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這些,採熙愈發抖個不住,爲何長老不早些告訴他?匆忙趕好的曲子,糊弄別人倒還行,糊弄帝君是萬萬不能的。這可怎生是好啊?!
玄乙:“放心,想來那帝君是你們鳳族首領,自然是會護短的。”
採熙:“……什麼話!我還沒唱,你就覺得我會唱得不如別人?!”
席間此時安靜下來,兩個身着淡色雲錦、風度翩翩的修長男子走過來,應當便是鳳族的兩位長老。兩人衝在座的衆鳥、衆仙揖了一揖,衆人忙不迭起身還禮。
採熙低聲道:“帝君來了。”
玄乙力爭做好一個本分的烏鴉,隱在採熙身後,隨衆人恭敬行禮,並不擡頭張望。
只聽一陣輕輕的清脆音律,是來人衣帶上的玉璫相互撞擊,極是好聽,似是在向衆人宣告着那人的到來。
——便有一人懶懶落座在長桌上首,聲音低沉卻悅耳,好似深潭涌動、又似小溪淙淙:“大家不必拘禮,都坐下吧。”
待重新坐好,才略帶好奇,隨衆人眼巴巴的目光一道望向座首。
座首的男子面容年輕俊美,一雙清冽鳳眼似水面桃花、似喜非喜,揚眉凝望時莊重威嚴,頗有帝君寶相;低眉流轉時卻風華無限,又全然是個多情少年。他身着一襲大紅衣袍,古樸幽暗的金環束起一頭烏髮,更顯得面如美玉;衣角袖口皆點綴玄色鳳尾圖紋,腰間玉帶也是玄色,掛着兩個翎羽形狀的玉璫,隨着他的舉手投足輕輕叩響。
正如一團灼灼火焰,其形容神采,難以描畫。
身爲男子,美成這樣,引得衆人一陣低低讚歎:“天哪!我還從來沒見過鳳君這樣俊美的男子!”
“怎麼辦,我的心跳得好快啊!”
“若是我唱得好,鳳君會喜歡我嗎?”
……
採熙對這場面斯通見慣,擡頭看了看,愁苦嘆道:“慘了,帝君果然心情不好。”
玄乙再一看,果然,這位鳳君已靠坐在那花裡胡哨五彩翎毛織就的座椅上,神色懨懨,以手支頤,盯着桌面、似在發呆,眉間一縷淡淡憂傷。
美人含愁,更添韻味,衆人看得已是近乎癡狂。
鳳君左手邊的長老便清清嗓子:“諸位都是羽族精英,遠道而來,我鳳族不勝榮幸。待大家都唱完了,帝君與我等會評出最佳曲目,獎琅玕果一枚。閒話少敘,這便請大家開始吧。”
衆人興奮起來。前來獻唱的多是女子,今年竟有鳳君出席,琅玕果倒還是其次,若能博得那位鳳君的一眼垂青,那可是千載難逢。
一位像是黃鸝的黃衣女子鼓起勇氣,抱着豎琴,第一個走到長桌圍成的空地上:“諸位可知道我的故事?我孃親得了絕症、我父親又不慎摔斷了腿,家裡一片愁雲慘霧。就是在這樣艱難的逆境中,我苦苦堅持自己的歌唱夢想……”
她還沒說完,底下衆人噓聲一片:“要唱便唱,爲何要那麼長的旁白!”
“今日是來爲鳳君獻歌,你賣什麼慘!”
“不唱就下去!”
……
左長老只好起身示意大家安靜,並作了規定,每人上臺後只能自報曲目和族羣,不得多說。
一首首歌聽下來,那座上的鳳君頭也不擡,沒甚動靜;玄乙雖不解音律,卻覺得飽享了耳福。
尤其這個重明鳥仙女所獻的曲子,琵琶清脆,歌喉婉轉,情意纏綿;她人也嫵媚,一邊唱,一邊欲說還羞地望着座上的鳳君,楚楚可人。引得底下幾個女仙咬牙低低咒罵:“瞧那妖媚樣子!分明是想勾引鳳君!”
玄乙暗暗好笑,不解地問採熙:“爲何別家多是女子前來獻唱,你族卻讓你一個男子來?”
