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師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卻不敢上來看一的手書,高強微微一喟,隨手將這封信遞到師師手中,自己卻背轉身去,走到窗前。
耳聽得師師輕聲驚呼,高強頭也不回,已經聽到師師來到身後,急急道:“衙內,這,這是從何說起?大娘竟要衙內迎娶李易安爲正室,直是,直是……”
“匪夷所思,是吧?”高強喟然,轉頭見師師猶是衣衫不整,便着她先行穿上了衣服。師師先取了高強的衣物來,服侍她穿上了,而後方自己整理衣裙,一面道:“正是!李易安雖是女中翹楚,人所不及,卻也未必就強過大娘去,況且再之身,若要正位我高家,莫說旁人,便我亦是不服。只除是……”她偷眼望了望高強,下面的話卻吞了回去。
這等話即便不說,和說出來也差不多了,高強苦笑搖頭道:“你敢是道我與李易安有甚情弊,大娘故而出此下策麼?這卻是冤枉我了,我與李易安雖是惺惺相惜,並無男女之情事,大娘雖然出外別居,終究還是我高門正室,我卻不來輕侮於她。”
見師師猶有不信,高強不敢在這問題上多糾纏,忙道:“你有所不知,大娘雖早有出門之意,卻是百般不捨,遲遲未決。只是此信來得過於湊巧,前日有一人獻策於我,也叫我先行休妻,這兩者只是前後腳到我手中,由不得我不思忖。”
那人是誰?不是別個。正是身在杭州,獨領應奉局諸事的浪子燕青!
原來當日燕青給高強投書獻計,說道若要解今日之危,高強手中地兵權與財權,二者必須舍卻其一。既然時勢所迫,這兵權不能捨棄,那麼便惟有捨棄財權,是故燕青自薦。要挺身出仕。與高強建異同之格局。須知燕青執掌應奉局的時間猶在高強之上。東南五路財計幾乎盡入他手,若說是大宋資財三分天下有其一,正是半點也不誇張。他如果脫離了高強系統,憑他的才華心性,極合當今官家趙的脾胃,再有這樣的財權在手,平步青雲是指日可待。到了那個時候,高強猶如失卻一臂,其對於軍隊的影響力便也不若現今之大了。
只因高強自掌樞密院以來,一直致力於參議司的建設,將部隊的後勤整訓乃至大小軍務等等盡皆統歸參議司轄下,隨着參議司地官員深入到營一級建立機構,其在軍隊中地影響力與日俱增,雖然不能和現代政委制度相比。但無疑是大大加強了朝廷對於軍隊基層地監控和影響力。而這個機構之所以強勢。最大的原因還是來自於他掌握了軍隊上下所有人的薪俸糧草,以及隨軍眷屬生計等等各項,而高強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與他手中掌握的龐大經濟資源密不可分。
若是燕青另起爐竈,憑藉其手中的東南財計和高強分庭抗禮,勢必能夠將現今高強在朝中近乎一手遮天的局勢打破,而成爲趙倚重的一枚棋子。事實上,觀乎之前蔡京當朝之時,趙挺之、張康國都是出於蔡京門下,卻先後被趙提拔起來,以分蔡京之權勢,亦可從中窺知,玩弄此種權術手段本是趙地拿手好戲,一貫伎倆。故而燕青所獻此計,委實是正中趙的命門,不愁他不入彀。
然而燕青起於微賤,要讓人相信他和高強不再穿一條褲子,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因此燕青獻計之中最緊要的一條,便是要高強休妻!
乍看起來,這休妻和燕青上位,二者正是風馬牛不相及,然而正因爲這兩件事在外人看來毫無關聯,方顯出燕青的高明來。原來燕青是想要經由蔡京的舉薦入仕,若是在這個時候,高強休掉了蔡穎,兩樁事湊到一起,凡是有心人都會將這兩者聯繫起來,嗅出其中的別樣氣味來,甚或可以從蔡穎出門的始末,聯想到三年前那次大相國寺的行刺風波上去。
政治這回事,對外是什麼事都要說地冠冕堂皇,但大家肚子裡若要認定什麼,卻完全不需要任何證據,亦不必宣之於口。燕青只需要在高強休妻地同時,由蔡京舉薦入仕,其餘的轉折細微,自有有心人的想象予以補足,無需再費任何口舌功夫。於是乎,以樑士傑爲首地蔡黨集團,自此亦會逐漸與高強漸行漸遠,而其內宅生變,恰又可令人想起高強從前那花花太歲的聲名來。
這一計環環相扣,亦不費什麼功夫,看似是異想天開,兵行險着,細細想來卻又是絲絲入扣,似險實安。倘若此計果真能造成高強權勢被削弱的假象,令其現今幾乎是被置於爐火上的局面得以改觀,自然是上上大吉,高強等於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卻重新鞏固
朝中的地位,更在朝堂上增加了燕青這麼一位強力的
之所以高強一直猶豫,卻是因爲此計過於傷及蔡穎,甚至連李清照也成了被利用的對象,若是方之三十六計,可名爲連環計,乃是敗戰之計,的確不算什麼王道。
然而巧中之巧,蔡穎雖然早有出家之意,但這封信來得這般巧法,由不得高強不聯想到燕青的獻計。其實在大名府初聞此計時,他就看出了一個問題,即燕青爲何能肯定,蔡京一定會極力挺他出仕上位?若是將蔡穎的這封信和燕青聯繫在一起,這個問題就幾乎揭開了謎底,即燕青早已就此事與蔡穎有了默契,甚或已經得到了蔡京的首肯!這答案揭曉之時,甚至比燕青的獻計更加叫高強意外,但仔細推敲的話,蓋當日蔡京被高強用計逐出,其本心該當是深恨高強纔對,以他的老辣深沉,亦不當看不出燕青的心志。如何肯如此相助高強?
