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貧窮人家裡,即使是成親,也斷沒有簡陋到三天之內完成的,可聖旨一下,所有人也只能依照聖旨而行。
聽說太常寺沒有專門爲劉恆置辦什麼,置辦也來不及了,是開了箱子把皇帝當年大婚的東西更改了一番之後用上的,新郎官和新娘的婚服來不及,皇帝當年的婚服劉恆也不能用,尚服局又找了一件平帝早年還是皇子時的禮服,稍作更改,纔將將用上。
至於劉凌劉祁兩兄弟,一個是負責迎親的,一個是負責拜堂行禮的,按禮也得身着專門的禮服,但時間也來不及了,兄弟兩個都只能找件大宴時的禮服暫時充數。好在作爲配飾的衣冠配飾等物都是皇帝賜下來的寶物,兩兄弟又都是年少俊朗,穿戴一新後也稱得上是儀表堂堂,沒算丟了皇家的臉面。
原本按照禮制,肅王這樣的開府親王至少有三百隨員、官員和儀仗、護衛人員隨同一起去開府,婚事也由肅王府的官僚來協助操辦,加上王爺開府都會有一大筆銀兩作爲“添用”,婚事絕不會寒酸。
現在由太常寺和鴻臚寺辦了,兩個官衙要動的都是皇帝的內庫和國家的公庫,當然是摳着手指頭省着花,加上上下剋扣的那些潛規則,面子上雖然過得去,但要有怎麼隆重都是妄想。
一般王爺納妃,賀儀也是一筆很大的進賬,王爺自掏腰包的錢都能通過賓客們的賀儀補上,但劉恆躺在牀上不知生死,以後有什麼前程還不一定,也就不會有多少人花大價錢買這個人情,想來收上來的賀儀,不見得珍貴到哪裡。
更雪上加霜的是,蓬萊殿裡的袁貴妃還沒過七,新房自然不能設在蓬萊殿,東宮是太子居住之所,皇子們可以在未立儲之前在裡面讀書、起居,但在東宮裡大婚,就只有太子有這個權利。
皇帝和一干禮官商榷了之後,下令將招待入京官員的禮賓院騰空用作新房,直到劉恆身體稍好,便啓程前往肅州的王府。
禮賓院是鴻臚寺管轄的地方,掌管京中三處招待賓客來使之地的,正是魏坤的親胞兄魏乾,此人是鴻臚寺典客,管送往迎來,日後肅王前往肅州,也是由他相送。
有了這層關係,魏乾當然是盡心盡力,將禮賓院佈置得喜慶端莊。
禮賓院雖不大,但絕不比東宮劉恆居住的地方小,又有亭臺樓閣、廳堂水榭,還有現成的官奴和僕役,用這裡暫時安置新婚的小兩口,也算是劉未有心了。
就這樣,一輛馬車將劉恆送去了內城的禮賓院,宮內則由最近得寵的唐賢妃在麟德殿主持招待各方命婦,亂中有序之下,這婚禮居然也像模像樣的辦起來了。
到了成親那天,劉祁和劉凌特別允許出了宮,騎着各自的寶馬,幫着劉恆去昌平伯府迎親。
其實若要是迎親所用,那一定是老大的馬最爲合適,他的馬一身潔白毫無雜毛,披紅掛綵之下肯定是神駿非凡。無奈劉恆還在失魂落魄之中,只能由劉祁騎着他的馬去迎親,劉祁的馬是個大胃口,走着走着就要劉祁塞一把豆子,看起來倒像是去遊玩,而不是迎親的。
劉凌是第一次離開宮中,看着宮外的一草一木都覺得稀奇。雖說只是從宮城到內城,連東西二市都沒有到,總算是出過一次宮了。
到了禮賓院,劉祁黑着臉,跟着敲敲打打的人和儀仗去了昌平伯府迎親,劉凌則留在禮賓院裡看太常寺和鴻臚寺的官員來來去去地佈置禮堂,贊者和歌者不安地互相閒聊,只覺得屋裡實在是憋氣的很,便帶着戴良,準備在禮賓院裡隨便走走。
“二哥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劉凌嘆了口氣,“希望嫂嫂的家人不會多想。”
“肅王妃的家人才不會多想呢,有人娶走這位女郎,昌平伯家高興的很。”
一聲帶着笑意的打趣迴應了劉凌的話。
劉凌和戴良猛然一驚,扭過頭去一看,原來隔着層層綠蔭,有一青年坐在草中,四處都是修建到半人高的花木,他們是後來的,是以竟沒有發現草叢裡坐着個大活人。
“殿下您看,他和魏坤長得是不是很像?”
