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夢。
驚濤駭浪,雨驟風狂,我象一隻無舵的孤舟,在茫茫大海中自在漂流。隨心即至,無慾無求。我的生死之間,沒有阻隔,沒有界限。
但是無論風雲如何變幻,波浪怎樣驚狂,一顆心始終平穩安祥,因爲有她,在我身旁。
蘇靜美一直守候着我,我知道。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要你活着!”她不停地喃喃低語,簡單直白,虔誠真切,好象用了全部的身心在爲我祈求禱告,她把這幾句話重複了很久很多遍。
我很想睜開眼來同她說話,我想告訴她,不要那麼着急,不要爲我難過。但是沒有辦法,我太累了,睜不開眼睛,也說不了話,身在最遙遠的夢境,我已經看見希望,但是即便耗費了全部力量,卻依然無法如期抵達彼岸。
這個夢裡,有海的蒼茫,還有淚水的清香。
蘇靜美撫摸着我的臉,聲音無盡憐惜,無盡哀婉,“我不許你死,沈宜修,你的命是我的。”她的聲音低低細細,如傾如慕,如泣如訴,“你的血管裡,流着我的血,我們的生命連在一起,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但是現在,我要走了,我不得不離開。”她忍不住又哭了,“我會等你,天荒地老。” 她的淚水在我臉上流淌,汪洋肆意。“是的我們也都會老,但是沒有關係,愛不會。我等着你,直到最後,直到永遠。”
“我什麼都放棄,我可以離開。”她哭着說着,無盡遺憾,“只要你活着,怎麼樣都可以,我什麼都接受。”
“就算不在一起,你也要愛我,想我,你不能忘了我——一定要記住,你的秋葉,你的靜美,在爲你守候。我也爲你而活。”她的淚水滴進我的嘴裡,她輕輕地吻我,在我的脣畔,印下無盡留戀無盡憂傷,印下最古老的誓言,印下最深情的刻痕。
最後,她默默地離開了。
我默默無言地躺着暈着,象一具屍體。情太重,心很空。是的,我知道,蘇靜美走了——她把愛留下,把我的思念都帶走了。
………
人羣來來往往,記憶明明滅滅,感覺浮浮沉沉,思緒飄飄蕩蕩。
夢的最後時段,我在海上,看見了——月亮。
雲開月朗,清輝萬丈。
………
“沈宜修,醒了嗎?”輕輕淡淡的問候,來自上官儀。我在夢裡,好象也看見她在身前,沒有離開。
是的,我醒了。
“蘇靜美呢?”我喃喃地問。她好象來過,她好象走了,我好象剛剛經歷過一個夢,這個夢,無盡感傷。我可以肯定自己在夢裡是清醒的,但是現在,有點神智模糊,我無法判斷是不是另一場夢的開始。
“醒了就好。”上官儀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自顧自地說話。“你的病情危急,不能再耽擱。”她的聲音沒有表情,“內出血沒有得到有效控制,還有你的眼睛,已經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如果繼續拖下去,將會導致永久性失明。”
“哦,是嗎?”我說,“蘇靜美呢?她來過,對嗎?”
“已經決定了,馬上準備轉院,到北方去,那裡有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上官儀的態度相當堅決。“治療方案已經定下來——所有人都在等你。”
“蘇——靜——美——呢?”我說得一字一頓,我對她說的那些沒興趣。
“沈宜修,現在你一定要拿出配合來,如果一意求死,逃避責任,誰都沒有辦法幫到你。”上官儀還是不理會我,她對我說的好象也沒興趣。“但我還是要請你弄清楚一點——從現在開始,你的生命不再屬於你個人,你必須對很多事情負起責來。”
“蘇靜美,她在哪裡?”我堅持自己的問題,我完全不理會她在說什麼。鼻子裡塞着氧氣管,我的話語甕聲甕氣,非常憋悶。
“沈宜修!”上官儀終於發火了,可能這種單調呆板沒有任何效果的對牛彈琴確實讓她感到惱火,“你造成了多大後果你知道嗎?因爲一己私慾,驚動了那麼多人,你的那個所謂愛情,真就那麼重要?孰輕孰重,你就從來沒考慮過?”
