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邊界。
方順德的嘴上起了一大串泡,臉上也滿是菜色,不過短短几年的功夫,他保養得當的面容已經是老朽乾枯,頭髮也已經花白,和當年在京中那個春風得意的“方老爺”再不可同日而語。
他的兒子方嘉在他下令秘密將死人做成肉乾的時候就憤而出走,也帶走了他自己的幾個兒子。方順德派出不少人馬去追,都沒有追到,想來他早就有了去意,而且已經安排多時,所以一旦離開,就毫不牽掛。
加上之前送去書院卻在半路失蹤再沒有聯絡的孫子,方順德仔細想想這幾年來的日子,可以稱得上四個字:
——衆叛親離。
然而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只要再拖一陣子,再拖一陣子……
“老爺,方大將軍傳回來的消息,說是臨近幾州的州府開了城門收容逃難的災民,又在城外設了粥廠,消息一出,青州膠州兩地的人逃得厲害,現在連軍中都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每天夜裡都有南逃的……”
方順德的心腹見到主子一嘴的泡就不想上去觸黴頭,可又沒人願意接這爛差事,只能硬着頭皮上。
果不其然,他話一說完,就聽到頭頂上傳來嘎啦嘎啦的咬牙切齒聲,沒一會兒,方順德冷笑着開口:“跑?往哪兒跑?既然他們不想活了,就別活了,告訴祥兒,逃兵全給我殺了做肉乾!”
這話實在太過血腥,那心腹喉間一陣作嘔,卻只能做出一副面色如常的樣子連忙點頭,帶了他的口令下去。
待自己的心腹走遠,方順德口中一陣攪動,突然“呸”地一聲,吐出了一顆帶着血沫的牙齒。
原來之前他聽到消息的時候,心情大爲忿恨之下,竟咬鬆脫了一顆牙齒。
他原本年紀就大了,北方接連兩年大旱,莊稼和蔬菜半點不生,今年冬天更是連野草都恨不得都啃了,長期沒有食青除了讓他滿嘴是泡,面色蠟黃,牙齒還經常出血,鬆脫,但他身爲主帥,一直隱忍不語,等到心腹走遠了,纔敢呸出那一顆被自己活生生咬脫的牙齒。
之前那心腹所說的“方大將軍”是方宜君的長子方祥,方宜君和他一起死在密道里,可除了一些死士,沒人知道方宜君是死於他手,方家上下皆以爲方宜君是斷後時被皇帝派來的人馬追殺而死。
方順德和其父是一個類型的人,殺了方宜君,卻依舊善待方宜君的後人,對子侄堂孫比親子親孫還要妥當,方祥當時沒有入京,留在膠州料理其父的“生意”,聽聞父親遇難,伯父帶着自己一家老小並妹妹等人逃出京中,心中大爲感動。
在家中無主又大難臨頭之時,方祥變賣家財,將其父這麼多年經營下來的一切都託付給了伯父,自己則一心一意帶着手下人馬爲方順德攻城略地,誓要殺入京中爲父報仇。
方宜君若泉下有知,一定會氣的爬出墳墓,然而世間沒有如果,他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兒子孫子爲虎謀皮,活生生斷送了一家的生路。
當初大旱之下遭遇饑荒,各路人馬補給食物太過困難,方順德下令死士殺死平民以作軍糧的時候,率部來投方順德的人馬都無法接受,有的離去,有的拒絕,只有方祥心中被仇恨的怒火吞沒,第一個接受了那種可怕的“乾糧”,沒有告訴自己麾下的將士那些是什麼肉,就這麼硬生生又撐了三個月,直到攻下青州半州的城池,得到糧倉的補給。
但無論如何,這樣那樣的風聲還是傳了出去,方順德“暴虐弒殺食人鬼”的名聲是跑不掉了,這也造成了方軍第一次大逃亡。
有些人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之後,當夜就自盡了。
可惜飢餓是比吃人更加可怕的痛苦,當無法得到食物補給,又沒辦法像災民一樣逃之夭夭時,這些“吃人部隊”變得越來越麻木不仁,成了一羣只會殺戮的機器,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似乎就等着入土爲安的那一天了。
方祥帶着的那一羣人被百姓成爲“吃人軍”,方祥在方軍中被稱呼爲“方大將軍”,百姓卻叫他“吃人將軍”,叫方順德“吃人老鬼”,每一個都不是什麼好名頭,可治小兒夜啼的那種。
正因爲這一支部隊十分可怕,到現在青州人人自危,方家卻還沒有崩潰,再加上先是天狗食日,後又有臨仙城地動山搖,方順德乘機又宣揚了一番劉未血統不正,老天也會震怒之類的觀點,才堪堪穩住已經瀕臨譁變的軍心。
而且按照慣例,日食之後不得動刀兵,方順德居然就這樣又苟延殘喘了幾個月,但也是強弩之末了。
“報!報!西邊來了一支人馬!”
