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當時太子要進宮,許績雖然反對,可也並不認爲這此去危險性很大。
一來他們已經知道,皇帝身邊的方士很可能與陶氏有關,對方花了兩年時間,讓皇帝徹底相信丹藥的力量,就必然會花更長的時間來耐心佈置一切,而太子這便雖然有所察覺,卻始終沒有打草驚蛇,所以對方不太可能倉促之間就發動宮變。
二來現在京師的三方兵權,全部都沒有掌握在陶氏或安正手裡。別說生性謹慎的諸幹不可能參與造反,就是趙翹,以他對皇帝的忠心耿耿,中間還有趙廉這一層關係在,打死許績都不相信他會倒向陶氏那邊,這完全是賠本的買賣。而城外還有太子的奮武軍呢!
三來,劉遠是親手打江山的開國皇帝,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庸君,無論是勇武無雙的項羽,還是老奸巨猾的英布,通通都成了他的手下敗將,連丞相宋諧都被他折騰得灰頭土臉,這樣一個人,即使因爲用了丹藥變得暴躁易怒,但在所有人心裡,仍然是堅不可摧的,許績也無法想象皇帝會成爲宮變的對象,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認爲劉遠是不可戰勝的。
正是因爲這三個原因,使得包括許績在內的所有人,甚至是太子劉楠自己,都放鬆了警惕。甚至對劉楠而言,他還多了一個原因,在聽說劉遠昏厥之後,他就關心則亂了,能夠在入宮之前讓趙廉等人去找房羽他們,甚至將奮武軍的兵符交給許績,讓他轉交劉楨,已經是慌亂之中最理智的安排了。
劉楨不在,趙廉他們當然也不敢死攔着劉楠不讓他入宮。
就像所有人想的那樣,皇帝昏厥之後再醒過來,疑心病犯了,下令加強防守,能夠爲他們提供消息的人全部都被擋在宮門內,出不來,皇帝又單獨召太子進宮,這些都是應有之義。宮變的可能性畢竟很小,如果太子不進宮,被皇帝覺得他在故意拖延,別有用心,這個責任誰能擔當得起?
但是在聽到連宋諧都被攔在宮門外面的時候,許績就覺得不妙了,事情似乎偏偏往他們所不希望的那個方向發展。
這個時候,許績也發現了,如果趙翹還在宮裡,他是趙廉的老子,趙廉又是□□,有這層關係在,趙翹不可能不出面,但他到現在仍然沒有出現,那就只有一個解釋:趙翹眼下的處境很可能身不由己。
這樣一來就麻煩了。
宋諧的權力再大,也是沒有兵權的,他可以帶着百官要求陛見,但只要南軍的人不放行,他們就無可奈何。除了劉楠之外,沒有人能調動奮武軍,而巡守京畿的北軍更加不可能聽令。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劉楨就成了唯一能夠盤活這盤棋局的人。
論身份,她是皇帝的長女,皇帝親封的長公主,太子的親妹妹,排開皇帝那不靠譜的老爹不說,現在沒有被陷在宮裡的劉家人裡,就屬她身份最爲尊貴了。
論能力,在四面都陷入章邯勢力包圍圈的時候,劉楨曾經幫着父親守住咸陽城足足三年,這份膽量就已經不凡,更不必說這些年她的影子若有似無地出現在許多朝政決策的背後。
論聖眷,這世上還有誰敢公然甩了皇帝視之如命的丹藥匣子,再把他看重的方士趕出宮?雖說後來方士又讓皇帝給找回來了,但也只有這位膽大包天的長公主敢這麼做,不僅做了,還沒有得到任何懲罰!
