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卿會意, 抱起玄乙向那邊急急趕過去。轉過沙丘,只見一小片翻鬆的鹽鹼地,地裡長着排排整齊的綠色小苗。綠苗鮮嫩, 似剛澆過水, 應是有人在此居住。
玄乙下地, 掙扎着走上前, 推開鹽鹼地旁邊的小院的柴門, 邁進低矮的茅屋。見屋裡沒有人,玄乙便取下潛淵,在門口沙地上劃了道弧線, 隨後念動心訣,設下屏障, 將潛淵遠遠拋在一旁地上, 用僅剩的理智對俊卿警告道:“你, 待在這條線外,不管發生什麼, 都別進屋來。”
潛淵落在地上,不停震動鳴嘯,陣陣凶氣從劍鞘逸出,地面砂礫很快被吹出了一個小坑。
俊卿擔憂地看她:“小黑,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玄乙眼簾內一片血光, 幾乎不能視物, 知道與從前那次一樣, 自己的眼睛一定又變爲血紅色, 忙擡手遮住, 厲聲道:“你眼下傷重未愈,待在屏障外面, 千萬不要靠近!我會沒事!”
說完,撲進屋內,剛關上門,神識便陷入了徹底混亂。
一片血色之中,是父兄相繼倒在昊空劍下,母親中箭滾下了昆徹山,萬年冰封的山道上溢滿鮮血。弒殺了巽朔一族的昊空站在漫山飛雪中,眼神暗如極夜,慢慢擦拭着手中長弓,冷冷道:“巽朔的神魂果然冰寒至陰,煉爲長鞭,定能捆住太陽……”
……
華方手中舉着一明一暗的圓珠,在紅石大殿上對她囂張狂笑:“三萬年前,正是離陰族將全部永夜城中人鎖進了混沌境!不是巽朔族,是我離陰族乾的!哈哈哈,那又怎樣,罪名還不是落在你巽朔族頭上!”
……
心跳越來越劇烈,胸中噴薄的業火徹底擾亂了神識,如巍峨火山噴發前的震動,時而沉悶深埋心口,時而激烈擴向八方。
漸漸地,她聽見心口有個邪魅的聲音響亮鼓譟道:“神界悖逆無德,對你們如此虧待,爲何還要做神?!只要放下神格,就可以獲得更強的力量。去殺了他們,殺光他們!”
玄乙極力剋制,但身體已經變得滾燙,她勉強化出冰刃握在手中,從手心獲得一絲短暫的冰涼冷靜:“不,我族乃堂堂巽朔龍神,掌天地正氣,絕不可墮入魔道,爲害世間!”
但冰刃很快被手中高溫融化,流出手心。那個聲音便又在虛空中開口引誘道:“善惡只在你自己心裡衡量,魔道只不過是神道的鏡面,魔道並非罪惡。神族虛僞,以正義之名作惡;可魔道卻沒有那麼多框架規矩!何必一定要給巽朔正名洗冤?想殺誰就直接殺!殺的越多,力量就越大!只有這樣才能打敗昊空!難道你不想報仇嗎?!”
玄乙艱難道:“……想。”
那聲音寬慰道:“你揹負重擔苦苦煎熬了三萬年,這些念頭早已埋在心裡!何必壓抑本性呢?”
感官全部失去了作用……混沌黑暗之間,只有那個聲音強有力地蠱惑:“除了昊空,離陰族嫁禍給巽朔、天庭故意給巽朔定罪,他們也全都該殺!還有坎夷族,膽小避禍,交給昊空鎮魂水綿,也都該死!殺光他們,報此血仇,多麼痛快!”
神識掙扎着,卻不由地向黑暗沒去……
一陣一陣的暴躁焦灼像黑色浪潮,從深淵中狂暴地漫上神格的堤岸。血色天空之下,玄乙看見自己正茫然徘徊在深淵邊緣,向下看進黑暗。
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出現了另一個自己,玄色衣袍上邪光閃耀,潛淵化爲兇龍,眼梢吊起,吞吐着濃重魔氣棲息在她肩膀。那人在黑暗掩映中笑道:“巽朔掌天地間至陰法力,清高無瑕,可三界卻有眼無珠根本分不清楚,都污衊我們與魔道勾連!如今乾脆成爲龍魔,將所有至暗靈力收攏麾下,你就可殺盡三界!”
至陰之氣寒光大盛,她血色雙眸閃動,向玄乙招手,豔麗魅惑的雙眼中閃着強大又殘忍的嗜血之慾。
罷了,自降生以來,她就一直在經歷苦難折磨,在鎮魂鞭封印中苟延殘喘,初到混沌境時東躲西藏,無數次與魔物生死較量,本就從未享受過神族應有的尊貴待遇,爲何一定要保持着神族的品格?
如今她就要面臨孤軍奮戰,需要的是更多力量,只要打敗敵人,何必管這力量從何處汲取?
深淵邊緣,玄乙控制不住地就要向下伸出手去,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微弱呼喚。
玄乙疑惑地回過頭,那聲音一聲接着一聲:“小黑、小黑!……阿彤!”
虛空的血紅底色之中,漸漸凸顯出一團不一樣的紅,點點躍動,熱烈又純淨……
那是一團火焰?
