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房門外的陸女士被嚇了一跳。
那是溫潞寧在用拳頭砸電腦桌。
“你說什麼?!”
池遲微微一笑,敢在烏漆墨黑的影視城裡送宵夜,敢混在屬性複雜的羣演堆裡等接戲,敢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孤身一人討生活。
她會怕一個看見朋友和別人打架自己都不敢動的慫貨?!
“我說,林秋死了,她爲了自己不再被暴力傾向支配,爲了讓自己別變成和她爸爸一樣的人她死了!而你,在這裡緬懷的卻是一個用拳頭保護你的女神。”
池遲站了起來,小心地把手裡的麪碗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感謝那雙來自顧惜贊助的五釐米坡跟鞋,讓現在的她比溫潞寧高。
“我不僅說林秋已經死了,我還要說你懷念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林秋,你在緬懷你有人保護的青春,你不在乎保護你的人是不是痛苦,你也不在乎她到底有什麼樣的渴望,就算你寫出了一個名爲緬懷她的劇本,在你剪輯的時候,你還是下意識地把自己放在了林秋這個的前面!我說了,你想怎麼樣?”
“我……”溫潞寧氣的胸口不停地起伏,他想對池遲怒吼,想把什麼東西打碎,結果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從來什麼都說不出來。
池遲抓過鼠標,按下去讓視頻迅速地後退,林秋的揮出的拳頭收回、她的舞蹈在杜鵑花裡燦爛地綻放……最終,畫面回到了電影的開頭,林秋安詳地閉着眼睛。
“你以爲我爲什麼會在這裡?我不在乎片酬,不在乎時間精力的花費,不在乎你這個導演加編劇是個巨型嬰兒,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事,就是因爲林秋這個人。”
女孩兒用手指着屏幕上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屬於池遲自己的臉,可是她的靈魂姓林名秋。
“林秋是我見過最善良最強大的女孩子,她可以在黑暗裡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在陽光下她還是會保護你,這樣的女孩兒她死了……”
那雙明麗的、總是帶着笑意的眼睛,此時泛着紅。
第一次看到劇本的時候,池遲感覺到了一種巨大的絕望。
那是屬於林秋的絕望。
對於十幾歲的女孩子來說,來自的父親的毒打,來自母親的漠視,來自同齡人的偏見都成了壓垮她的稻草,她從小遭受家庭暴力,卻還是長成了一個看起來獨立又強大的女孩子,願意去保護看起來弱小的溫潞寧,即使四周一片黑暗,她還是願意去抓住那些看起來光明的機會,所以當她拿到舞蹈學校的上學資格的時候,她下定了決心改變自己,以後變成一個“像舞蹈老師一樣體面又高雅的人”。
結果所謂的舞蹈學校根本是一場不能實現的夢,父親只會打她,母親只對她說:“你是你爸的孩子,你跟他要錢去”,她自己精神上出了問題,同學和老師都把她當成了會傷人的暴力狂。十幾歲的林秋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救贖自己,但是做了在她看來唯一讓自己不要變得跟父親一樣的事情
——死亡。
“她自己選擇了去死,也是因爲她善良、她強大,如果她不善良、不強大,她就可以放任自己被那些糟糕的東西支配,只要不再作‘林秋’,變成那些別人眼裡的‘她’,她就能活下去……當初你沒有拯救她,現在卻潛意識希望她放棄自己生命中那些僅存的美好的東西來迎合你麼?”
溫潞寧的手都在顫抖,有些話沒有人對他說,有些事他沒想過,可他此刻的心虛是真實的,他的惶恐是真實的,這也讓他更加的心虛和惶恐。
“我沒有!”