是以許績看到劉楨時的心情,可真跟看到親爹復生沒什麼兩樣,就只差熱淚盈眶了。
劉楨可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劉楠入宮前留了一手,將兵符交給許績,讓他轉交劉楨,後來徐行出城迎候劉楨,許績又託他將兵符轉交,眼下劉楨身後跟着的,正是一整支奮武軍,難怪大隊人馬一路奔馳而來,聲勢龐大,大老遠就驚動了人。
不僅是他,因爲擔驚受怕而忍不住跑出來察看的範家人在發現來人是劉楨之後,那種先驚而後喜的心情簡直是難以形容的。
“糊塗,太糊塗了,太子怎能隻身入宮呢!”劉楨已經從徐行口中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旁觀者清,立馬就知道大事不妙,此時心急火燎,既擔心老父,又擔心兄長,心情不比任何一個人好受。
許績也是滿臉懊悔之色,但現在說什麼也來不及了,他拱手道:“幸而公主及時趕到,眼下宋丞相他們正在宮門與南軍士兵相持不下呢!”
短短兩句話裡,就包含了許多東西,劉楨點點頭:“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她千里迢迢趕回京城,離咸陽城越近,得到的消息就越不樂觀,路上她與陳素二人分析過幾回,越發覺得郭質這件看似荒唐的事情背後隱藏的訊息很不簡單,但是一切僅僅只是猜測,他們人在京外,局勢未明,不可能妄下定論,直到在咸陽城外遇上徐行,又接收了奮武軍,劉楨才發現,情形之壞,已經遠遠超乎自己的想象。
雖然身心俱疲,但她現在的精神卻異常亢奮,那是一種面臨巨大壓力下的緊繃,在這種緊繃下,神智反倒變得異常清明,大腦高速運轉,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姑姑!姑姑!”劉予掙脫了母親的懷抱,當下就要朝劉楨跑過來。
許績眼明手快地攔住他:“你姑姑有要事在身,馬上就要走了!”
劉楨憐愛地看着他,卻沒有下馬抱他:“小魚,等姑姑把你阿父帶回來,再陪你玩好不好?”
說罷又對許績道:“阿績,我留下一千兵馬給你,範家就託付給你了!”
許績很明白劉楨這番話的用意,一旦宮中真的出了變故,而皇帝與太子又有萬一的話,劉予就是名正言順的接任者了。
想及此,他肅容拱手:“請殿下放心,有我在此,必使賊人不敢來犯!”
範氏雖然不諳政事,女人的直覺卻靈敏得很,當下就從他們的對話裡嗅出一絲不祥的意味,但她卻強忍着沒有哭出來,以免讓父母兄長倍增擔憂。
在得到了許績的承諾之後,劉楨一刻也沒有耽誤,直接就讓陳素點了一千兵馬出來,然後掉轉馬頭,直接帶着陳素徐行等人,朝宮門方向疾馳而去。
再說宮門那邊,此時的宋諧等人已經有點後繼乏力的感覺了。
一開始,先是孟行與房羽趕到宮門處,要求入宮,被公車司令鄭浣擋住了,對方以皇命在身爲由,言道陛下有令,此時宮禁未開,不允許任何人入內。
孟行和房羽戰鬥力再強,畢竟是單槍匹馬,如何能與手執武器,身着鎧甲的宮衛相比,想要硬闖也只能以落敗告終。
後來宋諧等人趕過來,以丞相之尊,縱使鄭浣、陳嵇等人也有點頂不住壓力,這個時候郭殊就出現了。
郭殊是大司農,位居九卿,當然比鄭浣陳嵇更有發言權,他就道:“丞相,非是他們故意相攔,而是陛下有令,他們不得不從,丞相就不要爲難他們了!”
宋諧皺眉:“既是陛下有令不得百官出入,爲何你還身在宮中,莫非郭大司農竟是超然於百官不成?”