突然間,戰鼓聲大作,青州益都城外大營裡亂成一片,震得方順德心驚肉跳,當下將嘴一擦,連忙奔上牆頭。
只見得西面方向塵頭滾滾,看着倒不像是騎兵或步卒,而像是……
城牆垛口上有一斥候定睛望去,眼淚奪眶而出。
是被嚇的。
“是衝車和霹靂車!來了攻城兵!”
衝車和投石車是代國兩樣十分先進的攻城器械,平時多拆卸後保存,待到攻城略地之時,立刻就地組裝,就地取材,大多是在多山地方採石爲彈。
只是代國久不攻伐,國內又太平,已經很久沒見這麼多霹靂車出現了。
方順德一看這麼多霹靂車同時出現在益都城外,胸口一陣血氣翻涌,爲的不是別的,而是後面斥候接下來說的話。
“主公,來的人馬打着‘秦’的旗號!”
在代國,只有一支人馬敢用“秦”字的旗號,不是秦州的刺史,而是……
方順德又開始覺得牙牀劇痛。
“秦王劉祁!”
***
相比於焦頭爛額,七處冒火八處冒煙的方順德,陳武的日子就要好的多。
但那也僅限於和方順德的人馬比較。
方順德畢竟有方老賊折騰了幾十年的家底,本身又有門生故吏,他輸就輸在拼不過老天。
而陳武的野心,是一點點壯大的,他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稱王稱霸的野心,只不過對平帝、對朝廷恨之入骨,積蓄力量,也不過是爲了自保。
然而隨着追隨他的人越來越多,不滿的人越來越多,他敏銳地發現到“門閥”的力量也有左右天下的影響,之後便開始不動聲色的招攬人才。
他身爲元家的繼承人,元推之的外孫,原本就有許多便利,其中之一便是人脈。蕭家出事時,有不少將門中人託庇到他門下,就是爲了其外祖父的名望和人心,至於之後鐵騎山莊主動聯繫,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說實話,陳武被蕭無名坑的不輕,他當時鋌而走險準備劫秦王而起事,除了有種種巧合以外,更多的底氣來自於蕭家鐵騎。
陳武只是母族親戚被牽連,蕭家卻是滿門皆被屠戮,蕭無名對代國朝廷和皇族的恨意可想而知,那時候兩家都集聚了不少財富,蕭無名想反也不是一天兩天,只是卻一個契機,而他思忖着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可對臨仙成包夾之勢,便順而結盟,意欲從中獲利。
誰能想到蕭無名恨了一輩子,蓄意了一輩子,臨到他動手的時候,卻突然反悔了?
不但反悔了,還帶走了蕭家鐵騎,不但帶走了蕭家鐵騎,還弄出個蕭家九郎來,領着鐵騎歸順了朝廷,又成了新的黑甲衛!
蕭家九郎他也認識,那孩子和他爹一個德行,不耐煩在鐵騎山莊裡悶頭髮財,年紀尚小的時候就去闖蕩江湖去了,只不過他爹闖蕩江湖時有蕭家做後盾,混的風生水起,他混江湖時蕭無忌不願幫他,到如今也就是個小蝦米而已。
又哪有那樣的本事去領什麼黑甲衛!無非就是和皇帝做戲罷了!
“報!”
一聲通報之聲,打斷了陳武的思緒。
陳武揉了揉額角,命下人將人領進廳來。
“又是何事?是誰又出事了嗎?”
陳武看到來的是誰,腦門一陣炸痛。
“是,主公,支持我們的徐州刺史遇刺,身首異處,腦袋被人摘了,裝上了一顆狗頭。”
探子聲音低沉。
“又是那一羣用絲線的黑衣人?”
陳武心中悶極。
他自認一直處事低調,從不好勇鬥狠,也沒有得罪過什麼江湖人,可是從去年起,不知從哪裡出現了一羣神秘人士,各個身手毒辣,出入府邸猶如無人之境,連連刺殺得手了他這邊好幾個重要人物,引得人人自危,出門動輒帶上十幾個護衛,更不敢獨處。
好在這羣人並不多,後來他們又有所防備,否則這麼刺殺下去,不必他再支撐,他底下的人都走完了。
“是的,他們還留下了一些東西……”
那探子擡起頭,伸手在懷中開始掏起什麼。
陳武心中急切,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伸了伸。
“主公危險!”