“別對着我說,你對她說。”池遲的手,依然指着那電腦,“你敢說你沒有,我就向你道歉,再不對電影說一句話,你說啊!”。
溫潞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其他反駁的話來,一些東西在他的胸口翻滾,最終沉澱出的,是他可以無視掉的渣滓。
“你說啊!”女孩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聲音遠比剛剛溫潞寧的那下要響,氣勢也更壯。
溫潞寧看着電腦屏幕上的“林秋”,慢慢地、跌坐在了牀上。
池遲深吸了一口氣,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額角有血管在突突地跳,看着那個男人抱住自己的頭不說話,她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如果不是因爲林秋。
如果不是因爲在這裡她就是林秋,林秋就是她。
經歷了林秋的短暫人生,池遲受到的影響比她想象中的要大,林秋不會爲了宣泄此時的憤怒去揍溫潞寧,她也不會。
太遺憾了。
池遲轉身端起自己的蔥油拌麪,裡面還剩了兩口面和一隻雞腿,她把麪條慢悠悠地吃完了,面對着溫潞寧,只會讓她胃口全無,實在是吃不下碗裡味道還算不錯的醬雞腿。
兩根手指拎着醬雞腿,她深吸一口氣對溫潞寧說:
“林秋爲了讓自己不要變成被暴力傾向支配的人選擇了去死,我不是讚美她對死亡的選擇,如果可以,我希望世界上從來沒有林秋這樣的悲劇存在,但是我欣賞她堅強到近乎傲慢的靈魂。在今天以前,我以爲我們的電影是在繼承她短暫人生裡那份讓人戰慄的美好,現在我發現,繼承了這種想法的,只有我自己。”
溫潞寧默不作聲,他的褲子上有一點點的深色的痕跡,那是他的眼淚滴了下來。
“好想打你一頓,怎麼就慫成了這樣。可惜呀,我是林秋,不會因爲覺得你討厭就打你的,放心吧。”
說完這句話,池遲轉身就離開了他的房間。
這段話,是溫潞寧劇本中的臺詞,也是他記憶中的對白。
那個時候的林秋,那個不會打自己朋友的林秋。
那個時候的林秋,那個保護自己的林秋。
那個時候的林秋……她能救了自己,在她捱打的時候,是不是也希望有人去救她。
堅強、善良,她那麼堅強、那麼善良,是不是隻要一次,哪怕有一次,我能去保護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男人在自己的房間裡發出了痛苦的哀嚎,在電腦的屏幕上,女孩兒的睡顏是那麼安詳。
在房間外,他的母親抹着眼淚、扶着門框看着他。
“哭吧,哭夠了,知道疼了,也該長大了。”
池遲拖着行李箱啃着醬雞腿就近住進了一家酒店式公寓。
坐在房間的飄窗上,她半天沒有動彈。
有一些“小惡”瑣碎到可能只會被很多人看作“不善”,然而積毀銷骨,最終殺人。
就像溫潞寧的這個電影,那一點點對林秋的美化在別人看來不算什麼,卻確確實實地在玷污林秋這個人,甚至可以說背棄了林秋的靈魂。
針扎一樣的痛感就在池遲的心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爲誰而痛。
是林秋,還是一部本來應該更好的電影?
凌晨兩點,她被電話聲音吵醒了。
溫潞寧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帶着一種奇妙的亢奮:“池遲,我們去把電影結局拍了吧!”
“好。”池遲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結局的拍攝點,溫潞寧就選在了自己家的樓頂。
“別穿校服了,有沒有漂亮的裙子,來一件。”溫潞寧在電話裡對池遲囑咐道。
池遲看看自己的行李箱,揉着眼睛說:“有,不過咱們電影的片尾恐怕得加個贊助商的名字。”
漂亮的裙子是顧惜代言的國際大牌,價格大概夠她吃幾年的醬雞腿。
天空漆黑一片,凌晨三點,傳說中黎明前的黑暗。
溫潞寧沒有急着開始拍攝,他對池遲提出了一個問題:“被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一次一次,他看着林秋爲他去打架,仔細想想,他竟然從來沒真正被打過。
這個問題實在很難回答,池遲短促地笑了一聲:“大概就是疼?”
“我知道……”溫潞寧沉默了片刻,“這次的電影,我給你添了很多很多麻煩,還是要再麻煩你一次。”
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房頂,像是祭壇上的祭品。
“你打我一頓吧。”他慷慨就義一般地說。
池遲:“……好。”
早就想動手了。
疼,真的很疼。
池遲下手很重,每一次打下去都是實打實的,務必要讓自找苦吃的導演疼到爽才行,她對自己下得了狠手,對別人當然也不會心慈手軟。
溫潞寧抱住頭在地上打滾,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
剛剛池遲毫不客氣地踢到了他的人中,直接逼出了他的淚水,他弓成了一個蝦米,也攔不下那些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腳。
打了足足十幾分鍾池遲停手了,她一會兒還要拍戲,必須保持體力。
男人狼狽地躺在地上足足半個小時,才慢慢地爬起來。
骨頭疼、肉疼、渾身上下的疼痛甚至讓他有片刻忘記了林秋,在這些疼痛裡,這個一直被人寵愛和保護的男人這才明白,所有的懦弱和自以爲是,真的都是因爲自己沒有實實在在地痛過。
“疼痛、絕望,善良、堅強,林秋擁有這四種東西,我自己現在總算有了一種了……”
他低低地笑着,笑聲漸歇,他直起了腰桿。
“我們……開拍吧。”溫潞寧自己支撐着架起了攝像機。
小型發電機啓動,幾個打光燈依次亮起,他指着那些光匯聚的地方對池遲說:“你開始跳舞吧,就在這裡。”
池遲換上了紅色的裙子,裙襬剛到她的膝蓋,布料有點硬,很貼合她的身材。
剛起跳,就被溫潞寧喊了cut。
“不對,你的頭髮不行,太柔順了,不應該是現在的這種狀態,能不能髮尾的部分亂一點?”