郭殊苦笑:“丞相與諸位有所不知,陛下醒來之後,大發雷霆,斷定有人想要謀害他,當即就將王節關押起來了,太子入宮之後,又與陛下發生爭執,陛下此時還在氣頭上,自然誰都不想見,我雖不掌宮禁,但因犬子之事,陛下白天曾召我入宮應對,後來天色已晚,宮門也已關上,陛下就開恩讓我在宮中借宿一宿,眼下我也是受陛下之命,方纔出來答覆諸位的。”
他這番話假中有真,真真假假,令人摸不清虛實,要說一派胡言吧,偏偏宋諧等人又找不出錯漏,要說全是真的吧,皇帝太子一刻沒有出現,宋諧他們就不敢盡信。
“既然如此,上唐鄉侯呢?他是負責宮門屯衛的,讓上唐鄉侯出來回話!”宋諧道。
郭殊拱手:“趙衛尉正守在陛下跟前呢,你們不是不知道,陛下對趙衛尉信重有加,唯有他親自守衛,陛下才能放心!”
宋諧他們還沒說話,孟行就大聲道:“放屁!你家大郎跟一個婢女睡了,以陛下對長公主的疼愛,竟然還願意讓你留宿宮中,騙鬼去罷!”
郭殊指指自己頭頂上包裹的一圈厚厚的麻布,苦笑道:“這正是陛下所賜!”
衆人一看,這傷隱隱滲出血色,似乎還不像是假的。
宋諧等人頓時不說話了,這並非是他們想要退卻,能親自到宮門口來,已經不能算怕事了,但是在這種摸不清局勢的情況下,他們一無兵權,二無實證,單憑一腔勇氣,根本是無濟於事的。
惟有孟行老當益壯,仍舊不依不饒:“郭殊,我看你一直不想讓我們進去,是不是心中有鬼,若是問心無愧,此時就該放行,即便被陛下怪罪,也自有我們自己承擔,怪不到你頭上去!”
郭殊道:“孟公何出此言,我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孟行大罵:“陛下若無事,爲何不肯讓我等入內?我看你這分明就是做賊心虛!少廢話,要麼讓開,我倒要看看,我如今隻身硬闖入宮,陛下是不是就要定下我的死罪了!”
他說完不管不顧就要往裡衝,還沒衝上兩步,就被兩名宮衛攔住,任他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
宋諧和房羽周允等人相視苦笑,他們就是知道會出現這種場面,才強忍着不跟陳嵇等人起衝突,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算硬闖了也只會像孟行一樣被攔下來,根本於事無補。
想歸想,總不能讓宮衛鉗制着朝廷大臣,實在是不像樣,宋諧等人就急忙上前阻攔宮衛抓人,順便想看看能不能趁亂混入宮去,場面一時亂哄哄的,但郭殊站在一旁,看着宋諧他們着急上火,反倒好整以暇,還一邊加油添火,高聲道:“陛下早就說了,擅闖宮禁者死,還請丞相與諸公莫要讓我爲難啊!”
誰知道他話剛落音,就見眼前直街盡頭拐角忽然出現一大批人馬,朝宮門處疾馳而來,轉眼之間就已經到了跟前,等到看清爲首之人,郭殊赫然變色,完全沒了剛纔那種從容淡定的神情了。
與之相反的,卻是宋諧等人眼睛一亮,如遇救星的表情。
劉楨一勒繮繩,馬在離宮門處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長公主!”
“殿下!”
“殿下你可來了!”
宋諧他們紛紛行禮,劉楨的出現,無異於定海神針,雖說現在大家全都心亂如麻,什麼想法都冒出來了,也不是沒有人想到最壞的那種情況,但如今劉楨一來,局面就先定了三分,若換了劉婉或劉妝,同樣是公主,卻未必有這種能讓老臣們如同吃了定心丸的效果。
衆人不由暗暗慶幸,還好還有一位公主在宮外,若現在老劉家的人全部都陷在宮裡頭,那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單憑一個兩三歲的劉予,絕對沒有任何號召力。
劉楨朝衆臣頷首回禮,也不廢話,直接就問:“我現在要入宮,讓是不讓?”
