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無法靠軍事解決的難題,因爲衢州銀礦目前完全拋開朝廷,盜採盜挖的狀態,才符合衢州地方各路豪強的最大利益,當然這是建立在損害了朝廷利益的基礎上。
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說教沒有用,禮儀廉恥沒有用,忠孝節義也沒有用,甚至連武力鎮囗壓都無解……能打敗利益的,唯有利益本身。
沈默是這樣認爲的,但他絕對不會這樣說,因爲雙方的關係遠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而且王本固這種死抱着‘聖人之言’的傢伙,一定不會接受他這套理論的。
但沈默有辦法讓他就範,壓下衢州的事情,另起話頭道:“今歲是乙丑年,辰戌醜未,又到了諸位過關的年份了。”
衆人皆都面『露』苦惱之『色』,道:“大人說的是,今年正是外察年,咱們都爲這事兒發愁呢。”說着紛紛討好的望向沈默道:“還望大人多幫咱們美言幾句,下官等銘感五內……”
“有機會一定會爲各位說話的。”沈默點點頭,苦笑道:“可就怕人家不問我,本官便愛莫能助了。”說着他看看王本固道:“聽說朝廷今年,有意將各地督撫納入外察之中,王中承與北京關係密切,可否爲本官印證此事?”
王本固鬱悶的點頭道:“大人的話自然錯不了,據說是高肅卿的主意,他說督撫雖名爲京官,實則地方軍政之首長,責任重大,當爲外計之首要,不當僅以大計察之。”說着哭喪着臉道:“他這不是閒的嗎?多少年沒變的規矩,怎麼說改就改了呢?”按照這三年內的表現,他肯定是不稱職的,要是在外察中被罷黜,那仕途可就完了。
“無論如何都已成定局,外察在即,諸位當好自爲之。
”沈默輕嘆一聲道。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淅江布政使蔣誼便應聲道:“這衢州就是咱們淅江諸僚的催命符,若不盡快解決,恐怕於大家的仕途有大礙。”所謂聞絃聲而知雅意,在座都不是傻子,明白沈默說這話的目地。
沈默又望向王本固道:“王中丞怎麼看?”
王本固苦着臉道:“事兒是這麼回事兒,可怎麼能做到呢?”
“放心。”沈默淡淡笑道:“有道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咱們去衢州看看,說不定就有什麼好辦法呢。”
聽沈默這樣一說,原本還滿懷着希望的衆官員,登時被冷水澆頭,一下全蔫了……鬧了半天,他也沒主意,那去衢州還有什麼意義?
見艙中的氣氛萎靡,沈默訓斥道:“都打起精神來,沒有辦法不會會去想嗎?離衢州還有一段路程,都各自回去想去,說不定就想出來了呢!”衆人心中不以爲然,無奈官大壓死人,只好紛紛起身告退。
孫鋌和陶大臨雖然覺着沈默肯定有算計,但他倆現在觀政,自然沒有發言權,和他呲牙笑笑,眼神稍一交流,便也跟着人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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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後,排場宏大的船隊,到了素有‘四省通衢,五路總頭’的衢州古城,城中文武士紳早就在恭候在碼頭之上。在盛大的歡迎儀式後,沈默住進了知府衙門。
接下來的日子,經略大人的表現十分懈怠,先是說旅途勞頓歇了三天,然後又鄭重其事的前去孔氏南廟拜祭,饒有興致的遊覽,圍棋仙地,爛柯山、地貌奇特的三衢石林、碧波萬頃、風光秀麗的九龍湖,在一衆官員、當地士伸的陪同下,玩得極爲開心。
在悠遊山水,縱情詩酒間,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便過去了半個月。若是平時,淅江的官員們也不覺着有什麼……大人想玩就玩唄,咱們陪着白吃白喝,還能看風光,這種美差上哪找去?可今時非比往日,外察四月開始,現在已經進了二月,時不我待了呀。
私下裡串朕之後,他們決定還是得提醒一下大人,於是在次日出遊歸來,王本固攔住了沈默,深深鞠躬道:“這玩也玩了,歇也歇了,咱們是不是該幹正事兒了?”
“正事?”沈默伸個懶腰道:“什麼正事兒?”
王本固這個無奈啊,垂首道:“大人召集下官等人前來,不是爲了解決衢州礦『亂』嗎?”說着深深看他一眼道“難道您忘了嗎?”
