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炳各種珍貴藥材的滋養下,沈默的身子恢復很快,到了正月二十左右,便已經基本無恙。
這幾天裡,他翻閱着陸炳派人送來的情報,也算終於對五花八門的京城大醬缸,有了些直觀的瞭解。但他沒有看到最想看的李默的資料,這當然不是陸炳疏忽了,而是他在隱晦警告自己,不要在李默這件事上糾纏了。
是的,李默,那日陸炳說的那句沒頭沒腦的‘十分想救你師父,一直想救他’,並不是隨口而發的感慨,潛臺詞便是:‘有人告訴我,那本賬冊可以救你師父。’誰能說這話?答案顯而易見,除了李默別無他人。
那麼李默爲什麼要急着對自己下手呢?沈默知道任何現象,都要放進當時的大環境中去思索,才能得出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所幸的是,現在的政治氣氛尖銳而突出,十分容易把握。
因爲今年是丙辰外察之年!
本朝對文官的核之法,分京察、外察兩類。京察亦稱內計,考察對象爲在京朝官。外察亦稱外計,考察對象爲地方官吏。
京察六年一次,在巳、亥之,外察三年一次,即醜、辰、未、戌年。兩者原則上都是四品以上官員具疏自陳,聽皇帝裁定去留……但事實上,大明朝的皇帝多是甩手掌櫃,一般會將四品大員的考察委託給內閣大學士。
確定去留後,居官行爲不當即有遺行者,再由科道官糾劾,謂之拾遺。
以下官吏則由吏部會察院考覈後具冊奏請,被察官吏的罪責分‘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疲、不謹’八類。處分有致仕、降調、冠帶閒住、爲民四等。
這法子在政治清明。朝野儼然地時候失爲一項有效地考覈措施。但一旦朝廷中山頭林立。黨爭不斷。考察之法便會淪爲各個集團互相攻。黨同伐異地工具。
而現在地朝堂。三黨林立。更準確地說。是一隻大老虎擊敗了小老虎後又面臨中老虎地嚴峻挑戰。在這個時候。今年地丙辰外察。無疑就像火上澆油。使鬥爭形勢愈發熾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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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從厚厚一摞文件中抽出幾。那是這兩個月地京城大事記錄。他用筆勾選出其中地十餘項。便爲這場你死我活地慘烈決戰。勾勒出了輪廓……
可以說。丙辰考察還未開始已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去年底。兵科都給事中樑夢龍。上疏彈劾李默‘廢法行私。負國失職乞加戒。以清仕路’李默亦上章自辯……很顯然。以這位樑科長是不可能撼動來勢兇猛地李太宰地。他不過是嚴嵩用來敲山震虎地棋子……敲地是嘉靖帝這座山。提醒皇帝睜大眼。別讓考察官員地大計。變成李默黨同伐異地工具。震地是李默這隻虎他吃相不要太難看。不然老子也不是吃素地。
結果皇帝下旨安慰李默‘安心供職副簡任’,但對樑夢龍之‘輕率進言’亦未加處置。皇帝的這種有意縱容雙方更加肆無忌憚,都掄圓了膀子一仗。
嘉靖帝的舉措看似難以理解,但沈默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這位道君皇帝……其實他上輩子見慣了這種領導,爲了維持自己的權威,放縱下屬明爭暗鬥,打得越慘烈他就越高興,因爲威脅他的力量少了,自己的位子自然穩固。
但事實上,這法子大家已經屢見不鮮了,而且因爲二月李默察四品一下後,三月嚴嵩就要察四品以上,要是都豁出了,你做出一,我做十五,難免會兩敗俱傷,這個大家都明白,所以雙方都以佔到對方最大的便宜爲目的,而不是真要趕盡殺絕。
可就在這個時候,大地震發生了,皇帝授權李默,對京官進行審查,這對嚴黨來說,問題可就大條了!因爲之前雙方之所以投鼠忌器,是因爲京察和外察是分開的,並不是同一年舉行,而對每一個陣營來說,京官外官基本上一半一半,所以誰也沒法把誰一棍子打死。
但現在李默有了一次額外京察的機會,而且就在外察之前一個月!他顯然具備了,一鼓作氣,將嚴黨的內外黨羽同時重創的條件!