郭殊拱手:“殿下,非是我等不讓,實是陛下有令……”
他話沒說完,但見劉楨一個手勢,耳邊掠過破空之聲,身後陳嵇大叫一聲,直接往後一倒,沒了聲息。
郭殊回頭一看,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陳嵇額頭正中插着半截箭矢,那剩下的半截,不用說已經沒入腦袋了。
這衛尉丞雖然不是九卿,可地位也僅次於九卿了,郭殊完全沒有想到劉楨竟然如此辣手,說殺就殺,完全沒有給人一點反應的餘地!
“公主這是要謀逆犯上嗎!”郭殊大聲道,直接給劉楨扣上一頂大帽子。
劉楨卻僅僅是回以冷冷一笑:“你到底讓是不讓?”
在郭殊看來,這個笑容大有殺氣騰騰的意味。
可還沒等他回答,劉楨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了,她直接一揮手:“如今我懷疑陛□邊有亂臣賊子作祟,要入宮查看,若有攔阻者,一律以亂賊視之,殺!”
隨着殺字方落,那隻纖纖素手也跟着揮下,身後奮武軍跟着抽刀喊道:“殺!”
聲勢震天!
攔在宮門處的南軍士兵都驚呆了,眼睜睜地看着劉楨一馬當先,衝了進去,也沒來得及阻攔。
這一失了先機,也就只能任由奮武軍策馬闖宮,而無能爲力了。
陳素徐行一左一右,將劉楨牢牢護住,即使有零星反抗,在奮武軍的衝擊下,也很快就潰不成軍。
至於郭殊是什麼反應,那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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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三個時辰之前。
在劉楠入宮的那一刻,他就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老父病重想見自己,這件事只有周藥一個人證實,換作平日,這應該是不會出現差錯的,因爲自從劉遠登基,周藥就一直跟在身邊,很得重用,現在雖然不像後世有些朝代那樣,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連皇子都需要客氣幾分,但是周藥的地位人盡皆知,劉楠不應該對他有任何懷疑。
但有了郭質的事情示警在前,此事就平添了幾分疑雲,趙廉許績等人不敢多勸,是因爲如果他們攔着劉楠不讓進宮,萬一確實是皇帝想見太子,太子又不去的話,後果就太嚴重了。
這也是劉楠一定要入宮的原因。
明知不得已而爲之,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宮裡局勢不明,只有自己親自進去看了,才知道到底是什麼個情況,而且一聽到劉遠昏厥,劉楠身爲人子,心中焦急自然難以言喻。
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的決定可能是錯誤的,如果時光倒流,劉楠依然不後悔,他依然會這麼做。
現在只希望阿楨能夠及時趕回京了。跟在周藥後面,劉楠暗暗想道。
周藥將他帶向宣明殿,那裡正是劉遠的起居之所,平日辦公歇息,都在此殿。
一路腳步匆匆,二人都沒有對話交流,但等到劉楠靠近宣明殿時,明顯就感覺到不對勁。
首先宣明殿門口的宮衛都換成了生面孔,而且從原來的兩個增加到了八個,宣明殿四周還有一整支宮衛把守,簡直把一隻蠅蟲都飛不進去這句話發揮到了極致。
看到這幅情景,劉楠就問:“趙翹呢,爲何不見他?”
周藥腳步未停,側身回道:“殿下,上唐鄉侯正在殿內與陛下一道呢!”
聲音有點大喘氣,聽起來像是走得累了,但細聽之下不難發現一絲緊繃和顫抖,劉楠疑心更甚,此時他們離宣明殿不過幾步之遙,裡頭甚至傳來高聲斥罵,聽聲音還是劉婉傳出來的。
到了這等境地,劉楠幾乎已經完全可以肯定,這裡頭必然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陰謀,而且周藥肯定也是這場陰謀的知情者和參與者。
他二話不說,直接抽出利劍,將劍刃架在周藥脖子上:“裡面到底發生了何事!”
周藥有些顫抖,但仍然回道:“殿下,我只是小人物,你殺了我又有何益?左右都進來了,陛下就在裡面,殿下何不進去看看?”
