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星期四,農曆六月初十,雨。
漢江省委在省委第一招待所召開常委擴大會議,全體常委出席,列席者還有省人大、省政協的領導,以及省城的省委委員們。
會議地點的選擇,應該說組織者還是尊重了我的意見,我在來省城以前就提出來,這是一次悠哉遊哉的神仙會,要開上很久,而且會很吵,所以應該在郊外找個空氣新鮮的地方,大傢伙關上門來好好地務務虛,會場設到省委,我擔心喧譁聲會打擾到上班同志們的正常工作。
於是就定下楓林賓館,對於他們來說,這點小事無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至少在省城,無論哪個地方都是他們的主場,這一點毫無疑問。
還好楓林賓館的多功能會議廳夠大,也經常召開這種檔次的會議,現在場子里人頭濟濟,與會的都來了,我差不多是最後一個進的場。
我左邊帶個白髮蒼蒼的秘書,右邊帶個美女記錄員,面帶微笑,鼻頂墨鏡,腳下昂然直入,心裡在抱怨天氣。他媽的,莫名其妙,怎麼突然下起大雨了呢?搞到會場裡黑嘛嘛的一片,老子看人都吃力,是不是太顯裝B了點?
會議室裡很安靜,好幾十位同志集體注目,視線全盯在我臉上,搞到我有點心慌慌,不正常啊這個。\\
是的,不同尋常。本來從實際情況來講,這樣的會議開始前,氣氛一般很輕鬆,因爲與會者彼此之間都很熟悉,大家往往會說點閒話,互相開個玩笑什麼的。但是現在,沒有閒話,沒有玩笑,只有靜默,只有肅穆,大家都直挺挺地坐着看着,好象身在攝錄機的鏡頭下一樣,比我還能裝。
呃,但是,又一個事實,沒有攝錄機,沒有采訪話筒,沒有記者,沒有新聞單位,一個都沒有。
嗯,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常委會,是的,我非常肯定。
經過組織部長身旁時,我樂了。
鄭文禮同志樣子象個小丑,真的。鼻青臉腫,額頭粘着條創可貼,臉上指痕歷歷,可以清晰地數出有幾道來。
“鄭部長,怎麼啦?”我停下腳步,把墨鏡拉下來點,看着他好奇地問,“昨晚跟老婆幹架了?”
部長不看我,也不理我,眼神直直地看着天花板,還有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滿是血絲,不知道是熬夜還是哭泣所致,總而言之,模樣很悽慘。(首發)。
有人咳嗽一聲,然後杯子在桌上墩了墩。“宜修同志,請坐到你的位置上去,會議馬上開始。”
回頭一看,是上首的老闆在發話,省委書記的臉色也是灰濛濛的。
再環視四周,嗯,所有同志的表情都很陰沉,都在冷冷地看着我,跟外邊溼漉漉的天氣一模一樣,置身於這間很大的會議室,我的感覺就是森冷潮溼,周圍好象還能聞到一股發黴的氣味,憋悶,而且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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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位置在巨型長條會議桌的末端,迎着那些充滿敵意的目光,一路走過,最後我在寫有自己名字的位置後坐下來。 歡迎您!。一落座,有人把會議提案發到我手上,省委書記就在上頭宣佈會議開始。
沒有前奏,直接切入主題,今天會議的主題,就是研究長川懸而未決的諸多問題。可是沒人跟我研究什麼,他們只是在沉默地等待,等我上前接受判決,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亟待解決的問題有很多,今天這幾個提案,是有關長川組織人事的調整……”會議召集者、省委書記在上面很冷漠地說着開場白。
我手上拿着會議提案,一目十行,匆匆地看過,然後長長地吸一口氣,我覺得很鬱悶,難以接受。
是的,組織問題,用人的問題,作爲一個市委書記能夠掌握全局的基本途徑,大人們直接給我堵上了,而且事前,沒有人跟我商量,一個字都沒有。
首先關於兩會,長川報上來的參選人名單,有幾處修改,我無法接受。
蘇靜美的市長參選提名被否,增加一個市長候選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原市委副書記陸援朝;朱高志依然是副市長候選人,甚至那個北川縣財政局長吳江,直接作爲縣長被提名,而原縣長王玉兵從名單上被拿下來,沒有理由。。
相比下面組織部長有關長川班子調整的幾個任職提案,上面那些動作,幅度還不算太大。
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張東平,也就周老闆的前任大秘書,調職長川,出任黨羣副書記,原長川紀委書記秦民和轉任市委政法副書記,原長川紀委常務副書記劉忠林扶正,長川市公安局政委王金順兼任市政法委書記,兩人進入市常委序列。至於我先前報上來的提案,劉子衛被否,升不了書記,也進不了常,真的歇菜了。
我搖搖頭,很難想象這樣的東西,他們也能泡製出來,真是服了他們。
這不是挑釁,是對我的一次完整架空,也不是打壓,是踩扁。如果這些提案生效,我這市委書記可以不用幹了,沒有任何疑問,他們把整個長川都佔據了。
沒有哪個市委書記能夠容忍這樣的情況,事實上我知道,他們也沒打算讓我容忍,他們更希望我跳起來發作,可以正好藉機收拾我。。
是的,我想蘇靜美說得對,沒有改變自己,我在這裡,就什麼都改變不了,不把自己付出去,我什麼賞賜也得不到。
省委書記正在上頭爲即將在長川召開的兩會拍板定調,作前瞻性的發言,他的聲音很平和,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歡迎您!
