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黑甲的女真鐵騎,三人一行,以排山倒海的氣勢衝矢射在鐵甲上紛紛折落,刀槍刺上去全無損傷,那當先一人直殺入陣,舉矛望臉上便刺來……
“啊!”一聲驚叫,遼主天祚帝耶律延禧從夢中驚醒,雙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幾下,方纔漸漸醒悟,原來這只是一個夢境而已。只覺周身俱是冷汗,天祚取一塊絲巾擦了幾下,忽然聽見外面有些人聲異響,心中不禁突地一跳,叫道:“是誰在外面?迭,迭!”
一人應聲而入,此人年方二十,生得俊俏非凡,乃是天祚身邊近幸之臣,耶律宗室,名喚迭。“陛下,迭在。”
天祚方待開口,卻發現迭神情和聲音都與往日不同,細細看時,不由怒道:“迭,適才是你在外間哭泣麼?你好大膽子,在朕門外偷偷哭泣!”
這迭本是天祚的寵臣,自來伶俐,甚得天祚歡心,此時面上卻全是哀慼之色:“陛下,今夜哭泣之人,何止小臣!陛下聽那風中,啼哭之人何止千數?”
天祚側耳聽時,果然風中隱隱傳來啼哭之聲,更有些人聲騷動,不禁觸動了適才所作的那個夢境,顫聲道:“爲何,爲何這許多人啼哭,卻不歇息?敢是女真兵追殺來了?”一想到那全身黑甲、猶如鐵塔一般的女真兵凶神惡煞的模樣,天祚只覺得腿都有些軟了。
.=...不曾追來,戰場上還有十萬契丹人,他們沒這麼快殺完地。”
天祚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隨即醒過味來。勃然大怒:“迭,你好大膽子,敢譏嘲於朕!”飛起一腳,將迭踢了個跟頭,這天祚馬上皇帝,腦子和人品雖然不盡人意,身手倒還有可觀。
.=見他這般,也覺得無味,慢慢收了手,退了兩步,坐在一個錦墩上,一手扶着腦袋,在那裡呆呆出神起來。
適才迭所說的,實在是揭了天祚的傷疤。日前護步答岡一戰,兩軍反覆交合。散而復聚,正戰到酣處時,女真用兩翼扯開了遼軍的陣腳,待遼主所在的中軍暴露之時,當即以蓄勢已久的鐵浮屠精兵直衝天祚中軍。那女真兵事先被阿骨打等人多方激勵士氣,又皆知此戰乃是女真全族命運所繫。人人捍不畏死,大呼酣戰,仗着身上鐵甲堅厚難傷,只顧向着天祚所在之處猛力衝擊。
一隊隊地遼兵上前阻擋,卻一隊隊地敗散下來,那女真的鐵浮屠兵好似黑色的洪流一般,不可阻擋,滾滾向前。當他們衝到天祚馬前百步之時。一支流矢正射在天祚馬前,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撥馬就跑,一路狂奔數百里。直奔到此地長春州纔算安穩了下來。當進城之時,能跟隨在他身邊的契丹人只有區區二百人,哪怕是過了一天以後,零星尋訪到此的契丹敗兵也只有千數。
“外有女真反逆跳梁,內有章奴叛襲上京……迭,你說,朕如今該當如何?”打也打了,心裡的恐懼和愧疚發泄了不少,天祚總算是鎮定了些,纔想到了以後的事。其實此戰遼兵敗的委實有些冤枉,大兵到了黃龍府,才過了一晚,耶律章奴便悄然失蹤,次日發現時,已然追之不及。天祚擒下其黨羽嚴刑問,方知章奴早已有意廢立,此行正是要去攻打上京。天祚擔心後方生變,只得急速回軍,遼兵本已士氣低落,又是退軍途中被女真追及,這一戰不敗何待?