鋒利的劍刃在周藥脖子上停留了許久,才終於收了回去,主要是劉楠覺得自己都已經進來了,現在南軍爲對方所掌控,他單槍匹馬,再想成功衝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況既然劉婉也在殿內,那現在裡頭必然發生了一些不可預測的情況,他心繫老父和弟妹,自然也無法掉頭就走。
周藥感覺肩膀一輕,也不顧脖子上被割出來的血痕,當即就軟倒在地上,卻見劉楠已經越過他,直接踏入殿內。
劉楠一走進去,就發現情形之壞,已經超乎他的想象。
最裡頭的榻上躺着一個人,但他只消看上一眼,就馬上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劉婉和劉槿也來了,二人正跪坐在皇帝榻前哭泣,看到劉楠前來,先是一愣,然後驚叫一聲就想起身跑過來,結果卻被早就立於左右的宮衛牢牢抓住,動彈不得。
“放開我!爾等亂臣賊子,看到我大兄來了,還不束手就擒!”劉婉憤怒大叫。
“太子來了。”安坐正堂上首的安正,此時衝着劉楠呵呵一笑,又和顏悅色地對劉婉道:“阿婉,你大兄如今也自身難保,如何能救你?你若再不安分一些,等會就斷了你一隻手臂,你說可好?”
劉婉驚恐地睜大眼睛,立時消聲了。
安正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道:“太子可要先看看陛下?”
劉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所有憤怒都先吞下肚,大步走向劉遠的病榻前。
昔日一言九鼎的皇帝,此時正躺在牀榻上,面色灰白,雙目緊閉,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只怕就要讓人以爲已經是個死人了。
劉楠嘴脣顫動,他完全不敢相信,僅僅是兩天未見,自己的父親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阿父!”他忍不住熱淚滾滾,跪在榻前,握住劉遠的手。
皇帝依然昏睡着,並沒有因爲他的到來而出現甦醒的奇蹟。
劉楠強忍悲痛,站了起來,盯着安正,冷冷道:“安正,你到底意欲何爲?”
安正搖搖頭:“太子,我的意圖不是很明顯了麼,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劉楠:“我不明白,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要喊你二叔,阿父曾對我們說,對你與三叔,要如同對他一般尊敬,後來你與阿父一道起事,阿父也不曾薄待於你,縣侯之尊世襲罔替,太常之位更是九卿之首,如今三叔已經不在了,阿父身邊就剩你一個兄弟,這到底是爲什麼?!”
安正道:“你若想知道,我不妨慢慢說與你聽。”
劉楠從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皇帝到現在還昏迷不醒,絕對跟安正脫不了干係,甚至這一次宮變,估計都是安正一手策劃的。陶夫人縱然野心勃勃,可她一個深宮婦人,能耐再大也有限,如果沒了安正,估計她什麼都施展不開。
現在安正雖然控制了宮裡頭的南軍,但外頭的北軍,以及城外的奮武軍都不在他的掌控中,可他竟然還能優哉遊哉地擺出一副給劉楠講故事的架勢。
“你說得很對,我與你阿父,相識於寒微,又患難與共,我們同心協力,纔有瞭如今的局面。但是自從你阿父當了皇帝之後,一切就都變了。他開始猜疑身邊的人,想要通過削弱朝臣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別說宋諧、郭殊這些最早跟隨他的人,就連我與你三叔,又何曾沒有被他呵斥過?你難道以爲宋諧他們心裡頭不會不滿嗎?只不過他們敢怒不敢言,而我有膽子做出來了。”
安正微微一笑:“阿楠,你素來是個心地仁厚的好孩子,你來評評理,你覺得你阿父這麼做是對的麼?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個典故你應該不陌生罷?你三叔若不是早死,現在只怕早也被你阿父削了兵權,在家裡憋屈罷!”
劉楠被他句句反問,竟是半點也反駁不出來。
如果是劉楨在這裡,必然會反駁安正:既然你們當初將我阿父奉爲君,而你們甘居爲臣,那就意味着你們承認彼此的地位和定位,結果現在覺得不滿了,就想反悔了,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敢情當時困難的時候,你不願意出頭,現在勝利了,就想出來摘桃子了?
