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悔了……
後悔立裴錚爲鳳君。
後悔跟裴錚出來。
後悔進裴錚的房間。
後悔主動勾引他……
我真不知道會這麼疼啊!
這場折磨不知何時纔是盡頭,我迷濛地望着頭頂上彷彿在晃動的流蘇,輕輕嗚咽,直到那灼痛中漸漸浮上一絲酥癢的感覺。
裴錚埋首在我頸窩,悶聲笑了起來。“豆豆,真想抱着你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
一百年,五十年,一天,或者就是一個彈指?
唉……
我擡手撫上裴錚的臉頰。他實在生得一副俊美皮相,五官輪廓立體深邃,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眸更是勾魂攝魄,我若真是淫、君,後宮中必也有他一席之地。但我喜歡他,並非只是因爲皮相,他待我,似乎是極好的。
我以爲自己是喜歡極了他,比對蘇煥卿更多的喜歡,可爲何這時,卻沒有想象中的滿足與喜悅?
至少,不如裴錚那般喜悅。
我親了親他的脣畔,好像比之前是少了那麼點感覺……
裴錚起身幫我擦拭身子,大半夜不敢沐浴驚動他人,只能勉強忍着了。
“這實在不是最好的時機……”裴錚有些惋惜地說,“但是我不後悔。”
我卻有些後悔了……
這話我卻沒有說出口,自歡愛後,便一直沉默,由着他爲我穿好衣服。看着凌亂淫、靡的牀榻,我有種一把火燒了的衝動。豔色的血跡觸目驚心,我別過臉,覺得心口有些難受……
裴錚換了被褥,摟着我躺下,察覺到我的異常,他柔聲問道:“怎麼不說話?”
我微微蜷縮着,突然意識到自己擺出有些防禦的姿態。我一開始來找他,是爲了什麼,想了許久,才恍恍惚惚想起來。
裴錚不含任何情、欲地輕拍我的後背,吻着我的眉心,似有無限繾綣,我卻始終若有所失,無法體會他的感覺。若是尋常女子,被他奪了貞操也就是一生一世了,我卻不是……
我避開他的雙脣,擡眼看他,“今夜曹仁廣宴請你上國色天香樓,你可也這般對旁的女子了?”
裴錚微怔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身上可有其他女人的脂粉味?”
“雖是沒有,但怕是酒味蓋過了。曹仁廣對你大獻殷勤,可有他求?”
裴錚的笑意漸漸斂去,只餘稍許。“虧你還記得初衷……想知道曹仁廣的事嗎?”
我心口緊了一下,說:“是。”
裴錚淡淡道:“逢迎之道,非是要有所求才爲之,總該爲將來做準備。曹仁廣與其是說有求於我,不如說是試探。”
“試探?”我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問道,“我還以爲他是你的人。”
裴錚對我這句話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也並非自己人就不存在試探之舉。我將爲鳳君,曹仁廣怕也是摸不準帝都傳言真假,不知是我脅迫了你以令諸侯,還是徹底歸順於你。若是前者,那他將千百般巴結於我,若是後者……”裴錚一頓,眸中閃過異光,卻不再言。
“若是後者,又如何?”我追問。
他垂眸看我,微笑着說:“若是後者,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你對我真情實意,一種是虛情假意,如若是虛情假意,他又怎會真正將我放在眼裡?”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的心口卻彷彿被人狠狠擰了一下,只有乾笑說:“是嗎,呵呵……”
裴錚淡淡一笑。“你白日裡說,曹仁廣與南懷王合作愉快,實則不然。這幾年崇光新政,側重於內朝的吏治改革,對地方官員疏於整治,這才導致漕銀虧空,漕政不振。前任轉運使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漕政漏洞,曹仁廣接手了一個燙手山芋,箇中辛苦怕也只有自己知曉了。漕運淤塞不行,每年撥下來的銀兩不足以清理河道,只有挪作他用,讓南懷王走海運運糧北上,這才能滿足每年帝都的用糧需求。然而去年關中災情頻發,江陵的糧食只能經由運河入關,運河又淤塞,賑濟延遲,官逼民反,這纔將事情鬧大。”
一開始,我只是着令欽差調查亂民造反,繼而揭發出糧草不繼的問題,我只道是地方官員貪污,卻還有更深一層是漕運不暢,漕政不振,漕銀虧空。到如今,纔有人告訴我,牽涉其中的,不只京官,還有宗室公卿。
再查下去,還會有什麼人?
那一瞬間,我恍然明白了爲什麼沾上此案的人,莫不三緘其口,以辭官告終。官場之道,明哲保身,有些人是他們動不了的,硬碰硬的結果,有時候只是以卵擊石。
“南懷王在民間素有賢王之稱,你是在暗示他名不副實?”我挑眉看向裴錚。
“名未必不副實,也未必副實。南懷王每年進京一次,所乘寶船就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這艘。回時的吃水線比來時低了不少,你以爲他留了什麼,又留了多少東西在帝都,帶走的又是什麼?”