戴良湊在劉凌耳邊竊竊私語。
“非也,非也,是魏坤和我長得很像纔是,下官是魏坤的兄長魏乾,下官生的比他早,應當是他像我。”
那眉眼含笑的青年從草叢裡伸出自己的腦袋,笑吟吟地望了望劉凌。
“您喊二皇子二哥,這麼說,您就是今日替肅王行禮的三殿下囉?”
劉凌對魏坤印象極好,連帶着對魏乾也愛屋及烏,笑着點了點頭。
“正是。魏典客在這裡做什麼?您不該是正忙的時候嗎?”
聽到劉凌問起這個,魏乾一張討喜的笑臉立刻變成了苦瓜臉。
“哎呀,殿下可千萬別跟人提起下官在這裡,就讓我在這裡偷一會兒閒。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來找我,連這根蠟燭比那根蠟燭短了半截都尋我想辦法,他們難道就不知道把多的那截切掉一點嗎?難不成我還能變戲法把短的那截變長?簡直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
劉凌和戴良都沒想到那個老成持重的魏坤會有個這麼有趣的兄長,性格不但不想象,甚至還截然相反,儼然是個話癆。
只見這話癆就以頭伸出草叢外的驚悚姿勢繼續嘮叨着:“肅王這個婚禮啊,辦的實在是太倉促!要不是鴻臚寺裡還有些儀仗能改了改用,禮賓院連像樣的佈置都沒有。你們想想看,這可是安置來京官員和外族來使的地方,大多住的都是糙漢子,佈置成新婚之所,簡直是要急白我的頭髮!想想那位肅王妃也真是,自己新婚的新房和婚牀,都是被人給用過的……”
他大概想起來面前的是皇子,連忙急急住口。
劉凌一怔,這纔想起來這位魏乾魏典客是爲何暴露了身份。他微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魏典客之前說,我的王嫂嫁出去,昌平伯家反而高興……”
“哎呀,那邊又有來找下官的蠢蛋!”
魏乾急忙把頭縮了回去,在草叢裡急急喊道:“我現在不想出去,殿下若想問肅王妃的事,還是進來說話吧!”