下面的與會者們貌似認真地聽取指示,學習精神,一個個神情專注,把手上的東西翻得有條不紊,沒有人留意我在想什麼。作爲長川的大班長,我能不能接受這份恥辱的提案,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是的,我被大人們拋棄,我被政治拋棄,按照這種情況,我將被完整而合法地悶殺,就是這樣,漢江公敵的應有下場。他們的手段非常直接,也非常有效,合乎邏輯,合乎章程,無可爭議。
我長長地嘆一口氣,把提案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嘭的一聲大響,打破會議室裡的沉寂,省委書記的發言也被打斷了。
“嗯,怎麼?”周老闆的視線從老花鏡上頭投射過來,“宜修同志有話要說?”
我站起身來,拿起那份提案揚了揚。。“這就是你們要讓我接受的?”
“沒有,你可以不接受。”組織部長回話,他依然看着天花板,面無表情地說,“你當然有權利表示反對,沒有人會阻止你。”
“好的,我反對。”我說,“反對有效嗎?有沒有改變的餘地?”
組織部長冷笑。“可以告訴你,比如長川的選舉人名單,之前省委討論,一致通過,今天早上已經上報中央,媒體的對外宣傳,也是這份名單,你說能改變嗎?”
“好。”我說,“那麼再表決一次,我看一下,有多少人同意。”
於是舉手表決,常委票數八對一,算上列席,二十二比一。
只有一個反對者。
反對無效。
“還有這些關於組織人事的調整。”在會議組織的同志唱過票後,我又問,“是不是也會一樣?也是這樣的比例?只有我反對?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對嗎?”
沒有人回答。
“那好,我也告訴你們,你們對長川的人事調整,是錯誤的,這份提案沒有意義。\\”我把那疊文件紙拿到手上,朝大人們亮了亮,然後我把它給撕碎了,慢慢地撕成一片一片,再望空一揚,紙屑飄飄灑灑地落下。“我!不!同!意!”
會場大譁!
組織部長的視線從天花板上收回來,透過那些紛紛揚揚的紙屑,嘲諷地看着我。“沈書記,你的意思,只有你才無比正確,這裡在座的所有同志,都是錯誤的。集體決策,組織領導,對於你來說,形同虛設,對嗎?”他冷冷地說,“組織用人的原則是什麼?不是可以根據你的個人好惡來安排,要對政治負責,對人民負責——”
“Shut up!負你媽的責!”我操起鄰座統戰部長桌上的杯子,大力擲到鄭文禮腳下,啪地一聲大響,小個子部長倉皇跳起身來。
“你好意思說政治?你好意思說人民?”我拍着桌子,毫不客氣地唾棄他,“長川哪一次班子調整,不是你們的集體決策?藍正德,任小天,哪一個不是出於你們的任命?他們現在,在哪裡?!你們對得起哪一種政治,對哪些人民負了責?身爲組織部長,不但沒有羞愧,還坐在這裡跟老子奢談用人,我要是你,早就自殺謝罪了!沒你那麼厚的臉皮!”
會場裡的氣氛爲之一窒。。
一串巨雷滾過,室外風雨正酣,涼潤的溼風捲進來,把我們頭上的紙屑吹得到處飄灑,就象弔喪時滿天飛舞的紙錢,組織部長眼神呆滯,臉色蒼白,站在飛舞的紙錢下,他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你們不需要我坐在這裡。”我又指着那些同樣沉默的與會者們,“我也不願意呆在這裡,與你們爲伍,我感到羞恥。”
“漢江是你們的漢江,我沒有意見。”我說,“但是長川,不會是你們的長川,我也可以保證!”