反觀嚴閣老,沒法在京察中對付李默,便失了先手,如果再把他在內察中的作用限制住,可一戰而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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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數了數,三十四年臘月十八至三十五年正月十五,未及一月時間,李默便得年老,左通政莫朝宗等十人;有疾,戶部主事牟年等把人;罷軟,右春坊王教等八人;不謹,舍人劉等二十八人;才力不及,吏部主事吳惺等三十人……八項罪過,共劾二百餘人,其中三分之一確實不堪,少數李默與徐階門下,其餘皆乃嚴黨。
雖然沒見過李默長什麼樣,但他分明看到李大人躊躇滿志,磨刀霍霍向嚴黨的樣子……
而嚴黨這邊,因爲皇帝‘恰巧’修煉去鳥,一時間竟然無法反擊,只能把着指頭數日子,等二月外察開始,纔能有所作爲。
‘李默肯定要遏制嚴黨的反擊。’沈默默默道:‘所以他打算在趙文華身上做文章……’這時候趙文華已經返京,在水陸成功的光環加持下,儼然成了嚴黨第一干將,據說嚴閣老也有藉此東風推他入閣的意思。
有道是槍打出頭鳥,尤其是趙文華這種招搖惹人惡、貪污不要臉的臭鳥。很自然的,李默便想到了浙江那未曾了結的案子,他要那本不大可能被燒掉的賬冊。他覺着只要有了那東西,趙文華便死定了,嚴嵩也不得不認栽了。
所以可憐的沈言便進入李時言的視線,但沈默是皇帝要的人,在錦衣衛手裡,這對別人來說,是不可觸及的。可對李默來說,並不是不能辦到的,因爲他的貴門生,叫陸炳。
沈默甚至可以模擬出,李是怎樣說服陸炳,站在自己這邊的……除了將上面自己的那些分析,更透徹,更有說服力的講給陸炳外,還有個很誘人的前景,就是得到賬冊、打倒趙文華,大獲全勝之後,便可趁勢救出沈煉,絕對沒有問題。
沈默不知道,:炳跟嚴氏父子還有什麼:,但他最後顯然是答應站在老師這邊……當然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爲李默搖旗吶喊,但除了精神上支持之外,還答應幫他取到賬本!
所以纔有了自己這一遭罪……雖然自己是沈煉的徒弟,但人家說了,俺是爲了救沈煉啊,至於他徒弟麼,畢竟還遠着一層,爲師父犧牲一下也是應該的麼。
這有了沈默煉獄般的六日,可爲什麼沒有第七日呢?提出這問題絕對不是沈默犯賤,因爲用‘良心發現’或者‘無可奈何’來解釋對方的戛然而止,顯然是一廂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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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也從朝堂動向中,推斷出了較合理的解釋……事情的真相應該是,李默找到了更好、更致命的打擊點——是那封‘水陸成功、海晏河清’的奏疏,說起來也算趙侍郎倒黴,離開浙江的時候,倭寇活動確實已經零星了,否則他就是再蠢,也不會上這道疏。
可誰知前腳一走,後面便有倭寇舉回潮,不僅將泊浦、東川沙等舊巢重新佔據,還深入到內地幾次掃蕩。
因爲前期戰事太順,軍民麻痹大意,以至於‘正月初十後,浙東西破軍殺將羽書沓至京都’,給了對方天大的口實……
根據錦衣衛偵知,兵科給事中夏與吏科給事中孫……這兩位也是趙文華的老對頭,當初趙文華請罷應天巡撫曹邦輔,就是他倆據理力爭,才保下了曹巡撫,這次二度出戰,自然是衆望所歸了。
可怕的是,錦衣衛連奏疏的內容都已經偵知了:‘自文華返京,東南官兵屢遭陷敗,可見其奏報不實,欺誕不忠,大負簡命!’很顯然,‘欺誕忠、謊報軍情’的罪名,要比‘侵吞軍餉、貪污受賄’更能刺激嘉靖帝的心肝兒!
這兩封類似的奏疏現正在二位科員的枕頭下,只等着陛下出關,便立刻開炮了!
擱下手中的情報,沈默沉重的閉上眼睛,他要認真思考一下,在這場來勢洶洶的大潮中,該當如何自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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