劉凌好笑地搖了搖頭,戴良倒是躍躍欲試。兩人小心翼翼地按住身上的禮器,從花叢邊跳了進去,一進去才發現這地方特地還種了草坪,草皮柔軟,外面看起來雜亂,坐着倒不難受。
他們三人席地而坐,只聽着外面鴻臚寺的小官大叫着“典客!典客!你在哪裡啊典客……”,一個個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就聽着外面的腳步聲踢踏踢踏地跑了過去。
一時間,三人都有種捉弄到人的快感,偷笑了起來。
有這樣的經歷,三人的關係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那魏乾笑着咳了幾聲,對劉凌拱了拱手:“多謝殿下掩飾,實在是我早已經把所有瑣事都已經安排好了,偏偏下面的人卻不願自己動腦子,逼得我只能這般惹人笑話。”
“咳咳,其實也挺有意思的。”
劉凌露出少年人該有的笑容。
“剛剛殿下問我,爲何肅王妃匆忙出嫁,昌平伯反倒高興,這就要說到上任昌平伯和這任昌平伯的關係……”
魏乾肅着容,將新任肅王妃的來歷說了一遍,尤其是父母雙亡後的遭遇,話語中不免有些許唏噓之意。
“那昌平伯府的長女原本也是金枝玉葉,珍寶一般的養大,一夕之間,昌平伯還是那個昌平伯,故人卻都不是那些故人了。現任的昌平伯原本有些品行不端,所以才被上任的伯爺責令開府另居,這一下得了勢,竟把之前幾代的老僕都遣散了,換上了自己的心腹,爲的就是不讓人知道自己之前的醜事。”
“這位貴女爲了將兩個弟弟培養長大,一刻都不敢輕忽,親自督促兩個弟弟的學問、管教院中的下人,一有人說媒,立刻以死相逼,絕不願出嫁,一留就留到十八歲,竟連個未婚夫都沒有……”
魏乾帶着嘲諷的語氣說着:“但凡娶親,都是高門來往,她父親雖是昌平伯,可現在這位昌平伯卻不是她的父親,自然沒有堂叔的女兒們在婚事上吃香。加上還有兩個弟弟做累贅,也不是人人都願意提攜小舅子的,就留來留去留成仇了。”
“她不嫁人,昌平伯家三四位女郎也不能出嫁。可若胡亂許人,真逼死了前任昌平伯的嫡女,先不說名聲如何,兩個侄子就要先成仇人了。這件事在京城中也算是出了名的笑話,人人都說現任昌平伯不肯善待侄子侄女,以至於這女郎情願不嫁都不敢離開伯府……”
劉凌瞭然地點了點頭,大致瞭解了王嫂的難爲之處。
“所以陛下一位肅王納妃,昌平伯就開始動起了腦筋。其他人都是求情不要把女兒遠嫁,只有他上下活動,是要把這個燙手山芋給送出去。”魏乾搖了搖頭,“所以,肅王妃是昌平伯家這位女郎,許多人都不意外。”
“說到底,就是那位昌平伯欺負人!”戴良氣呼呼地說:“陛下的聖旨是不能違抗的,那位女郎若要抗旨,她的弟弟們也要倒黴,昌平伯就是因爲這一點,所以一定要把侄女嫁給肅王!”
“其實我大哥人很好的,也比其他同齡人穩重。”劉凌有些聽不得其他人把嫁給劉恆當做進了火坑,虛弱無力地爭辯道:“他身邊也沒有什麼宮女侍婢,從小專心讀書,做他的王妃,也不見得很差。”
“如果肅王沒有得病,這確實也算是徐家女的一門好親事。”魏乾摸了摸頭,“殿下莫覺得我說話直,我自己弟弟就在大殿下身邊當侍讀,自然是希望大殿下萬般都好,可現在這種情況,莫說別人爲肅王妃可惜,就是我家……”
他望着劉凌,眼神熠熠生光。
“……也爲我小弟的事情急得很呢!”
