍去病行到七層時,突是頓了頓腳步,頗是訝異的望向了不遠處的某人。
“義……”
霍去病正欲脫口而出,卻見得那人趨步近前,滿臉諂媚的躬身道:“小貴人可是有甚吩咐,小的必能辦得妥帖周全。”
霍去病微是愣神,但見得那人身着醉仙居的侍者服飾,且容貌和嗓音過往大爲不同,若非親近之人還真難察覺,他瞬間便反應過來,擺出世家子弟的做派道:“一份糕點,我家兄長早是飢餓難耐,等不得上菜,你且先上份頂好的糕點,好歹讓吾兄長先墊墊肚子。”
那侍者忙是應諾,正待躬身而退,卻又被霍去病喚住。
“等等,手腳麻利些,這是賞你的!”
霍去病從懷裡掏出塊銀錠,隨手甩給了他。
“小的謝賞!”
侍者端是樂得眉開眼笑,躬身道謝後便是歡天喜地的下了樓,顯是取糕點去了。
霍去病終是確定自個沒看錯人,那銀錠乃是少府特鑄的宮銀,分量和形制與大農府鑄造且發往市面的銀錠皆是大爲不同,且每錠都有特殊的少府記號。
宮銀非是要在宮中使用,主要是天家用來賞賜宮人的,每歲會定量鑄造。宮人可將得賜的宮銀拿到宮外使用,多是會先在少府錢莊兌換,看似有些麻煩,實則是少府對宮內財物的特殊管理方式。
譬如少府燒製的陶器和瓷器也是有特殊印記的,甚麼時候賞給宮人,也都會詳細記錄,宮人便可通過禁衛盤查,將之攜帶出宮,甚至可將之變賣。
若大漢臣民發現御用器物流出宮外,是必須向官府舉報的,官府就要向少府發文查證,以確認此物是得自賞賜還是宮人盜取出宮。
宮銀倒是沒那麼麻煩,主要是近年少府接受了桑弘羊的建議,按批次給鑄造的銀錠編號,該批支用完畢,在府庫賬冊覈銷後,就可隨意在宮外使用了。
皇帝劉徹還因此重重賞賜了桑弘羊,大漢現下缺的就是這類有開創性思維,能化繁爲簡的經濟官員,史上諸多的大變革,往往皆起始於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創意。
當然了,宮人們得賞賜宮銀,除非出宮後真是食不果腹,纔會捨得拿出來使用或去錢莊兌換,其珍貴程度不亞於後世央行發行的限量版紀念幣了。
尤是皇帝劉徹登基後,大幅提高了宮人的例俸,足以讓他們在出宮前攢足家貲,日後大多都活得較爲滋潤,鮮少會落魄到要變賣天家恩賜的金銀珍寶,倒是心心念念要留着做傳家之寶。
霍去病作爲皇子伴讀,宮銀也得賞賜不少,適才用來打賞那侍者,見他沒半分遲疑的收下,自然愈發能確定是“他”了。
雖非人人都能認出宮銀,然先前提到過,宮銀的分量和形制與市面流通的銀錠是大爲不同的,作爲迎來送往的侍者,又在醉仙居伺候諸多高爵勳貴,不用打眼細看,入手就必能察覺不對。
宮銀都敢隨意收下,無疑是那人有意向霍去病表露的,卻也有暗示他不要相認的意思。
霍去病自幼混跡市井,心智頗是早熟,成爲皇子伴讀後,更是得聞不少處事之道,此時已然醒悟今夜怕是有大事要發生,心生戒備之餘,面上卻半分不顯,領着兩名貼身親衛繼續登樓。
兩人間的來回應對頗快,也就數十息的功夫,且霍去病因身份最低,與他的親衛本就是墜在衆人的後頭,故而也沒耽擱甚麼,最前頭的沐王殿下更無半分察覺,便已入得頂層的弄月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