——不,是一個男子。
是誰啊?那麼笑着……
穿着凡人素衫、站在桑樹漏下的陽光中對她露齒大笑的男子,一身魔修黑衣、靠在屋柱旁對她抿脣一笑的男子,身中鴆毒扯碎紅袍前襟、躺在山洞奄奄一息,仍對她盡力微笑的男子……
“……俊卿。”這個名字從心裡滑向舌尖,玄乙努力唸了出來。
這一瞬間,從舌尖開始,封閉的感官開始解凍,全身逐步恢復了知覺。
她漸漸看清了眼前情景,聽到旁邊俊卿艱難的呼喚,嚐到口中傳來的陣陣奇異的甜腥味道。
晦暗天空飄起紛揚鵝毛雪花,小屋已經倒塌大半,只剩一面牆和半個屋頂還在雪中頑強立着。這小屋是立春一磚一瓦辛苦蓋成的,毀成這樣,立春怕是要心疼死,玄乙這麼想着,轉臉去看俊卿。
俊卿倒在一片將塌未塌的屋檐下,屋頂茅草蓋了半個身子——他紅衣破損,渾身是傷,看不出流了多少血。
玄乙下意識地舔了舔嘴邊,終於發現口中的甜腥味道是從何而來:自己並沒有受傷,那是俊卿的血!
她一驚,掙扎着想起身趕到俊卿身邊,卻沒能動彈。
俊卿咳嗽幾聲,躺在原處已無力起身,嗓音嘶啞,仍盡力呼喚她:“小黑,阿彤,快醒來!”
“我沒事,你別擔心……”玄乙終於積攢了一點力氣,說出話來:“只需要一會,一會我就會好。”神格終於歸位,雖然暫時沒力氣坐起身,但玄乙集中意念,將法力重新在周身運轉。
正在此時,院外匆匆傳來兩個熟悉的腳步聲。
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其中一個充滿威脅的腳步慢慢走了過來,足音沉重又輕柔。
“哦,我道是誰,弄出這麼大動靜,颳風又下雪的。”那人嗓音低沉危險,一邊揶揄道,一邊在玄乙面前,彎下腰來打量她:“原來是小巽朔你啊!”
話音未落,他伸出一隻強硬的手輕易地捏住了玄乙的脖子,輕輕將她的頭託離地面:“自從你那日不告而別,我就一直在想,有朝一日你若回來,我便擰斷你的脖子,把你永遠困在這裡!”
這人語氣雖平緩,卻令人聞之膽寒。他略略咬牙,似是玩笑又似真動了殺意。
玄乙本就氣息紊亂,被捏得喉間一梗,卻毫無懼意地擡眼,視線從這人身上洗舊的白衣看上去,直到對上他一雙深栗色眼眸,冷冷回敬:“騰蛇大君,若殺了我,在這鬼地方你可就一個熟人也沒有了,不嫌無聊麼。”
元白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勾起,掩藏不住的淡淡笑意染上眼眸。毫無預兆地,他伸手將玄乙打橫抱起,就要朝外走去。
身後卻傳來一聲怒喝:“喂!你站住!”
密密的鋒利琴絃破空襲來,似要將他手腳鉸斷。但因身後這人此時氣力不足,削減了威勢。
元白閃身躲開,回頭一看,本想置之不理的那個男子正掙扎着,扶着掉落的茅草屋檐勉強站起身來,身上紅衣不知是本色還是血色。那男子對他怒道:“你對她做什麼?!立刻放下她!”
元白頓覺手癢——好長時間沒有殺生了。他抱着玄乙回身,饒有興趣地看着那紅衣男子:“你讓我放下?我若偏不放呢?”
還未等俊卿答話,玄乙已冷冷道:“元白,將我放下。”
元白低頭看她,這纔想起她向來是不喜別人觸碰的,便立即將她放下。他嗅嗅空氣中的血腥味,隨後雙手抱在胸前,挑釁看向俊卿:“哦,原來是一隻小鳳凰。這血的味道很特別啊,說來我還沒殺過鳳族的人呢。”
俊卿也看出了此人身上幽暗久遠的魔氣,雖然自己身上血流不止,卻毫不示弱,將琴絃凝聚手中:“說來,我也還沒殺過你這樣的魔物。”
不自量力,元白哂笑一聲,將手伸向腰間別着的彎刀。玄乙此時已抓緊時間差不多將法力運轉完畢,恢復了大半氣力,見狀便一個騰挪,按在他抽刀的手上。
元白轉臉看她,玄乙堅決地搖頭,警示他不可拔刀。
元白眼神一黯,隨即毫不在乎地笑起來:“小巽朔,我向來想殺誰就殺誰,還沒人能攔;若我今日定要殺他呢?”
玄乙深知面前這個魔君心性難測,極爲危險,就算俊卿現在沒有受傷也難以抵擋;立即鬆開他手,退至俊卿身前,將潛淵喚至手中,警惕地擋在他前面。
元白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微微眯起眼睛,踩得腳下地面微陷,嘲道:“怎麼,小巽朔?瞧你這麼緊張,倒愈發引起我動手的興致了。”
玄乙將潛淵橫在面前,擋住對面散發過來的強勁魔氣,脫口而出:“這是我的人,不許任何人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