戴良還沒聽懂魏乾說這個什麼意思,劉凌卻已然明白。
原來這位鴻臚寺典客兜兜轉轉,先揚後抑,甚至引起他的注意,爲的,只是這個。
他想知道宮中究竟要怎麼安排這位侍讀。
“我父皇的意思,似是要讓魏侍讀作爲王府人員陪同肅王去肅州。”劉凌自己也有兄弟,當然明白魏乾爲什麼如此,也不爲難他,據實以告。
“我聽二哥說,去肅州這一路上多有匪患,雖說隨同的侍衛和官員不少,但魏侍讀武藝不弱,跟在大哥身邊,父皇也能放心。肅州民風彪悍,我大哥性子溫和,魏侍讀穩重剛毅,正好輔佐……”
“竟是要在那山高水遠的地方生根了嗎?”魏乾難掩傷感之情地抹了把臉,頹喪道:“罷了,罷了,反正他的心願就是去邊關之地鍛鍊,肅州那地方,也算是邊關了吧……”
“朝廷不會埋沒人才,魏侍讀一向表現出色,說不定還有調任的一天。”劉凌自己也知道沒有說服力的安慰着。
“多謝殿下的誇獎,實在讓殿下見笑了……”魏乾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父親過了不惑之年纔有我這小弟,從小他就是我把屎把尿給帶大的,比對自己的兒女還要上心,說是胞兄,其實和親爹也沒差多少了……”
劉凌明白地點了點頭。
“爲人兄長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手足兒女能過的很好,最好是能出人頭地、能靠自己的一身本領行走於世,魏坤他從小心中就有自己的主意,我們管不了他,只是希望他能平安罷了。”
魏乾正坐着,對着劉凌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伏地之禮。“魏坤若去了肅州,我等是不可能違抗陛下的旨意的,只希望他日若有機會,殿下能把魏坤記在心上,能讓他得償夙願……”
“我不懂,我只是一個皇子而已,這種事,您不是該請求吏部尚書或是父皇纔對嗎?”
“潛龍總有昇天之日,鳳雛也有長成之時,魏坤常說殿下不同常人,下官也只是希望能多一分希望罷了。”
魏乾說的十分老實。
“肅州哪有你說的這麼艱險!”劉凌啞然失笑,想了想,只能模棱兩可的說着:“如果日後能有機會,我又幫得上忙的,只要魏坤願意離開,我一定幫忙。我們好歹也是又同窗之誼的!”
“多謝殿下!”
魏乾大喜,連忙又行一禮!
如果父親猜得不錯,他這句請求,今後就是君子一諾!
不枉他如此煞費苦心!
劉凌應了魏乾的請求,又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自是不會在這花叢裡多待,否則等會兒劉祁迎了親回來,見不到劉凌,那這禮節也是行不下去了。
魏乾事情已成,偷懶也偷夠了,便以護送劉凌的名義也前往正廳,走到一半就被發現的禮賓院官員給拉走了,只能苦笑着先去處理公務,沒辦法再和劉凌套什麼近乎。
“這魏典客,似是個不簡單的人。”戴良搓了搓下巴,“您有沒有覺得他話中有話?”
“我也聽出來了……”
就是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篤定自己日後不凡,就不怕壓錯寶嗎?
“哎呀,這麼多人,應該是賓客跟着迎親的隊伍一起到了……”戴良跟劉凌回到前廳,一看到門內門外黑壓壓都是人,頓時頭痛。
劉凌比他還要頭痛,等下要替大哥行禮的可是他!
被這麼多人觀禮,只希望不要弄出什麼笑話。
見到劉凌從別處而來,立刻有眼尖的大臣看見,上前招呼起他來。平日裡劉凌上朝聽政,和這些大臣交流都少,最近宮中暗潮涌動,人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對劉祁和劉凌也越發感興趣,這裡許多人來,倒不是爲了劉恆,而是向借個機會和這兩位皇子結交罷了。
一時間,劉凌被圍在各懷心思的官員們之中,和這個閒聊幾句,聽那個說幾句抱負,小心應對,處處留神,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另一邊,其他幾位大臣的談話也隱隱飄進劉凌的耳中,引得他心中對肅王妃的家人更加不滿。
“聽說之前納彩的時候,昌平伯府還弄出了笑話,你們可知道?”
“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
“當年不是由徐子勳繼承了爵位,將私產判給侄子,原昌平伯夫人的嫁妝由孃家拿回去嗎?最近才知道,原來昌平伯夫人的孃家上門來要過數次嫁妝,都沒有要到。徐子勳那位夫人的意思是怕長女的舅家挪用了昌平伯夫人的嫁妝,日後填補不上來,侄女出嫁時難看,索性就讓長女保管。前昌平伯夫人的孃家也是心疼外甥女,就允了,後來沒有再提嫁妝的事,結果那嫁妝也沒交到長女手上,你們猜怎麼着……”
“這還要猜?徐子勳得了爵位,要支撐一應公中,又沒私產又沒什麼像樣的官職,肯定是把昌平伯夫人的嫁妝挪着用了!”