然而惟有這個答案,纔可以解釋如今地這種巧合,否則的話,高強別無他念,惟有認爲這兩者之間毫無關聯,只是純粹的巧合罷了——可是在政壇混了這許久,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在政治的鬥爭中。根本就沒有巧合這一說!即便原先真的只是巧合。也會經由有心人的利用。而變得不再是巧合。
這種種轉折,根本就不是終日想着琴韻曲牌的師師所能領會的,是以高強只是簡略說了幾句,便不再多言。師師雖然是滿腹疑竇,但見高強神情凝重,也不敢多問,只是悄悄出去。吩咐人送了早點進來,又去告知了其餘數女,方轉回來侍立在高強身旁。
“休,還是不休,這是個問題……”高強坐在椅子上發楞。其實在他心中,早知道事情業已向着某個方向發展,燕青既然和蔡穎有了默契,這計劃必然已經進入實施階段。之所以要他休妻。也只是給燕青發出地一個信號而已。
可是此刻,他心中所想到地,卻是在二龍山上孤單單過了幾年地蔡穎。當日種種。他雖然是問心無愧,然而最終夫妻倆勞燕分飛,在他心中未嘗不對此憾恨悵惘。今日蔡穎主動要求他休妻,若果真是因爲與燕青的默契,則此舉無疑是犧牲她自己一生的幸福,以換取高強的平安,由是觀之,則蔡穎仍舊在履行着她身爲高強妻子的一份義務。
“穎兒,穎兒……莫非你在那二龍山上,竟還念着我這個不合格的官人麼?”
果真如此的話,高強只覺得自己真是枉自爲人!不論她當日有沒有負過自己,蔡穎於夫婦大節上終究無虧,最終也只是被蔡家所累而已,如今要她犧牲一生,來援手自己這個作官人地,男人家的擔當和臉面何存?
我要去二龍山,向她當面問清楚!
這個念頭一經發生,高強心中猶如打了一道霹靂,所有的心緒盡皆讓路於此,自己腳下的路,和未來的方向,亦變得無比清晰。定要去向她當面問清楚!只有問心無愧,我才能直道而行,不論旁人如何看我,終究向着自己該去的方向一意前行,披荊斬棘,蹈死不悔!
他甫一下定決心,登即便跳了起來,把一旁默默侍立的師師給嚇了一跳。但一看高強的臉色,師師卻面有喜色,道:“衙內,可是有了決斷了?”
“不錯!”身旁有這麼一朵解語花,高強深覺自己地福分委實大地驚人,有李清照的傾心敬慕,有右京的心意相通,還有金芝和小環地純真朴忠,金蓮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那是一個男人幾世才能修來的福分?乃有髮妻蔡穎,寧願將一生來換他的平安,若是虧負了其中任何一個,他高強還有什麼臉面作男人?“師師,我要去二龍山,去看你大娘,你與我同去!”
師師大喜,雖然不解高強心中諸般轉折細微,但見高強如此堅定,她亦是歡喜的心花怒放:“衙內,師師一身皆屬衙內,天涯海角亦當追隨!”
“若不容妾身同行,定是不依!”高強聞聲擡頭,只見右京和金蓮站在書房門外,金蓮手中牽着一個孩童,穿着錦祅,戴着虎頭帽,兩隻大眼睛傻乎乎地望着自己,心頭一股熱血上涌,大步走過去,將自己這唯一的骨肉抱了起來,笑道:“都去,都去!”
