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馬森輕聲應下,然後又有些搞不清道:“是現在就叫來,還是主子收功以後?”按照多年的習慣,現在是嘉靖練功的時間了。
“直接來吧……”嘉靖搖搖頭,低聲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最近半年,每天只能勉強打坐一個時辰,還得分成三段,每次都要靠意志強撐、苦不堪言,現在心中的執念被打破,他也沒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馬森下去,沒多回兒,又響起腳步聲,嘉靖不耐煩的低喝道:“又有什麼事兒?黃錦就不會像你這樣!”
“主子,奴才在……”一個壓抑着激動、帶着哭腔的聲音輕輕吶起:“奴才給您送藥來了。”
嘉靖倏然睜開眼睛,便見黃錦捧着藥碗,從門口慢慢挪進來,臉上雖然貼了膏藥,但還是青紫一片,一隻左眼腫得睜不開,走路時腿腳也不靈便,顯然是受了大罪。
嘉靖有些心疼道:“怎麼一天工夫,就把你給弄成這樣了?”
“誰進詔獄不得扒層皮?”見皇帝還是關心自己的,黃錦心裡高興,強笑道:“多虧主子這麼快,就讓奴婢回來了,要不,要不……”說着又淌下淚來。
“行了,一會哭,一會笑,跟個傻小子似的。”嘉靖笑笑道:“快服侍朕吃藥吧。”
“唉。”黃錦趕緊把熱騰騰的藥湯,倒進個溫玉杯中,又兌了點
蜂蜜,自己舀一勺,覺着不苦也不熱了,再端給嘉靖。
嘉靖接過來,一口喝乾,黃錦又去倒另一杯……要不怎麼皇帝離不開他呢,想把皇帝伺候舒坦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喝了藥,黃錦又端清茶給皇帝漱口。也許是心理作用,嘉靖馘廠覺舒坦一些了,靠在軟榻上,看着黃錦道:“知道爲什麼把你送去詔獄嗎?
黃錦正在收拾器具,聞言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小聲道:“是奴婢多
嘴多舌了。
“你平時話就多,嘀上沒個把耳的,”嘉靖淡淡道:“朕怎麼從來
不罰你?”
“奴婢不知……”黃錦小聲道:“請主子訓斥。”
“因備你原先那都是無心之言,無心爲過、雖過不罰。”嘉靖伸展一下四肢,感覺;$身痠痛,皺眉道:“過來給朕按按。”
黃錦趕忙膝行上前,把皇帝的腿擱在錦墩上,爲他小心的揉捏,便聽嘉靖道:“但你昨天早晨那番話,顯然是有心爲善,有心爲善,雖善不賞!何況你安的也不是善心,而是私心!”
黃錦的心怦怦直跳,下手就重了點,痛的嘉靖呲牙道:“你想捏死朕啊?”
黃錦趕緊請罪,嘉靖卻搖搖頭道:“知道朕爲何又這麼快,把你放出來嗎?”
黃錦的腦子已經不轉了,茫然的聽着嘉靖道:“朕告訴你,是因爲馬森藉機在宮裡安插親信,排除異己……”頓一頓,皇帝閉上眼道:“而且他的私心,比你大多了……
嘉靖這番話,黃錦聽不懂,卻把正好去而復返的馬森嚇得癱軟在地,自家人知自家事,定是他在裕王府的那番忠心表白,傳到皇帝耳中了。想到錦衣衛的頭目都下了獄,東廠更在自己的掌握中,顯然皇帝在暗中還有耳目,監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嘉靖務然微閉着眼,但顯然看見馬森了,冷冷道:“朕還沒死呢,就準備投靠新主子了?”
馬森登時汗如漿下,從門口爬到御階前,砰砰的磕頭道:“奴婢萬萬沒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覺着那張居正說的有理,皇上和王爺終究是父子,我們做家奴的,怎麼也不能火上澆油……”
“朕不怪你和稀泥。”嘉靖冷酷道:“朕惱的是,你當着朕面,管王金他們叫仙師,背後卻一口一個妖道!究竟存的什麼用心?!”