但劉楠不同,他不會這麼反問安正,在他內心深處,未嘗不是不贊同他老爹這種做法的。
見劉楠不說話,安正又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阿父是如何踏出仕途的第一步的?”
劉楠:“……是你推薦他當上北肆亭的求盜。”
安正欣慰一笑:“難爲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不錯,你大父爲他安排的是亭父底下的從屬,你阿父嫌棄丟人,不肯去,若不是我爲他謀得求盜一職,別說當皇帝,只怕你們家現在仍然食不果腹。”
“後來,你阿父因爲得罪蕭起,又是我連夜趕來報信,使得他能夠及時逃亡,當時我也有一家老小,卻爲了你阿父,毫不猶豫就丟下家人,隨他千里奔走。那時候,你阿父甚至連字都還認不全,又不知道何去何從,還是我爲他找來文書檄文,告訴他張楚王廣招天下義士,我們可以前往投奔。後來的事情不必我說,你也應該知道得七七八八了。我隨着你阿父輾轉千里,東征西戰,最後纔有了潁川郡的基業,你阿父也才能由此踏上他的爭霸之路。”
劉楠:“往事歷歷在目,二叔對劉家之恩重於泰山,我不敢或忘。”
安正心平氣和道:“我知道你沒有忘,你素來是個重情義的,可你阿父卻早就忘了,否則,他不會如此對待我們,對待這些爲他打江山的開國功臣。所以我纔會說,在他當上皇帝之後,就變了。”
劉楠想爲父親辯解,安正卻擺擺手,阻止了他的話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必說了,你身爲人子,爲你阿父說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說這番話,也是想告訴你,今日之事,事出有因,不是我對不住他劉遠,而是他劉遠先對不住我。”
劉楠握緊拳頭,深吸了口氣:“阿父縱有千般錯處,但總歸與你一場兄弟情誼,也沒有做出任何對不住你的事情,沒有削你官爵,更沒有拿你問罪,你卻勾結內廷,以方士蠱惑於他,令他如今臥牀不起,生死不明,這難道還不是你對不住他嗎!”
安正笑道:“他有今日,也不能怨我。我縱然有心害他,如果沒有陶夫人的配合,單憑我一個人,能夠成事嗎?他連自己枕邊的女人也管不住,還怎麼管天下人?”
劉楠:“……”
安正:“如果他現在不死,以他沉迷丹藥的情勢,朝政遲早都要被他敗壞,我現在下手,也是爲了保住他一世的英明,是爲了他好,你怎麼能反過來怪我呢?”
劉楠冷冷道:“你不會得逞的,單憑區區一支南軍,根本不可能掌控局勢,等到宮外的人反應過來,北軍和奮武軍一旦殺入,你所有的如意算盤就都要落空了!”
安正大笑:“阿楠啊阿楠,你知不知道,由頭到尾,我需要做的,僅僅是引你入宮而已!論謀略,論眼光,劉楨勝你何止一籌,只可惜她是女子,否則今日的太子之位又如何輪到你來坐!劉楨若在,她定然會阻止你入宮,可惜啊可惜!你知不知道,今日只要你站在這裡,我就已經有了八分勝算!”
他見劉楠似乎還是沒有明白,便主動爲他釋疑:“太醫說,陛下外感風邪,現在已經動彈不得了,即便能甦醒過來,只怕連說話也有困難,更不必說其它了。現在只要你一死,我就可以對外說是你大逆不道,聯合長公主與趙翹想要逼宮造反,結果事情敗露,反而被陛下制服,畏罪自盡,但陛下也因此被你氣病,以至於連話都說不了了,不得不將陳王立爲太子,退位讓賢。”
劉楠氣笑了:“這等漏洞多多的言辭,如何能取信天下人!”