說是要走,以他目下的身份,也不是說出京就能出京的。當下高強與妻兒溫存了半晌,便即出得門來,到了宮中求見官家趙,只說是遼東常勝軍郭藥師聞王師平燕,遼國勢衰,故而上表稱藩,請內附大宋,隨表附上遼東常勝軍四十三州地圖,以及七萬甲兵兵籍,三十萬戶籍。自以茲事體大,當及早赴登
措置受降諸事,故而高強自請即日趕赴京東,看詳登師等事。
趙得報自是大喜,這一片地方几乎比得上整個山前八州,又有兵員戶籍,戰略位置更是重要,如何不喜?只是看高強昨日剛剛凱旋迴京,今日又要出京奔波,趙面色不忍,殷殷勸慰了幾句,又賜了許多滋補養身之物,方遣高強去了。
高強出得宮來,徑直到了樞密院中。如今葉夢得亦頂了一個同籤書樞密院事的頭銜。只是他一介書生,弄不來樞密院如今這一攤子事,庶務皆是高強從青州任上一手提拔起來地呂頤浩在那裡料理,如今宗澤亦隨同返京,這京城樞密院便是他二人在那裡作事。
他此番出京,雖然是爲了向蔡穎要個說法,但適才對趙說的那件事卻也不是信口雌黃,這遼東常勝軍內附之事確實該提上議事日程了。當下到了樞密院中。見到宗澤等人。高強便將此事說了。先叫宗澤補一道令,乃是調武松之兵過海往遼東去,以便聯絡郭藥師等人——事實上這支兵早已去了經年,現今只是作一下文書而已。而後便是計點許多兵糧器械,用海船載了,掛起大宋旗幟,送到遼東去。非只爲了提供援助,乃是要讓遼東那些不明內情的百姓官兵人等看看清楚,大宋的手業已伸到這一方土來了,爾等好該早作打算,以定去留。
至如其餘,尤其是燕雲二州的軍務,礙着現今謠言說得嚇人,高強也不敢妄動。只命宗澤詳定燕雲各州募軍的軍額花費。待他回來方定。問起一同回來的燕京降臣左企弓,以及蕭德妃、耶律大石、耶律餘睹、蕭特末等人,亦皆有有司安頓供養。且不急於一時。
諸事粗定,出得樞密院來,高強又去向老爹高俅辭行,方迴轉別院。一進院門,卻見車輛數十,人馬百數,丫鬟僕婦前呼後擁,兒子長恭被金蓮親自抱在手裡,裹的好似一個大糉子。高強大拍其腿,只是走前少說了一句,此去耽擱不起時日,且是身系公務,也不能帶同家眷隨行,這些女人便弄出恁大陣仗來,如何行走得!
當下說明原委,金蓮與師師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還是右京解勸,說道雖不用許多人衆車仗,然而既然要去省親,起碼地用度亦是不免地,況且有小衙內同行,也不可馬虎了。自是由金蓮攜着小衙內徐徐行去,高強自己帶同右京輕騎先行。
高強正說有理,師師卻是不依,說道高強親口允諾,要帶她同行。高強拗不過,只得依了,命曹正選一匹馴順地好馬與師師騎了,又命將二女坐騎的鞍轡整理過,弄的格外舒適,方纔下令出發。
此時正是鳥出樊籠,魚歸大海,高強一心只念着二龍山,一路上快馬加鞭,當先而行。他這匹乃是照夜獅子馬,萬里挑一的寶馬良駒,雖說現今年齒漸長,腳力卻仍舊不減當年,一日行五百里也只等閒。餘衆的馬匹雖也是精選,卻終究沒有這般神駿,況且人也吃不消這般奔逸,又有兩個女子在內,故而一日行得百餘里,已是疲憊不堪。
第九日上,騎隊已到了青州境內。此處原是高強爲官之所,他在此平滅山賊,練兵置甲,作了不少事業,如今事隔多年,故地重遊,亦有些懷舊之情,又見二女連日奔波,神情俱皆困頓,右京幼年時受過訓練,還算好的,師師卻委實不堪奔波,一張俏臉憔悴殊甚,臉頰都陷了下去。
高強看着心痛,又不好說她強行要來,只得放緩了騎隊腳程,一面鞍轡徐行,一面說些當日自己在此爲官時的逸事給她解頤,什麼攻打清風寨,剿滅桃花山,師師聽得入神,連旅途地勞頓也忘卻許多。
待聽得高強在青州城下殺退了來犯賊兵,一路追上去救了李清照時,師師作恍然狀,指着高強咯咯笑道:“我道那時大娘不喜衙內,只說衙內迷上了旁人家眷,顛倒是爲此!”
高強訕訕,要說他和李清照相交,實是從汴京就開始了,說起來和師師還是同一天認識的,如今回想起來,當真宛如夢中一般。將這段因緣說出之後,連師師也有些呆了,想想當初自己初識高強之時,還只是一個垂髫少女,不通世事,可是如今呢,若不是高強常年在外操勞,只怕幾個孩兒也生下了。
但想想李清照,這段歲月對於她來說更是如夢如幻,尋常女子幾世都未必能經歷的曲折,她一一都經受了,如今卻還是如同浮萍一般漂泊無依,怎不叫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