“奴婢該死,奴婢這就撕了這張嘴!”馬森使勁把嘀擰成朵菊花,涕淚橫流道:“奴婢以後再不敢胡說八道,再不敢東想西想了……”
“行了……”嘉靖不耐煩的喝止,望着跪在面前的黃錦和馬森,面露森森的笑容道:“要是連你們都看不透,朕還當什麼皇帝?這次饒了你們,守好做奴才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就去找陳洪作伴吧……
“是……”噤若寒蟬的兩位大太監,都像從水裡撈出來的,沒有
一絲力氣。
“把他們叫進來吧。”嘉靖知道大臣們已經等久了,故意讓他們在
外面多跪一會兒。
“是。”馬森滿頭大汗的爬了起來,腳步踉蹌着退了出去,他剛
才跪的地方,竟出現一塊明顯的水漬。嘉靖沒心緒笑他,因爲
冷汗也從自己的額間流了下來,眼前一陣陣發黑……原來方纔的發作,已經讓他透支了。
其實何止是他們?嘉靖同樣滿是無力感,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會冷眼看馬森繼續鬧下去,也不會把黃錦放出來,但今天的嘉靖皇帝,已經沒了往日那種鬥破蒼穹、樂在其中的興致和精力,他對安寧的渴求,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宣徐階諸臣上殿……”一聲公鴨鳴叫後,蔑!薛的腳步聲響起,雖然梳洗整齊,但仍十分憔悴的徐閣老上殿了。緊跟在後面的是六部九卿那些堂官,沈默也低調的隨在後面。每個大臣的手中都捧着奏本,那是各自寫的辯狀……當然沈默手中那厚厚的一摞,是詢問諸位大人的筆錄,真這東西,他不眠不休問了一天一夜,兩眼紅得像兔子,臉色也有些蠟黃。
嘉靖的雙眼一直微閉着,直到衆大臣在御階前跪了一地,才睜開眼睛,目光森然的掃了一遍,不帶感情道:“都拿了些什麼7”
“回稟皇上,乃是罪臣等寫的辯狀。”徐階低聲道。
“所辯何事?”嘉靖冷淡道。
“臣等與那上書的海瑞有無關聯。”徐階輕聲道。
嘉靖垂下眼皮,馬森便上笛將那些辯狀一一收了,奉到皇帝面前。嘉靖的目光卻落在沈默懷中那摞筆錄上。
“沈默,你爲什麼不去問那海瑞,問那些言官,反倒盤問起元輔和各部堂官來了?”嘉靖問道。
四聖上,您要橄臣所查,一是幕後有無主使,二是羣臣有無關聯。”沈默輕聲道:“徽臣竊以爲,第一件刈第二件更重要。而有能力主使那海瑞的,只有諸位大人,所以先請諸位大人洗清嫌疑,乃重中之重,不知陛下聖意如何。”
“查清楚了麼?”嘉靖不帶感情的問道。
“查清楚了。”沈默聲音乾脆道:“諸位大人並不知情,這裡有飼-話的筆錄,請聖上御覽。”馬森又過來,將沈默手中的一摞筆錄也拿過去。
厚厚的兩摞奏本,擺在嘉靖面前,皇帝的面色陰沉,一點要看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把目光投到遙遠的天際,彷彿對衆大臣說,又像自言自語道:“深山畢竟藏老虎,大海終須納細流……”
垂首媸存的徐階等人,這才微擡起了頭,一雙雙滿是驚懼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希望的光。
嘉靖依然自言自語道:“大海終須納細流,納細流……”反覆唸叨好多遍,突然蹦出一句道:“都燒了吧……”
衆大臣都愣住了,他們萬沒想到皇帝的雷霆之怒,竟有變成春風化
雨的跡象!
“愣着幹什麼?燒了!”嘉靖的聲調提高,語帶不甘道,“把他們
寫的這些存西都給朕燒了,朕一個字也不看!”
馬森和黃錦這下聽明白了,感激把那些奏本抱到暖爐邊,一本的塞了進去,那設計精巧的青銅暖爐,立刻竄出了火苗,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
看那火光竄起,《小】徐階心傘的大石也落了地,《小】用金光朝沈默投去讚許的一瞥。《小】這老頭纔是大明朝最明白的一個,《說】他知道以嘉靖目下的心力,《網】已經無法承受再一場朝堂地震了,《最快】也肯定沒有‘大禮議‘時的魄力,只要冷靜下來,斷不會拿自己的重臣動刀,所以出現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但這有個前提,就是皇帝冷靜下來,畢竟在盛怒之下,誰認識‘理性兩個字?這就要有人熄滅皇帝的怒火,除了言語上的勸說外,拖延時間也無比重要,顯然沈默幹得不錯,幫着他們這些人,度過了危險期。
毫不遲疑地,徐階代表羣臣高呼道:“謝皇上仁德,臣等感愧莫名,無地自容……”說着謙卑的叩首行禮,衆臣也跟着五體投地。
“朕用人不疑。”嘉靖的聲音響起道:“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
但願你們對得起朕這份信任……”
“皇上恩德如天,”徐階又領着喊道:“臣等唯肝腦塗地,忠純以
報!”
“不必唱高調!”嘉靖沉聲道:“朕關了你們一天半,想必都一肚子委屈,不知爲何遭此無妄之災,現在就把海瑞那個畜生的奏疏給你們通閱,看看他是何等無君無父,看看古今哪個帝王,能忍受這份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