“當然沒忘了。”沈默一點不害臊的看着他道:“我不是讓你,還有蔣誼他們幾個想辦法嗎,想出來了嗎?是的話咱們立馬就照辦。”
王本固鬱悶的直想拿頭頂他,強忍着怒氣道:“下官無能,若是有主意的話,也不會讓衢州『亂』了一年,至今束手無策了。”
“想不出來就繼續想”,沈默無視他漲成豬肝的臉『色』,不負責任道:“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說着笑眯眯道:“要相信自已,一定可以的。”便不再管他,進屋沐浴耍樂去了。
碰上這麼個不負責任的上官,王本固心說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只好無奈的轉回,跟手下官員日夜商量、絞盡腦汁卻無所得,心情十分的焦灼。就在無計可施之際,下面通報說,有個自稱叫‘邵大俠’的求見,說可以幫官府解此困境。
王本固不想見什麼江湖大俠,說‘不見不見’,但蔣誼出聲勸道:“這個邵大俠可不是一般人物,路子野,本事大,許多官府沒辦法的事兒,他都能辦成。”
“一個江湖騙子而已,”王本固不信道:“他要真那麼有本事,還要官府幹什麼?”
“您還別不信。”蔣誼道:“去年南京振武營兵變還記得吧?”
“當然。”王本固點點頭,突然想起來,低呼道:“傳說是他將一船銀子運進南京城,才幫着經略大人解了兵變,我一直以爲傳言不可信,難道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蔣誼點頭道:“人們都傳說,那些銀子就是來自衢州……”
“那麼說,此人八成就是那盜掘銀礦的賊子?”王本固登時瞪起眼道:“就算不是,也跟他們有直接的關係!”說着便一拍桌案道:“來人吶,把他抓起來!”
“大人稍安”,蔣誼連忙攔住道:“他既然孤身前來,必然有所綺仗;何況咱們的目地是平『亂』,抓他一個有什麼用?”
王本固黑着臉憋了半天,才點點頭,讓帶那人進來。過不一會兒,便見門子領了個身穿道袍、風流倜儻的中年男子,不是那邵芳又是誰?
見到巡撫大人後,邵芳笑着作個揖,道:“草民拜見中承。”卻一點下跪的意思也沒有,就那麼大喇喇的站着,彷彿世外高人一般。
王本固『性』格刻板,最不喜歡這種虛張聲勢的傢伙,但現在形勢比人強,只好將厭惡壓在心底,抱拳道:“您就是邵大俠,幸會幸會。”
“不敢當,不敢當。”邵大俠笑眯眯道:“能見到清廉直名滿天下的中承大人,纔是草民的幸運。”
王本固的面『色』這纔好看些,卻也不願和他羅嗦道:“你說能幫到我,怎麼個幫法?”
“大人想讓我怎麼幫?”邵芳把問題拋回去道。
“呵,口氣不小。”王本固皮笑肉不笑道:“我想剷除那些礦霸,讓礦工重新回到官礦上,老老實實給大明挖銀子,從此不跟朝廷作對。”說着輕蔑的哼一聲道:“你能做到嗎?”
“能。”邵芳大言不慚道:“我可以幫你們去談,但你們必須給我個名分。”
‘你就裝吧。’王本固心中冷笑,但做戲做全套,他還是寫了份委任狀,任命邵大俠爲招安使,協商銀礦相關事宜云雲,寫完簽上名遞給他道:“可以了吧?”
“大人好字啊……邵芳打量着委任狀,撓頭笑笑道:“不過那些人就認大紅的印章,光簽名不管用……”
王本固便重新拿過來,用自己的巡撫關防,在上面留了個通紅的印章,邵芳剛要接過去,王本固卻一縮手,盯着他幽幽問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中丞還有別的法子嗎?”邵芳伸手捏住那張紙的另一端,似笑非笑道。
“你囂張。”王本固氣憤道。
“本『色』而已。”邵芳嘴角劃一道驕傲的弧線,低聲道:“您要是不撒手,我可就撒手了……”言外之意,看你怎麼收場?
王本固悶哼一聲,最終還是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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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芳一去就是數日,就在王本固以爲,自己被這個騙子耍了一道時,邵大俠帶回了談判結果,對方同意可以結束對抗,恢復原狀,但不許官府的人再跨入礦區,作爲回報,他們將按照過去五十年的均數,每年定時向衢州府上繳官銀。
聽了邵芳所言,王本固大怒,便要將邵芳推出去斬首,蔣誼連忙勸住道:“殺了他,可就徹底談不成了,咱們如何向大人交代?”
“還不知這人,是不是在騙咱們呢。
”王本固悶哼一聲道:“誰知他去沒去見那些人?”
“問得好……”雖然利刃加身,邵芳卻絲毫不慌道:“爲表示誠意,他們願將去年欠繳的官銀奉上……”
“在哪兒?”那可是近百子兩的鉅款啊,由不得王本固不着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邵芳神秘兮兮的笑笑道:“把這些地磚起了,他們說東西就在這裡。”
王本固皺眉盯了他許久,才重重的一揮手道:“掀開!”