“諸王進京,周旋打點,也是正常。”
“便是因爲‘正常’二字,他纔敢如此明目張膽。”裴錚輕嘆,凝眸望着我,“豆豆,我們……非要如此嗎?”
“什麼?”我愣了一下。
“我喜歡你在我懷裡,或哭或笑,能讓我碰觸到你柔軟的心……不是像現在,明明抱着你,卻又好像隔着九重殿上不可逾越的距離……”他抱着我的手微微收緊,“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你……”
我沒有反抗地任他擁着,自覺得,能給他的,我都已經給了。
“你知道,我與你出來的目的,本就不單純。半爲私下查案,半爲調虎離山……”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卻又十分配合,隨我出帝都,幫我查案……他的話,我總歸信一半,只信他說喜歡我的那一半。
“對我來說,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徹底地佔有你。”裴錚的手在我臉頰上輕撫着,緩緩滑落到心口,“從身,到心。”
我笑了笑。
“至少,我們都成功了一半。”時近夏日,天亮得愈發早了,我從被子裡鑽出來,低頭看着他問,“那幾個賊寇,你又打算怎麼辦?”
裴錚沉沉看了我片刻,方緩緩道:“陛下之前不是說想問曹仁廣的事嗎?微臣所言怕有失公允,陛下不如直接去問那些賊寇,也算是真正瞭解民情了。”
“我以什麼身份去?”我皺了皺眉,“那些人可押在大牢。”
“忘了嗎,你現在是裴笙,一等學士裴笙,還是此案的受害者,按照大陳律例,你不但要配合取證,還有權聽證。”
聽裴錚這麼一提,我才恍然想起自己當下的身份是裴笙……
“你之前對劉綾說,自己是下江南迎回父母靈位。裴錚,這回你總該告訴我了吧,你父母的靈位真
的在江南嗎?”我狐疑地盯着他。
裴錚神色一黯,隨即笑道:“不在,我也不知在何處。”
我欺身上前,跪坐在他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連我也不能告訴嗎?你對船似乎有陰影……是因爲你的父母?”
裴錚微仰着臉回視我,眉眼漸漸溫軟,脣畔的笑意柔和了許多。“你真的想知道嗎?”
我輕輕點頭。
“你的問題,我總會回答,只是答應我保守這個秘密,別讓笙兒知道。”
他說得凝重,我嚥了口水,心跳漏了一拍,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好,君子一言!”
裴錚垂下眼瞼,脣畔的笑意漸漸苦澀。“當年也是相似的大船,在出海之時船身起火,我的父母葬身汪洋。”
我的心略微一沉。
果然,如我所想一般……
“他們捨命相救,所以你和笙兒才能生還?”我輕聲問道。
“不。”裴錚搖了搖頭,“我父母原爲樂師,遊走於涼陳兩國。樂籍人在陳國地位等同賤奴,那一年涼國突襲陳國邊境,戰爭爆發,陸路受阻,爲了躲避戰亂,我們上了涼國商人的商船準備南下,卻在船上,他們以十兩銀子的價錢將我和笙兒賣給了涼國商人。那年我十一歲,笙兒三歲,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途中南人和涼國人起了衝突,燒了大船,我抱着笙兒趁亂逃走,抱着一塊浮木被水衝上了岸……其他人,或者被燒死,或者被淹死。”
裴錚語調平平,不聞哀傷或者憤怒,好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已經與自己無關。那一日在海上沉浮,他定然親眼目睹了那一場慘劇。黑色的水,紅色的火,撕心裂肺的慘叫,透骨的寒意,縱然那兩個人遺棄了自己,卻到底還是血溶於水的親人,卻在烈火中,化爲灰燼……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對我說過的話——豆豆,我一直想有個家,有你當我的結髮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還有我們的孩子,我會疼他,甚於你五個爹爹對你的疼愛。
或許他自己有缺憾,所以希望以另一種方式彌補。
而我……不知道能不能給他圓滿……
“我告訴笙兒,和父母離散了,笙兒不曾追問,或許她心裡也有過疑問。但她知道,我不說自有我的道理,有些真相,或許不知道會更好,自欺欺人,覺得他們是愛自己的。”我總覺得他話裡有話,見他勾了勾脣角,像是想到什麼,嘆息着淡淡一笑,“但你問,我便答……別這樣看着我。”他擡手覆上我的眼睛,“我不需要這樣的感情,我喜歡你對我的心軟,心疼,但不是同情。”
我眨了眨眼,睫毛掃過他溫暖的掌心。
驀地有些後悔揭開他的傷疤,但這樣一個隱含着孤傲的男人,卻願意在我面前卸下他所有的僞裝……
我突然覺得自己對母親和爹爹們的怨懟有些矯情,和許多人比起來,我已算幸運,甚至裴錚也是。亂世之中,更多和他一樣的人,而那一船的人裡,至少他活了下來,並且比多數人活得更好。
“早些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大牢審訊。”裴錚輕嘆了口氣,放下手,低頭幫我係上衣服結釦。
我握住他的手,他頓了下動作,擡頭看我。
我動了動嘴脣,卻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情和欲若可以分開,那麼我對裴錚,究竟是情多,還是欲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