採熙輕哼一聲:“若論歌喉,所有的羽族都是男子唱得比女子好聽,鳳族也不例外,當然派男子來。這些家族派女子過來,無非是別有用心。”
玄乙瞭然。說話間重明鳥已唱完了曲子,嬌羞對鳳君行個萬福,方纔依依不捨地退下。那鳳君換了個坐姿,偶爾間擡眼,不經意地對她點點頭,似是讚賞。
重明鳥面露驚喜,衆人便又嗡嗡議論起來。
採熙臉色發白:“鳳君難道喜歡她唱的?那我……”
玄乙悄悄拉拉他袖子,採熙回過神來,只見逄谷坐在右長老旁邊對他使着眼色鼓勁:該你上場了。
醜媳婦也得見公婆。採熙深吸一口氣,喚出霓裳琴,走下場地,對座位上下首分別施禮,輕撥琴絃,將自己改編了玄乙的曲子奏唱起來。
他實在緊張,一直低着頭,只敢偶爾瞟一眼場下烏鴉模樣的玄乙。可惜玄乙此人臉上一直冰塊一般,看不出反應,搞得他越發緊張。
待一曲奏完,他後背已爬滿汗珠,整個人眩暈起來。
“啪、啪、啪”,只聽有人擊掌。
採熙擡頭一瞧,只見座首的帝君竟已站了起來,長身玉立,像是從一場漫長的睡眠中甦醒,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整個人似重生一般神采煥發起來,正爲他鼓掌。
座上衆人見此,也跟着拼命鼓起掌來。右長老頷首而笑,甚是滿意;連一貫嚴肅的左長老也面露讚賞。
採熙如釋重負,繃住激動,謙虛向衆人答禮,這纔回到座位,對玄乙低聲道:“呵,凡人,此番我真的欠了你一個大人情。哎,帝君在看我們這邊,快坐端正。”
一番品評下來,自然是採熙奪得頭籌,衆人心悅誠服,紛紛投來祝賀的眼神。
採熙得意道:“不錯不錯,等下散會,將琅玕果帶回去,給烏鴉兄吃。”
誰知座首的鳳君卻忽然開口道:“今日大家都是好興致,不如本君也獻上一曲;若唱的好,大家便爲本君喝個彩。”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驚呆,兩位長老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採熙結巴了:“這,帝君,可從來沒在朝會上開口唱過啊。不,自我出生起就沒聽過帝君唱歌……今日這是怎麼了?”
一片驚奇又期待的目光中,這位鳳君走下座位,來到場中,朝採熙看過來,眼中華彩閃現,似是要與他方纔的演唱較量一番。
採熙瞠目結舌:“帝、帝君,您、您怎可下場站着?!請您快坐回去吧!”
鳳君搖頭:“無妨,大家方纔不都是站着?這樣方能顯示歌者的誠意。”
玄乙有些好奇,從採熙身後略略探出頭來,只見陽光之下,那鳳君翩然一笑,左手一招、右手一揚,數根晶亮瑩潤的長長琴絃便出現在他雙手之間,虛空懸着,反射着陽光七彩顏色,肆意瀟灑,隨風飄揚。
衆人尚未聞其聲,但見此亮相,已經拜服絕倒,齊齊喝了一聲彩,有不少女仙已激動得按着心口、熱淚盈眶。
鳳君在採熙桌前站定,緩緩伸手撥上飛舞的琴絃,撥出幾個音符,放聲唱起來——
要怎麼描述這琴音與歌聲?
像是亙古而來的風,吹過了碧波萬頃的水面;像是天際之下的雨,澆開了千朵萬朵的鮮花;像是日月交替、金石崩裂,又像是情人耳語、晨露滴落……
教人心中滿滿溢着欣喜,又似涌來綿綿哀愁。
玄乙呆住了——歌聲帶起她的思緒,三萬年來的種種畫面,在眼前一一飛速閃過。
衆人呆住了——此曲只應天上有!不對,天上也沒有,只有停雲山上的鳳族帝君,才能奏唱出來。
一曲既終,衆人都沉浸在那餘音繚繞的氛圍中,全場鴉雀無聲。
倒是鳳君自己收了琴絃,微微欠身,對着這邊笑問:“你覺得方纔唱得怎麼樣,——小烏鴉?”
玄乙沒想到他竟對自己忽然發問,行個禮,倉促答道:“鳳君所唱,精彩絕倫、世間無二,得聞此曲,三生有幸。”
鳳君盯着她頭上烏鴉羽毛看了看,眨了眨眼,孩童般頑皮促狹,似是在說:哦,你裝成烏鴉被我發現了。
採熙心虛:“帝君,這是我從凡界帶來的一個朋友……”
鳳君卻沒再多說什麼,微微一笑,揹着手走開了。
衆人愣了一晌,終於反應過來,雷鳴般鼓起掌來,有幾個女仙終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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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回去,烏鴉兄仍然未醒,臉上卻總算是恢復了些血色。
採熙仍沉浸在激動中:“喂,凡人,你這次,可真正是好命啊,竟然能聽到帝君的歌聲!這天上地下多少神仙,一輩子都沒聽過!帝君平時都在外雲遊,很少回停雲山,居然就讓你碰見了!”
他一邊給烏鴉兄強行灌藥,一邊又開始煽動玄乙:“由此可見,你和停雲山有緣,還是留在山中吧。帝君多和善啊,發現你假裝烏鴉混進朝會,居然也沒有責備;你若是去投靠那流波山,就不一定有這般待遇了。我知道你是仰慕流波山中的大神法力高強,可帝君的法力也很高啊!喂,凡人,你看,看我眼睛!”
玄乙便依言看了看:“怎麼?”
採熙:“你看見我眼睛裡的光點了嗎?”
玄乙仔細一看,果然見他雙瞳之後隱隱閃現着一個微小光點,很是與衆不同:“看見了。”
採熙得意道:“知道這是什麼嗎?”
玄乙:“白內障?”
採熙暴跳:“這是瞳羽!瞳羽你知道嗎?!就是鳳族法力的結晶。”他又得意起來:“我五百歲時就練得了一根,比同輩人都要早呢。不過你知道帝君他有多少麼,逄谷見過,數都數不過來!”
玄乙不吱聲,心道:兩隻眼睛就這麼點大,能有幾個光點,這小鳳凰對自家鳳君完全是盲目崇拜。
採熙見她不睬自己,只好悻悻地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