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隨從，他的親信，他的朋友……統統都成了富甲一方的高等九黎人。至於防風國，他根本很少踏足了。
偏遠的防風國，遠在西北苦寒地，就算包涵涯草後來爭取到的七萬裡地，依舊還是苦寒之地。
大片大片的沙漠、戈壁，動輒千里無人煙的偏僻，較之九黎這種繁華到了極點的溫柔鄉，怎麼可能再有任何吸引力？
如果布布的少年時代是因爲深居防風國從未見識外面的世界，所以保持了單純和忠誠，但是現在，九黎的繁華已經徹頭徹尾改變了他這個人。
白衣天尊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麼巨大的一個錯誤。
“……鳧風初蕾不但不尊敬天尊，也是我們巨人一族的死敵，她甚至還是顓頊的女兒。如果天尊把地球之王這麼重要的職位封賞給她，豈不是告知天下，我們巨人一族已經向黃帝的後裔妥協了？這怎麼可能？那重黎他們豈不是白死了？讓大炎帝國的商隊怎麼想？讓九黎的所有百姓怎麼想？”
他緩緩地：“正因爲她殺了重黎，她才真正有資格做地球之王！”
布布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和鳧風初蕾相比，你們只知道打打殺殺，只能看到權利表面的熱鬧和帶來的好處，可是，她知道本質，明白什麼纔是真正的王者之道。”
“她一個凡俗女子，哪裡懂得什麼王者之道？”
布布顧不得規矩，大聲頂撞：“她有什麼本領？金沙王城至今籍籍無名，可是，九黎卻在短時間之內變成了全世界最豪華最富裕的城市，這功勞她比得上嗎？她那金沙王城再過一萬年也達不到這樣的程度……”
布布漲紅了臉，據理力爭：“屬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少在治理九黎一道，促成九黎的繁榮一道，自認有極大的貢獻。屬下當然也不是非要爭奪這個萬王之王不可，可是，若是讓鳧風初蕾做了，屬下就一萬個不服氣……”
他補充：“哪怕是塗山侯人都比鳧風初蕾靠譜，至少塗山侯人懂得進退，而且身爲大禹王之子，也曾差點完成統一大夏的功業。可她鳧風初蕾有什麼呢？除了到處殺人，她還有什麼功勞？她簡直成了全世界最可怕的大魔頭，而且，她還毀容了，她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她有什麼資格成爲萬王之王？”
白衣天尊一直聽他講完，才淡淡地：“布布，你倒是說說，你認爲自己在九黎最大的功勞是什麼？”
布布立即道：“天尊既然返回九黎，一定就看到了九黎的劇變。九黎已經匯聚了全世界的財富，成了全世界人人嚮往的富貴地，這難道還不算我的功勞嗎？”
“你所謂的富貴地指的什麼呢？遍佈大街小巷的花館妓院？大張旗鼓的賭場酒樓？還是滿大街隨處可見的熏熏醉漢？再或者，是你布布大將軍獨自在九黎廣場所擁有的比王宮還豪華的城堡？”
布布瞪大了眼睛。
他振振有詞：“這難道不是我的功勞嗎？花館妓院也好，賭場酒樓也罷，不時能最大限度留住那些商隊，留住那些鉅富，讓他們把財富都花在九黎嗎？這難道也有錯？給男人們提供一個歡樂無限的場地，給女人們提供消費無度的珍惜珠寶，這難道不是每個城市羣發展的巔峰狀態？”
“也包括枯枯法師這樣的人帶領他的七八個小妾佔據了九黎的兩層碉樓？”
布布呆住了。
枯枯法師納妾這在昔日是不可想象之事，可是，現在他不但納妾，還有七八個小妾，而且公然佔據了九黎碉樓。
昔日的軍事重地，九黎的靈魂象徵，居然成了一個大法師的金屋藏嬌之地。
九黎。
這還是九黎嗎？
“布布，你多久沒有離開九黎廣場了？”
他訕訕地：“屬下……屬下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出去巡視一趟，整個九黎走走看看……”
“那你可看到九黎廣場之外的其他情況？”
“當然看到了。”
“你看到什麼了？”
“這……屬下……屬下看到絕大多數的九黎人民都生活得不錯……”
“絕大多數？”
布布不敢作聲。
“你看到第三圈層的窮人將莊稼地裡扒拉來的幾個錢三下五除二在賭場賭完，妓院花完，然後一年中的很長時間都缺食少穿，家裡人也因此三餐不繼嗎？你看到有的賭徒輸紅了眼，先是回家麥田賣地，緊接着將老婆孩子都賣掉嗎？無數的少女因爲歆慕富貴，笑貧不笑娼，甘願自己投奔妓館，無數的父母爲了獲利將女兒自動賣到妓館，甚至於不少人販子從其他諸侯國拐騙無數少女賣到妓館，這些情況，你都很清楚嗎？”