池遲二話不說找來了剪子,把她那頭烏黑的長髮剪成了狗啃的樣子。
溫潞寧沉默了片刻,示意池遲準備好再次拍攝。
林秋跳的是昂揚激烈的現代舞,她喜歡自己一個人戴着耳機聽着音樂,在沒有人的地方跳着自己的舞蹈。
池遲跳着,跳着,在離開杭城的日子裡她每天也都沒有忘記練習舞蹈動作,現在她跳起舞來比她之前拍攝的時候要更加的純熟自然。
溫潞寧扛着一個攝像機慢慢走近女孩兒,爲她拍下特寫。
專注。
是此刻唯一能夠形容池遲的詞彙了。
耳機裡傳出的是熱情奔放的音樂,她的身體隨之舞動,整個天台像是一個巨大的舞臺,黑色的舞臺中央,她是唯一的光明。
輾轉,騰挪,手和腳都努力去觸及生命中永遠不能得到卻又魂牽夢縈的東西。
是林秋脫離自己污糟人生的渴望。
是池遲在一次次的演戲中自我滿足的夢想。
跳吧,把所有的希望跳出來,把所有的絕望跳出來。
誰是林秋?誰又是池遲?
那些寂寞的痛苦的夜晚在□□的是誰?
那些嬉笑的熱鬧的白天在微笑的是誰?
是誰?
雙手交握,慢慢打開,在腰腹的肌肉努力下,讓自己的身體與地面形成美好的角度。
女孩兒已經跳的滿頭大汗,汗水打溼了她的頭髮,她卻完全沒有想過停止。
溫潞寧一直看着、拍着,捕捉女孩兒偶爾望過來的眼神,那些眼神太美了,每一個都驚心動魄,每一個都像是在控訴或者在自我解脫。
拍着拍着,男人突然抱起一臺攝像機跑了下去,留下女孩兒自己一個人在天台繼續舞蹈。
天,漸漸亮了。
陽光刺破黑暗,露出了天空中灰色的雲朵。
溫潞寧扛着相機一遍一遍地從這棟樓某一層往天台上跑,一次,又一次。
當他的鏡頭在黑暗中晃動,誰會想到在黑暗的盡頭會看到那樣的一場驚豔舞蹈?
光明在大地上播撒,池遲的身後,太陽在升起,紅色的光把塊狀的烏雲都映成了厚重的金色。
這個舞臺變成了金色的,這個舞臺上的女孩兒,她也漸漸變成了金色的。
“我該消失於燦爛的光明?還是墮入永恆的黑暗?”
這是每個人都在思考的問題。
在林秋的心中,到了此時此刻,生即黑暗,死即光明。
“我該讓她消失於燦爛的光明?還是墮入永恆的黑暗?”
這是溫潞寧在思考的問題。
不……她早已自己做出了選擇,我的痛苦,與她無關了。
再次衝上天台,攝像機忠實地錄下了溫潞寧自己的精疲力盡的喘息聲。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太陽即將躍出地平線,在那張揚的光明裡,女孩兒跳舞的身影彷彿被光明吞噬了。
她疲憊地跌倒在地,鏡頭中,那纖細的身影彷彿已經擁抱了朝陽。
“林秋!”
溫潞寧忘了自己的手裡還抱着攝像機,他奔向池遲,喊着林秋的名字。
女孩兒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男人小心地用手去試探她的鼻息,引得池遲喘着粗氣笑了起來。
“如果還不過,我大概要休息一天了。”
“過了。”說完,溫潞寧也躺在了天台上,不去管那些還在開着的攝像機和燈光。
此時,已經是早上六半點。
這個城市已經醒來,並不知道昨晚,有兩個年輕人在某個僻靜的角落盡情地瘋狂。
“我會消失在光明裡,我是童話中跳舞的小象,你可以讓我死在你的夢裡,只別讓我放棄自己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