“正是如此,徐子勳的嫡妻也是個狡猾的,沒敢動嫂子的首飾珠寶,也沒動昌平伯夫妻從小爲女兒置辦的傢俱和大件物什,卻把那些良田和莊子給吞了,換了不值錢的薄田和年年虧損的莊子充數,以爲肅王妃不知道。偏偏肅王妃也是個厲害的,從小就跟着母親管家,知道母親有的都是什麼田地,趁着昌平伯府不敢在這個關頭爲難她,竟就在前幾天發作了出來,逼着嬸嬸將吞下去的東西吐了出來,還把這麼多年田裡和莊子上的出產利錢都補了回來……”
說話的官員也是帶着快意的語氣。
“徐子勳雖得了爵位,但當年走動吏部的關係奪爵就幾乎花了個傾家蕩產,他自己也是個沒什麼本事的,這麼多年不得重用,昌平伯府不過是個花架子罷了,以前還能挪用侄子侄女的財產補貼,現在侄女成了肅王妃,不敢得罪,反倒要大大的出血置辦嫁妝,恐怕已經恨不得不把侄女的名字報上去了……”
“這件事一出,前任昌平伯夫人的孃家才知道所謂嫁妝由外甥女保管都是子虛烏有,也找上了門來,帶着大理寺作證的官員要求覈算兩個外甥繼承的前昌平伯家產。”
“哈哈,這麼一說,難怪你說徐子勳出事了!”
“正是如此!這一覈算不得了,當年昌平伯徐子謙名下的店鋪、莊子、良田,並存在戶部的銀兩,或被挪用,或被魚目混珠,或被以次充好,轉了大半到了現任昌平伯徐子勳的名下。私吞財產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這些東西很多都是恵帝時期就賜下的,不能轉售,尤其是徐子謙存在戶部的銀兩,那是自知病重時交由戶部打理,陛下親自恩批的,戶部也有存證,到兩個孩子十四歲後分家所用。這徐子勳把戶部的存票都拿了去,可見不但貪婪,而且還蠢得很!”
那官員似是個性子直率的,話語中厭惡之情顯而易見。
“這樣的叔叔,我倒覺得肅王妃此事做的大快人心了!”
“周大人的意思是……這事是肅王妃……”
周大人?
劉凌暗暗將他的姓和聲音記了下來。
這人性格正直,又難得還是個人情達練,是個人才。
“不然還能有誰?這麼多年來都沒管過肅王妃的舅家嗎?!肅王妃實在聰慧的很,平日他們姐弟借人籬下,自然不能發作,可這時候再不發作,她遠嫁了出去,兩個弟弟就要活生生熬着受苦,不如就把這些醜事徹底抖了出來,也好讓她兩個弟弟早點分家。”
周大人快意道:“陛下點了徐家這位長女做肅王妃,就算虧欠,也是對他們姐弟有所虧欠,昌平伯自以爲賣了侄女在陛下面前得了個人情,卻不知道這人情,陛下就是給肅王妃的親弟弟也不會給他的,你看着吧,肅王妃兩個弟弟分家之後,成就不會太差,說不得以後就得到天家照拂了……”
“我說呢,怎麼昌平伯府最近四處借錢,我還以爲是想風風光光的把已故兄長的女兒嫁出去,還在家裡讚歎這徐子勳爲人仗義,現在想想,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個老者感嘆道。
“你們不知道,徐子勳喜歡養粉頭,這種事最花錢,他在外面那麼多外室,人又摳門,家中自然不會是什麼夫妻和睦的局面,剋扣侄女的錢財也不奇怪。”
另一位官員冷哼着。
“就讓他傾家蕩產去填補這窟窿纔好!肅王去就藩那地方,就算不荒涼也不是什麼富饒之地,不思着給侄女在肅州多置辦點產業,還弄出這種醜事,我明日就要在陛下面前參他一本!”