便上來兩個親兵,將佩刀『插』入縫隙,費力的將一塊地磚緩緩撬了起來,一塊木板便顯『露』出來……果然有機關,王本固直感覺背後一陣陣發冷,待連撬了好幾塊後,終於『露』出了一口木箱子後,他的聲音都變調了:“打開……”“,見上了鎖,兩個親乓便用刀砍,但那箱子極爲結實,砍了幾刀全是白費。
“省點力氣吧。”邵芳從袖中掏出一把鑰匙道:“這是他們給我的。”
一個親兵將信將疑的接過鑰匙,『插』入鎖孔中,便聽,咔吧,一聲脆響,終於打開了……果然是一箱碼放整齊的銀元寶。親兵們繼續翻開地磚,一口口的木箱重見天日,將其全部打開後,這間書房便成了銀庫一般,晃瞎了許多人的狗眼。
小兵們覺着這一幕簡直太帥了,心說果然不愧是邵大俠,太拉風了。但對於王本固和一干官員來說,卻無不感到『毛』骨悚然,姑且不說這邵芳和銀匪礦霸的關係,單說能把這些銀子,神不知鬼不覺的運到官府中藏下,就實在太恐怖了。
每個人都覺着脖頸一陣陣發涼……那該是多強的勢力啊,恐怕要取大家的首級,也是易如反掌。就連王本固也沉默了,他現在非但不再質疑邵芳,還終於重視起這個江湖人士,以及他背後代表的勢力了。不得不承認,對方確實具備了平等對話的實力。
“這裡只是一半。”邵大俠一甩寬大的道袍,瀟灑的笑道:“另一半待我回去後奉上……”他又撓撓下巴,欠揍的笑道:“哦對了,如果要找我,只需隨便去一家青樓,問問我的名字,便知道我現在哪裡了。”說完朝王本固等人拱拱手,飄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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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真臭屁啊……”,當自知無法做主的王本固,將情況稟明沈默後,經略大人終於有了反應,只是他對那邵大俠的興趣,好似比那些銀子還大。
“事到如今…………王本固最近壓力大極了,不僅嘴角上火,舌頭止還長瘡,哪有心情心情開玩笑?看着懶散的躺在安樂椅上的沈經略,他又是一陣火大,趕緊壓住,小聲問道:“該不該談下去,請大人示下。”
沈默在機上一大堆新鮮水果中尋找,最後拿起一串黃燦燦的枇杷,摘一粒送入口中,一臉享受的靜止了半天,才輕舒口氣道:“誰鑄黃金三百丸,彈胎微溼『露』漬漬。從今抵鵲何消玉,更有錫漿沁齒寒。”『吟』完了詩才問道:“你覺着呢?”
見他吃個枇杷還做起詩來了,王本固愈加鬱悶,道:“沒覺着多好吃。”
“我不是問你枇杷。”沈默卻又一本正經道:“我問的是那些人的提議。”
“哦……”王本固哪受得了這番戲弄,簡直要抓狂了,卻又不敢發作,無奈之下,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火氣道:“下官這不沒主意,纔來問大人的嗎?”
“我不能替你做決定。”沈默將一串枇杷都吃下去,把籽兒吐了一地道:“不過無論你怎麼做,我都支持你。”說着笑眯眯道:“這枇杷真好吃,你要不要來一點?”
“不用了。”王本固徹底崩潰了。
打發走了幾近抓狂的王本固,沈明臣進來了,沈默拿起口布擦擦手,面上也沒了憊懶的神『色』,沉聲問道:“談得如何了?”邵大俠和王本固談判的同時,沈明臣也代表沈默,暗中與九大家的人進行溝通,這纔是真正決定衢州安寧,甚至浙江命運的一場談判。
一切要從沈默的那封信說起,在那封讓邵大俠轉給九大家的信上,他對那些惶恐不安的老牌世家亮出了底牌——不要在礦上糾纏了,我將給你們更大的利益。
在那封長信上,沈默向九大家展示了自己宏偉的藍圖,宏觀的說,他要將江南打造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商業帝國,把可以敵國的財富,與勢傾天下的權力結合起來,創造一個永遠不需仰人鼻息的強權,所有與他並肩奮鬥的家族,都將獲得長久的繁榮,以及永世的榮耀。
當然沈默說得極爲含蓄,許多意思需要用心體會才能明白,但在這些遠大目標之下,他也有具體的規劃……他將利用一切資源,在江南扶持紡織、造船、冶金、製造等十幾個朝陽行業的生產中心,以帶動這個行業的整體發展,然後共同促進江南的經濟發展。
這下九大家都明白了。沈默所提的十幾個行當,可都是掙大錢的買賣,只要能成爲其中某個行業的中心,便可得到各種各樣的資源,發展自然事半功倍。他們都是懂行的,知道一旦能成爲業內龍頭,就擁有了這個行業的話語權,財富自然源源不絕。
這可比盜挖銀子舒服多了,畢竟後者是違法的,而且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總有挖完的一天。兩相權衡,孰輕孰重,只要腦子足夠精明,就不難做集抉擇。
不是我有意寫得略,實在是沒必要再渲染了,一筆帶過足矣。回京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