安正笑道:“你還是嫩了點,換了是劉楨,就一定不會說這句話。我要取信天下人何用?歷來治理天下,不過是朝廷的一小撮人,只要坐在上頭的皇帝不是暴君,沒有把百姓逼得無路可走,天下人哪裡會管坐在上頭的皇帝是誰,只要我能控制住朝廷,不就可以了?”
他說罷,拿出一紮竹簡:“這裡面是陛下的立太子手書,上面還有璽印,你可要一觀?”
安正笑了笑:“若是不夠的話,安樂王也可以親口作證,說明陛下確實是有意立陳王爲儲君的。”
安樂王就是劉遠之父劉薪,當日劉遠給了自己老爹一個安樂王的虛位,把他直接扔回老家去養老,雖然眼不見爲淨,但從劉薪的角度出發,這父子倆的嫌隙不可謂不深。現在安正能說動劉薪出面,必然也是許了什麼好處,劉楠想都能想到,以劉薪對兒子的不滿,估計很樂意摻上這一腳的,更何況又不需要他賣什麼力氣,只要事後站出來說一聲我那個皇帝兒子確實是屬意劉桐當皇帝就夠了。
有了皇帝親爹的一句話,就算旁人有再多懷疑,還能說什麼?
現在只要劉楠一死,劉遠又毫無行動能力,咸陽宮等於盡入安正之手,安正又有了名義上的皇帝手令,劉楨要是帶兵入城,立馬就會被打成謀逆,到時候北軍作壁上觀,南軍與奮武軍互相廝殺,就要各憑本事了,一旦南軍佔了上風,那安正就等於穩操勝券了。
可以說,安正雖然提前發動了宮變,風險和漏洞相對增加,但是他幾乎把武力和輿論這兩方面都計算好了,絕對也不是被郭質的事情一刺激,就決定拍腦袋行事的。
但劉楠不是傻子,不會被安正這一番話就嚇住。
“不要忘了,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安正點頭笑道:“不錯,我知道你勇武過人,雖然單槍匹馬,但是如果盡力想要拼殺出去,未必不能拖延時間,等來劉楨,只要你不死,我的陰謀就要無所遁形,對不對?所以我纔會說八分勝算,而不是十分。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必冒風險的,造反的風險自然更大。我盡力而爲,但成與不成,還要看老天,若是上天註定要我失敗,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在那之前,總是應該努力一把的,你說對不對?”
他本來就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眼下雖然大逆不道,可說話依舊是輕聲慢語,完全沒有辦法讓人與反賊一類的詞聯繫起來,劉楠更加不想去相信,這個人就是他自小就親近的安二叔。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
安正道:“太子,我知道你現在打的什麼主意,你想以一己之力拖延時間,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不若你乖乖自刎,我也好做一些,免得大家撕破臉皮。”
劉楠幾乎要被他的無恥氣笑,他握緊了手中的劍,將身體肌肉調動到最適合攻擊的力道。
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失敗了。
只見安正作了個手勢,原本押着劉婉的甲士抓住她的髮髻,令她不由自主尖叫一聲,緊接着一把劍刃抵上她的喉嚨,又令她頓時不敢再出聲。
劉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臉色蒼白如紙,胸膛不住起伏,指甲緊緊地掐入地面。
“放開阿姊!”劉槿怒喝一聲。
“放開她!”劉楠也道。
安正沒有出聲,又擡了擡下巴,守在劉遠榻前的甲士隨即抽劍,將寒光對準毫無知覺的皇帝胸口。
“不!”劉楠目眥欲裂。
安正溫和道:“還請太子畏罪自盡。”
劉楠不動。
安正微微一笑:“你不死,你妹妹和阿父就要死,這一招對別人也許無效,但對你卻最是有效,我看着你長大,自然是瞭解你的,阿楠,你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死的,對不對?”
劉楠還是不動,他死死看着安正,完全想不到對方竟然會想出這等卑鄙的辦法,不是讓他拼力殺出去,不是讓他力竭而亡,而是用他的至親來威脅他。
“不,不要!”劉槿大哭起來,被甲士押住的身體不斷扭動,“大兄不要死,不要殺阿父,讓我來代他們!”