“林御史,休怒休怒,大好的日子……”其他幾個官員紛紛安撫,“就昨天,昌平伯府還在湊東西借錢呢,債臺高築之下,以後下場恐怕也不見得好。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了,哪家還敢把女兒嫁進去倒貼嫁妝?誰又願意娶他們家的女兒,昌平伯已經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劉凌也跟着暗自點頭。
人心不足蛇吞象,老把別人當傻子,總有自己倒黴的一天。
“說起來,若知道這位徐家女是如此秀外慧中之人,當年我長子要相看親事時,我就去尋官媒說媒了,家中有這樣能幹又聰慧善於忍耐的妻子,是家中的福氣啊……”
周大人的聲音又帶着失望之意響了起來。
“得了吧,您的長子娶的也是賢妻啊,說這樣的話,不怕陛下聽見了怪你?”
“一家好女百家求,聽到了陛下也只會覺得自己眼光獨到,有什麼好怪的?”周大人偷笑,“要是爲了這種事怪我,大不了我這鴻臚寺少卿不做了!”
鴻臚寺少卿,姓周。
魏乾的頂頭上司。
劉凌立刻想起了鴻臚寺卿後面常年跟着的一位長鬚文士。
難怪人情達練,這個位置上坐着的,自然是見多識廣。只是他上朝的時候很少說話,遠沒有現在這麼“善談”,所以他竟沒聽出他是誰。
看見劉凌頻頻走神,正在和劉凌說話的沈國公戴勇也有些奇怪,一扭頭髮現是身後衆官員的閒聊吸引了劉凌的注意,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問道:“殿下,要不要臣爲您引見……”
“不用,我就在這裡聽聽就好。”
隨意聽到的,反倒是別人真實的意見。
這樣想來,他日後是不是該和晚上那位蕭太妃去學一下易容術?說不定以後能派上用場。
在這樣的場合裡,扮作其他人聽聽百官的聲音,不是比朝堂上聽得更明白嗎?像是那位周少卿,他在朝堂上就很少發表什麼意見,是以他聽政那麼長時間,竟也不知道他是個很長於分析的人物,甚至不記得他的聲音。
“那殿下隨便……”
“二殿下迎親回來了!已經過了東城了!”
禮官焦急地在正廳外呼喊。
“三殿下,快出門迎接肅王妃,和迎親隊伍一起前往宮中行禮!”
親王和王妃行正禮之前,必須先入宮參拜過延英殿和宮中的皇帝與主事的妃嬪,然後再回到禮賓院行正禮。
劉凌不是劉恆,只是代替劉恆行禮,所以不能直接在宮中接新娘子,而是在禮賓院以“儀賓”的身份領着肅王妃進宮去。
劉凌精神一凜,連忙整了整衣冠,帶着身邊的從者,跟着禮官迎出門去。
直到他出了門,屋子裡還有不少官員在竊竊私語。
“連領着肅王妃行禮都做不到了嗎?”
“沒聽說嗎?是失魂症……”說話的人聲音更低。“……就是傻了!”
“三殿下身量看起來真不像是個孩子,若不是年紀小了點,其人才相貌,其實……”
“慎言!”