“這……”
“第三圈層居住的大半是九黎原住民，戰爭之前，他們還有土地有安寧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奢華富足，可是，至少豐衣足食，自得其樂，可現在呢？他們每天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鉅富大腕們在九黎廣場橫行，他們山珍海味，他們享樂無窮，他們耀武揚威，他們佔據了所有最好的財富，可那些原住民還有什麼呢？他們甚至已經沒有資格再走近九黎廣場，他們的妻子兒女很可能在妓館裡賣笑，他們的子女甚至他們自己，迅速淪爲富翁們的僕役，也許以後世世代代都無法翻身了……”
“布布，你告訴我，他們到底還有什麼？除了滿腹的怨氣，無比的羨慕和妒忌，他們還有什麼？你這個布布大將軍，大炎帝國的實權人物，你帶給了他們什麼？”
布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所謂的成就，完全成了你個人的財富以及攀附於你的各大諸侯，商隊首領們的財富。可是，九黎人呢？真正的大炎帝國人民呢？他們當初和我們揭竿而起，成立東夷聯軍，橫掃天下，爲的就是有一天，把九黎廣場變成所有外地富豪的銷魂窟？就是爲了看着你布布大將軍一個人住進奢華無比的城堡？或者，他們出生入死，爲的就是眼睜睜地看着有一天自己和子女後代全部淪爲貧窮，從此成爲僕役？”
戰爭的結果，就是重新洗牌。
立下了軍功的，手握大權的，獲得了豐厚賞賜的，或者頭腦靈活會鑽營的，很快在九黎站穩腳跟，出人頭地，大富大貴。
而其餘的人，則慢慢失去希望，淪爲社會的底層。
表面看來，這沒啥問題，畢竟，戰爭本就是這樣，無非是財富在不同的人或者不同階層之間傳遞再分配而已。
儘管分配的主體會暫時有所不同，但長遠來看，高貴者基本還是高貴者，所謂王侯將相就是有種！
至於絕大多數的百姓，他們餓不死，有吃有穿有房子居住不就好了？
難道他們也要全部和戰功赫赫者享受同樣的待遇？
這怎麼可能？
布布一聲不吭。
好幾次他要爭辯，他覺得不公平，他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冤屈，可是，他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怎麼說。
他啞口無言。
白衣天尊也沉默了。
他很清楚，布布壓根不會認爲自己錯了。
不但如此，布布反而覺得自己功高震主。
他看看布布，又看看窗外九黎的天空，他覺得，委任布布爲大將軍統轄九黎這幾年，是自己犯下的一個大錯。
一個幾乎無法挽回的大錯。
九黎的墮落，已經勢不可擋。
就算是鳧風初蕾，也不見得能力挽狂瀾。
畢竟，九黎又不是金沙王城。
九黎的規模，已經比金沙王城大得太多太多了。
有着幾萬年素樸歷史的金沙王城，人民一直生活富足，物質文化充裕，尚且在外來力量之下迅速墮落，何況是已經過了幾千年貧苦生活的九黎人民。
金沙王城當時尚有盧相這樣堅持原則的老臣，也有杜宇這種忠誠的年輕人，甚至鱉靈也沒懷着太大的私心，饒是如此，也在短短半年之內迅速淪陷。
更何況九黎。
布布大將軍身邊，沒有任何忠誠耿直之徒。
他身邊，全是和他三觀一致之人。
無論是遠道而來的諸侯還是東夷聯軍中的高層，他們都圍繞布布，討好布布，將布布奉爲大王。
他們不謀而合——爲着九黎的富裕和繁榮，當然不會管這富裕到底是因何而來，這財富是因何而來。
他們只管成果，不管人心。
人心，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他們要的是成就。
畢竟，大家的骨子裡所鐫刻的只有同一個遺傳基因——成王敗寇，笑貧不笑娼。
只要有權有勢，沒有人在乎你的過去。
發家的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只要站上了人生的巔峰，你就是大贏家。
縱然是技女，有朝一日也可以成爲王后。
縱然是盜賊，有朝一日也可以成爲王者。
人類的法則一直都是這麼簡單粗暴。
在布布的帶動下，全九黎都開始向着同一個目標進發，那就是——發財。
越是貧困之人，越是無法抵擋財富的誘惑。
那是一把雙刃劍，會把窮苦之人骨子裡所有的壞和邪惡，統統都壓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