安正沒有理他,只是看着劉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偌大宣明殿內,只餘下劉槿的哭聲。
劉婉的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反應。
安正不願再等待下去,直接動了動手指。
將劍架在劉婉脖子上的人微微用力,劉婉白皙的脖子上立時出現一道血痕。
血痕慢慢加深,血順着劉婉的傷口流了下來,浸入她的衣領之內。
劉婉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響,表情已經不能用驚恐來形容了。
“住手!”劉楠怒吼。
安正說對了,他確確實實是最瞭解自己的。
如果來硬的,自己未必會屈服,但是現在……
安正微笑,重複着剛纔的話:“還請太子畏罪自盡。”
劉楠怒得雙目通紅,他握緊了手中長劍,反手對準自己胸口,狠狠刺了進去!
劉槿驚叫一聲,想要撲向他,卻被左右緊緊按住。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劍刃正正插、入胸口,深達一尺左右,只怕快要連後背也穿透了,絕無半分虛假。
劉楠吐出一口血,慢慢地跪倒,身體慢慢地往旁邊倒下。
劉槿呆呆地看着這一切。
安正示意士兵上前檢查劉楠傷口,就在此時,殿外遠遠響起一陣喧譁,伴隨着兵刃相接和喊殺聲,聲音越來越近,很快就到了宣明殿門口。
緊接着殿門被人狠狠一踹,一羣人提着刀劍衝了進來,將安正等人團團包圍住!
嗖嗖幾下,想要靠近劉楠和按住劉槿劉婉的幾個士兵都中箭倒地。
對方人多勢衆,洶洶而來,又經過了宮內一場惡戰,眼看就要救駕成功,正是士氣高漲之際,宣明殿的守兵根本就不是對手,很快就被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安正也被團團圍住,除非他真有飛天遁地之能,否則真是插翅也難飛了。
然而劉楨進來的時候並沒有顧得上去看他一眼,她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倒地的劉楠身上。
“阿兄!”
劉楠身體底下好大一灘血,劍刃插在他身上還沒拔、出來,他面如金紙,雙目緊閉,已然是沒氣了。
劉楨眼眶通紅地撲過去,中間腳下還踉蹌了兩步,才終於跑到劉楠跟前。
“阿兄,你醒醒!”
她抓着劉楠的手,自己卻顫抖得厲害。
“阿兄,你會沒事的,小魚和嫂嫂還在等你呢,你要拋下我們不成!阿兄!阿兄!”
“阿兄,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阿兄……”
以劉楨的性情,以往就是如何艱難的困境,她也不曾在人前失態,如今卻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只是哭聲之中,還夾雜着一個微弱的聲音。
“別哭了……你壓到我傷口了……”
“……”
作者有話要說:爲了不弔胃口,寫得手快斷,剛剛纔寫好……劉楨從入宮門到來到宣明殿這個過程是有一段惡戰的,還有安正的勢力來源,以及陶氏的下場,下章都會有交代。
看到似乎有朋友糾結長公主的稱謂問題?我以爲這個不用解釋,之前就沒多說。前文提過,這裡的禮制參照漢朝,與漢朝平行,那麼現在的制度應該差不多相當於漢朝前期。
後漢書上面寫得很清楚:漢制,皇女皆封縣公主,儀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號長公主,儀服同蕃王。
所以首先長公主這個“長”字,是表示地位尊崇的意思,典型的例子就是漢武帝的女兒衛長公主,這裡明顯就不是皇帝的姐妹了。還有更典型的,漢文帝在世時,他女兒劉嫖就已經受封館陶長公主了。
至於“皇帝姐妹是長公主,姑母是大長公主”的規矩,是等到西漢末年東漢初期才固定下來的。
而在本文裡,由於架空的緣故,對“長”這個尊號又加了額外的解釋:那就是要於國有功【前面出現過】,所以長公主這個稱謂,並不是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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