“哎,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麼說……”
劉凌出了禮賓院,騎上自己的絕地,隨着一應官員一直迎到禮賓院外的曲安橋上,方和臭着臉的劉祁做了交接。
想來劉祁去昌平伯府迎親的經歷並不怎麼好,纔會這麼一張不耐煩的臉。
新任的肅王妃坐在宮中派出的鳳台寶駕上,四周的紗籠和珠簾遮住了她的身影,厚重的禮服也讓其他人看不出她的身材窈窕與否,一切都朦朦朧朧的。
好在劉凌也是個對這些不感興趣的人,一板一眼的按照禮官吩咐的去做,戰戰兢兢地直把寶駕護送到宮門口,就由宮中派來的女官們迎接了出來,扶着肅王妃下了車。
聽到剛剛那些官員的討論,劉凌心目中其實已然有了一個性格剛強、聰明決斷的王嫂形象,然而這位肅王妃一被扶下車,劉凌頓時有些錯愕。
這位王嫂身材高挑的很,厚重的禮服穿在她的身上也不會給人要壓垮的感覺,反倒把她襯得格外有氣度。
她的脖頸細長,一頭烏雲般的高鬢和沉重的寶冠沒有讓她彎一下脖子,反倒讓她將脊樑和脖頸挺的更直。
劉凌在禮官的示意下伸出一隻手,要牽着她,卻被她淡淡地拒絕了。
“殿下既然只是代替臣妾的夫君送親,那這種虛禮還是不必了吧。臣妾走的穩,無需攙扶。”
聽到她拒絕了,劉凌也鬆了口氣,眼角的餘光不由得打量了她幾下。
聽起來,似乎是和他接觸過的宮人完全不同的性子。
這樣的女子,應該能在肅王府過的很好吧。至少很多事,她能自己做主了。
就這樣折騰了一日,劉凌像是個傀儡一般被牽着從這個殿到那個殿,又拜祭了先祖、祭過了天地,在父皇和麟德殿那邊接受過大哥才應該接受的教誨,從天不亮一直到將近黃昏,大哥的婚事纔算是完成了一半。
婚禮便是昏禮,代國的正禮是在晚上進行,接近黃昏時分,劉凌又和王嫂從宮中到了禮賓院,在京中官員並宗室宗親的見證下替大哥行完了禮儀,纔算是結束了這荒誕滑稽的人物。
這麼一天下來,就連這種從小習武的人劉凌都汗流浹背,累的這輩子都不想成婚了,可再看身邊的王嫂,全身衣冠配飾加起來恐怕都有幾十斤重,可除了臉色蒼白了一點以外,竟看不出多少虛弱之色。
就這份毅力,也足以讓人敬佩。
臨將王嫂徐氏送入新房之前,劉凌看着這位可敬的女子,由衷的希望她能夠在嫁給大哥後過的幸福,所以真心實意地說道:
“我大哥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我從小住在冷宮之中,一年只有過年宮宴之時能見到他們,我曾經受過他不少關照,雖然長大後有了不少誤會,但當年的照拂,我終生都會銘記……”
他說的是暖閣那一拉之情。
徐氏沒想到劉凌會對他說這個,愕然地偏過頭,珠冠上的珠擋立刻晃動起來,發出柔和的撞擊聲。
“人人都說大哥得了離魂症,但我覺得他應該是聽得見的。即使真的失了魂,那魂也不會離得太遠。他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爲他心中有太多的事情無法對人訴說,只能這麼睡下去,自己說給自己聽……”
劉凌嘆道。
“有人對我說,父母會老去、子女會遠遊,唯有妻子能相伴一生。從此以後,你們都有了可以互相可以訴說心事的對象,各自的煩惱,應該也會少得多了吧。”
“我這做弟弟的,希望哥哥能早日醒來,和嫂嫂日後能白頭到老,相扶相愛一生,肅州雖遠,但身邊人卻近的很吶!”
劉凌恭恭敬敬地對嫂嫂行了個禮。
“我大哥,就拜託給王嫂了!”