一旁護衛陳武的老將突然感受到一股殺氣,心中大叫不好,猛地撲上陳武的身子,將他往後一推。
陳武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摔的頭暈目眩,但他畢竟是學武之人,立刻警醒到情況不對,扭頭一看,頓時怒髮衝冠!
已經忠心耿耿護衛了他幾十年的老家人,就這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沒了腦袋,轟然一聲倒地,只留下一大灘血漬。
那“探子”眼中露出懊惱之色,一擊沒有得手,立刻擡手射出一根天蠶絲,飛身上樑,輕輕巧巧地從屋頂撞了出去,逃出生天。
“亂臣賊子,洗乾淨腦袋,等着吾等大司命取爾首級!”
一聲長嘯從屋頂傳來,之後是整個陳府裡兵荒馬亂抓刺客的喧鬧嘈雜之聲,一切都猶如劈頭蓋臉給了陳武一擊巴掌,煩躁的他恨不得捶胸頓足一般。
“老付,老付!”
陳武撿起滾落在腳邊的頭顱,髮指眥裂。
“主公,這裡不安全,那些刺客隨時可以去而復返,他今日能變成老猴的臉行刺,明日有可能就變成其他人,主公還是小心爲妙。”
聞訊趕來的武將們憂心忡忡。
“您還是暫時不要出現了!”
“他們就是想要逼得我不再出現,好使大軍神龍無首。”陳武怒火中燒,“我偏不如他們的意,我不但要出現,還要出現在前線!我就不信他們能獨闖大營,在萬軍之中取吾首級!”
“主公!”
幾個武將面面相覷,臉上露出爲難的表情。
“此事休要再提,讓蔣進深準備接應,我要去慶州大營。”他珍而重之的撿起地上老將的頭顱。
“命人厚葬付將軍!”
“是!”
大司命……
陳武望着頭頂屋檐上撞出的窟窿,用怒火掩飾住心中的恐懼。
能夠易容換臉,又有削鐵如泥的利器,還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殺人功夫……
到底是什麼來頭?
***
去刺殺陳武的,正是從劉凌那裡得到易容之術的大司命之首雲旗。
蔣進深當初差點讓少司命素華翻了船,素華撂下了狠話,命鉛華在秦州繼續保護秦王,自己卻立刻入京,告知皇帝蔣進深已經投奔了陳武之事。
劉凌並沒有把二哥身邊的少司命都召回來,有意讓她們在外面鍛鍊,只是命令少司命素華替他再訓練一批可靠的護衛,也不必非得和少司命一般從小培養,至少懂一些護衛之道便可,素華就這樣留在了宮裡,開始挑選合適的苗子。
雲旗和素華原本是親姐弟,當年兩人家貧,雲旗又從小生的就瘦小不像是能活到長大的樣子,於是姐弟兩人年幼時就被父母賣入宮中,雲旗淨身做了宦官,素華就去當了宮女,直到被上一屆的少司命和大司命看出根骨不凡,一個成了大司命,一個成了少司命,也算是有了一番奇遇。
姐弟兩個分離了這麼多年,也算是造化弄人,所以當劉凌終於決定將大司命派出去幹老本行刺殺時,雲旗就一心一意想着要替姐姐出口氣,不但要殺了蔣進深,還要讓陳武也吃吃苦頭。
不過陳家的名頭不是假的,他們做了那麼多謀劃,設了一道又一道的連環計,直到將易容的他送到陳武面前,還是失手了。
“怎麼,雲旗你失手了?”
一位接應的大司命見他滿臉不甘的出來,慎重問道。
雲旗接過同伴送上來的松油水,在臉上一擦,用帕子將臉上易容的粉油等物擦拭乾淨,這才點了點頭。
“是,失手了,陳武身邊的人很謹慎,我只殺了一個護衛。”
他想到那人居然用自己身子去擋,心中也不免爲之感慨。
這樣的一條漢子,怎麼就跟了亂臣賊子呢!
“陛下只准我們試一次,他說刺殺始終不是正道,不可長久,只是動搖陳武的信心而已,如今不成……”
那大司命提醒雲旗。
“我們該去保護太妃娘娘會見陳武了。”
雲旗長舒一口氣,心中仍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嗯,走吧……”
他嘆息。
“我們去竇太妃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