“蘇靜美目前的身份是一個服刑人員,她當然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不可能呆在這裡——讓她來看你,已經是破例——而且你也沒有權力過問她的問題!”上官儀的聲音高亢起來。
“哦。”我說。我把眼睛閉上了,“那算了。”我又說。我並不以她的態度爲意,無所謂了好象。
“你已經見到她了,還在堅持什麼?”上官儀的聲音頗有點無可奈何。“說吧,你的要求。”
“還能提要求嗎?那麼,最後一個。”我又睜開眼睛,有點恬不知恥地說,“如果我們都死了,把我們葬在一塊吧,也許我們還可以化蝶,多美好的事。”
我的話讓上官儀發笑,絕對的冷笑。“沈宜修。”她的呼喝充滿惱怒氣憤,“我見過無聊沒見過你這麼無聊的人。拿生命當武器,拿愛情當藉口,還自以爲高尚,一條道走到黑,什麼都不管不顧——你是一個真正的偏執狂!”
我也笑,淡然一笑,牽動了鼻子裡管子,很不舒服。“哦,也許吧。”我說,“你這個定義下得好,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偏執。”
“但是,沒有辦法。”我說,“我也不想這樣。都是讓他們給逼的——”
“行了!我問你——”上官儀打斷了我的話,“如果蘇靜美平反出獄,恢復名譽——”她說,“條件是你要離開她,你願意嗎?”
“什麼?”我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怎麼突然提到這件事,“爲什麼?”
“組織意見,你們不能在一起。”她冷冷地說,“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動機。”她說,“因爲一個如此私人的目的,居然希望政治爲你妥協,法律向你們讓步,這真是一個笑話,不能承受!”
“從事實來看,你在小說裡渲染的那些情緒太偏激了。”上官儀的聲音一如既往,不帶感情,“蘇靜美爲什麼獲刑?這一點上——難道你們自己沒有原因嗎?她的心死了,她放棄上訴權,放棄爲自己洗刷清白的機會,她和你一樣偏執,一樣癡狂,一樣的愚昧!她根本不願意接受現實——現實就是,導致死亡的,是你們自己的錯誤行爲!”
“是愛,還是傷害?你們的行爲甚至傷害到那些深愛你們的人,而現在,死亡對你們來說,確實是解脫,但是你們沒有這種權利!這是自私的!”
“什麼叫博愛你們懂嗎?推已及人,普惠衆生,纔是真正廣義的愛——你們的出發點,太渺小了——你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後果,考慮過影響!”
病房裡空曠寂靜,沒有別的人在,上官儀冷峻的聲音在這個空間迴盪,她的話讓我覺得突然迷惘。
有點混亂感。我想了很久。
“是的我錯了。”我低聲說,“我做過很多對不起她的事,我讓她絕望。”我一邊回憶一邊說,很痛苦。“但是如果沒有其他那些因素牽涉進來,我和她之間,也就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不過稍微曲折一點罷了。蘇靜美,絕對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愛情讓她受傷,但是政治讓她死亡——”
“不用說了!”上官儀再次打斷我的話,“法律公正,真相不會永遠被掩蓋——蘇靜美是清白的,政治不會讓她死亡。”
“前提是——你必須離開她。”她的話斬釘截鐵,不容置辯。“你會怎麼做?”她又問我。
“我同意。”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要她沒事,我可以放手。”這一刻,黯然神傷。“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我也盼望不來。”我說,“從來就知道,對於蘇靜美來說,我一直是個負累,沒有我,她本可以飛得很高。”
“現在,我是一個瞎子,還是一個殘廢。”我微笑,有點苦澀。“更不會堅持留在她的身邊,你儘管放心好了。”
“………”她沉默了。
“………”我也沉默。我在心裡數着自己的眼淚,還有她的。一滴,又一滴。
“我欽佩你們。”良久之後,上官儀又開口說話了。“對於這個問題,她提供的答案和你完全相同。”她出了一口長氣,“蘇靜美說,只要你能活下去,只要你沒事,她也可以離開。”
“嗯,你們的愛情,也許是真的偉大,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她的聲音很空。“我也同情你們。”她說。“但是,這一切都與政治無關——不能因爲你們的愛情,讓政治和法律蒙羞。”
“現在,沈宜修,請你聽清楚。”上官儀語氣森然,冰冷。“我代表中央特派調查組,向你宣佈組織決定。”
“這是關於漢江省長川市蘇靜美案件以及網文事件當事人沈宜修的最後處理意見,已經報請政治局的領導同志們批覆同意,決議形成,勿庸再議。”
我吃了一驚,努力擡頭。有種始料未及的感覺,呼吸驀然粗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