此時兩人身邊還有不少宮人和女官,聽到這樣的祝福,都有些微微的意外。
“您的祝福,比今日其他人的富貴之言都要實在。”
珠冠後,清脆的聲音靜靜響起。
徐氏嘴角抹出淡淡的微笑。
“所謂女子,不過但求一心人,相守到白頭罷了……”
劉凌微微有些臉紅。
這些話是以前張太妃說的,倒不是他的話。
“您的心意,臣妾領了。日子是要臣妾和夫君一起過的,自然是不能過的不如意。天色已晚,您還要和二殿下一起宴請賓客,還是請回前面吧。”
她微微屈身作禮,這才風姿卓絕地回過身,入了新房所在的主樓。
‘王嫂果然明白我的意思。’
劉凌臉上浮起了笑意,腳步輕快地回過身,回了前面。
***
劉恆已經“失神”了好幾天了。
他其實聽得到別人說的話,也明白所有人的意思,他知道父皇曾兇狠地訓斥過太醫們無能,也聽到李明東那些可笑的主意。
他聽到了孟太醫對他的“建議”,也聽到了劉凌沙啞着嗓子喊着“魂歸來兮”……
但他什麼都不想管了。
從得知母妃是被父親派去的人賜死,而不是爲了他的前程自縊之後,他爲之堅持的最後一點信念,都轟然崩塌了。
其實從母后被廢的時候,他就隱隱明白自己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他只是不服氣罷了。
不服氣一直是個跟班的老二怎麼就能越過他……
不服氣冷宮裡的劉凌也能長得一表人才,比他更有皇子的氣度……
當母妃死後,那些不服氣就變成了“如果我沒有登上那個位置,爲我而死的母親豈不是白死?”
可這一切都變成了可笑的一場佈局。
所謂的“自縊”而成全原來就是父皇安排的一場戲罷了,欺騙的,是他這個矇在鼓裡的傻子。
袁貴妃也好,二弟也好,三弟也罷,他們最終互相爭鬥、互相折磨,他們輸去一切或贏得一切,都不過是父皇的安排。
所有人都是棋子,他就像一個卒子,必須要跨過河去,才能選擇向左向右。他自以爲已經獲得了自由,卻不知道自己如何走,最終還是掌握在下棋之人的手上,說棄便棄。
他不想玩了。
什麼皇位、名望、成才、期望,他都不想管了。
就讓他這麼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吧,這裡沒有人騙他,沒有人在意他,也沒有人想利用他。
他只要當個傻子就好,究竟是去肅州還是去涼州,是去天涯還是去海角,他都無所謂了。
哪怕讓他睡在糞坑、污池之中,他也不會在動一動眼皮子。
他已經心死。
劉恆感覺到自己的魂靈飄飄蕩蕩在空中,無悲無喜地超然在外。
這是一種玄妙的感覺,他覺得活了這麼久,都沒有像這般覺得好極了。
突然間,好像有什麼溫潤的東西貼在了他的臉上,柔柔的,溫溫的,帶着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
他感覺到有人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俯下了身子,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地顫抖着。
他竟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殿下,他們都一樣,都想看我們的笑話呢……”
有什麼帶着哽咽的聲音,細細地飄入他的耳朵。
“我今天是不是做的很好?我在外面一直很努力,沒有丟臉。”
他感覺心頭有什麼東西在沁入,一滴一滴,滾燙而酸楚。
“我們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讓所有想看我們笑話的人氣的嘴歪臉歪……”
輕輕顫抖着的聲音漸漸平靜了起來,還帶着一絲隱隱的輕快。
“從今天起,我就有自己的家了。”
“我們關起門,過自己的好日子,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他已經心死。
“我們關起門,過自己的好日子,好不好?”
劉恆:(拼命點頭中)笨蛋作者,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作者:(剔牙)啊,我已經決定你的戲份告一段落了,傻子還蹦躂什麼,回肅州去!
劉恆:(怒)你特麼讓我先圓個房啊!
作者:(笑)什麼?圓房?你反正都心死了,要圓房幹嘛?回頭看心情再說,我筆下的主角都沒幾個成功圓房的,你個配角先等一等。
作者身後,N人等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