說着話,我把桌上的本子鋼筆收起來。“不好意思同志們,我的看法談完了,現在準備退出會議,你們慢慢研究吧。”
“沈宜修,你什麼態度?”對面有人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省委副書記,高紹堂。
“就是這個態度,高副書記。”我說,“而且我將馬上趕回長川,向中央呈遞報告,想知道我會說什麼嗎?嘿嘿。。”我笑了笑。“兩個要點,可以提前通知大家。”
“一,此次長川代表制選舉,無限期擱置,以前的名單作廢!我將請求中央,在長川進行政治試點,以海選的方式,讓整個長川六百萬人全部參與進來,選擇他們的領導,讓那些民賊滾蛋!”
“二,我將代表長川人民提出申請,把長川列爲單列市,直接對中央負責,以後對不起了,我們的組織人事,經濟關係,將跟你們沒有瓜葛,盡情歡呼吧,以後不用再爲長川操心了,老大們!你們解脫了!哈哈哈!”
巨雷!大驚駭!幾乎所有領導同時跳起身來!應該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這就是我的底牌!既然不能共生,那就毫不猶豫地決裂吧!沒什麼好遺憾的,還有,他們的秩序控制不到我!
我仰天狂笑三聲,看着所有人的驚詫駭異,覺得快意難當。
“老大們,再見了,希望下次來長川學習經驗,你們能夠高興一點,好吧?”
說完我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領導羣,夾着本子,昂然直出,心裡非常地快樂。。我想,這次精心組織,針對我而來的常委會議、一場即將展開的圍剿,竟然因爲獵物的逃之夭夭導致無疾而終,多麼美好的事情!多棒的天氣!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哈哈!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離開,沒人有上來阻止的意思。
門一拉開,就看到外面並肩站着倆警察,面朝會議室,眼睛一動不動地瞪着我,嚇我一跳,以爲看到鬼。
“有毛病吧哥們?”我把手伸到警察眼前晃了晃,“守門也不用這個姿勢啊,弄錯方向了吧?”
“對不起,領導。”那哥們眼睛動也不動,表情森嚴,“接上級指示,會議沒有結束,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
“哦,真的嗎?”我回過頭去,“哪位領導的指示啊?”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只聽到外面的雨嘩嘩地下。
我把問題再次重複一遍。
“集體決定。”有人從會議桌旁緩緩地站起身來,臉黑如炭,雙目通紅,是紀委書記,鍾效良,他面無表情地說。“你被雙規了,沈書記。”
又一聲巨雷,好象就在我們身邊炸開,耳中嗡嗡響成一片。
幾個紀委幹部從後排走上來,站到我面前,表情跟門口那兩個警察一模一樣,森冷嚴肅。“沈書記,請你配合,自覺接受組織審查。”
“爲什麼?不會吧?”我退了一步,“我犯了罪嗎?還是有違紀行爲?”
“審查而已,你不用害怕。”紀委書記眼睛看着窗外,淡淡地說,“有沒有違紀,需要你自行交待。”
“等等。”我推開一隻向我伸過來的手。“你們肯定沒弄錯嗎?作爲中候補委員、中紀委委員,既然沒有我違紀犯罪的證據,你們憑什麼雙規?”我說,“沒有中央批示,我不受逮捕,也不受審查。”
“是的,我們清楚你的權利。”鍾效良點點頭,“會向中央請示的。”
有人向我亮出一份材料。“今天早上省委緊急決定,這是會議紀要,除你之外,所有常委都有簽名,同意對你的審查決定,沈書記,你可以過目。”
環顧四周,全是充滿敵意的眼神,終於知道,果然是個陷阱,佈置得相當周全,他們沒打算讓我全身而退,一次真正的先斬後奏!而且還是打着集體決定的旗號!我想自己落入他們的手裡,毫無疑問將會收穫恥辱。而高層,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後盾,不管我有沒有交待,相信他們彙報上去的東西,能把我打落真正的地獄!這樣的逼宮悶將,我太瞭解了!
我冷笑,接過面前的材料,看也不看,信手撕了,一把扔了。
“鍾效良!你是在踐踏黨紀!”我指着他,大聲抗議,“再問一遍,對我的審查,是你們能決定的嗎?誰來承擔責任?是你嗎?說一遍!”
紀委書記的臉色有點變。
“擅自審查一箇中央候補委員,誰承擔政治責任?誰?”我的聲音很嚴厲。
安靜,沒有人說話,我的手指從每一位領導臉上劃過。“是誰?”
“我。”上首有人回答,我愕然轉臉。
省委書記的聲音蒼老無力,但是非常肯定。“作爲漢江領導,不能跟省委保持一致,省委集體決定,對你進行審查,我願意爲此決定承擔責任。”
轟隆一聲巨雷!
霹靂閃電!
天地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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