“陛下,國家大事,下臣不敢妄言,只是我契丹二百年國祚,而今危在旦夕,陛下切不可再如往常般耽於遊嘻,不恤政務,惟有發憤圖強,合我契丹諸族之力,定能挽狂瀾於既倒,告慰歷代祖先和爲我大遼奮戰而死地陣前將士之英靈吶!”這迭素來不參與朝中的政爭,因此語不及此,只是勸諫天祚要勤政而已。
這晚天祚到底想了些什麼,並無人知曉,然而待得次日,他便招集陸續逃到長春州的大小臣子,連續發出幾道詔書:“命北面林牙耶律大石領兵追討叛臣耶律章奴;以北院宣徽使蕭韓家奴代蕭奉先爲北面樞密使,蕭奉先改西南面招討使;駙馬蕭特末爲漢人行營都部署,以招集散亡,撫卹士卒,安定衆心。”
這幾道人事任命,可謂是遂了耶律餘睹這一派的心願,尤其是將一向把持兵權的蕭奉先改爲邊任,代之以宗室大臣蕭韓家奴,讓這些久已不滿蕭奉先擅權惑主的契丹宗室們大喜過望;而掌握漢人兵權的蕭特末則是耶律餘睹的死黨,這一項任命等於是將遼國半數的兵權都交到了他這一派手中——當然,只是名義上而已,實際能握有多少兵力,那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無論如何,這樣地政局變化總是令餘睹等人爲之一振,多日以來不惜以兵變的手段想要達到的目標,今日竟不期然地達成了大半,怎不叫他們欣然雀躍?餘睹更是喜歡,倘若天祚果真能象他們所期望的那樣遠離奸臣,善用能人,是否立晉王爲嗣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陛下,如今章奴既叛,必當謀立新君,諸王中以魏國王淳與其友善,且魏國王妻舅蕭敵裡素與章奴爲死黨,吾料章奴此去,必當勸誘魏國王行廢立之事。陛下今當遣大臣急趨燕京,撫循魏國王,使其安枕,則章奴無所施其計,衆心不附,可一擊而破矣!”
聞聽餘睹這般諫言,天祚連連點頭稱是,又見周圍大臣多有贊同者,遂命行營副都部署蕭乙薛爲欽使。持御札南奔燕京,加魏國王耶律淳爲秦晉國王,以示寵絡之意。
餘睹見天祚從諫如流,愈發欣悅,又想起一事緊要,便道:“陛下。那南朝前日遣使來,說及重定邊界之事,陛下以爲與女真決戰在即,不即回覆,只遣宰相張琳在南朝與之商議。如今我師敗績,中外勢必震動,只怕那南朝亦要生事。臣斗膽,要請陛下御旨。此事該當如何應對。”
天祚聽見南朝,剛剛鼓起地一點志氣又要消磨,忍不住罵道:“叵耐南朝,竟將與我朝百年盟好棄之不顧,來行落井下石之事,不畏天乎!”
罵了一會,卻不見羣臣附和,天祚罵的無趣,也只得住口,道:“衆卿。可有妙計?”
餘睹見機會難得,忙將自己與高強所約地割讓易應朔四州之事說了出來,不過他膽子還沒有大到把自己和敵國私相授受的事說出來,只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饒是如此,割地之議一出,當即就遭到老將蕭託斯和等人的叱罵。最難
接就罵他爲賣國賊了。要知燕雲之地,號稱兵甲盡賦當國中之半,對於遼國來說,可以說是第一等的國本所在之地,怎能有失?況且誰都明白,南朝對於燕雲之地百餘年耿耿於懷,其胃口絕對不是僅僅四州就能填滿的。今日割四州,明日再割四州,燕雲十六州之地,能割幾日?
耶律餘睹既然將此議提了出來。對於此類叱罵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當即與反對的大臣們脣槍舌劍,爭論不休。其實他也沒什麼特異地論調,無非是新敗於女真,急需時日休養士馬,不宜再與南朝爭競,只得權且敷衍,待掃平女真之後,再可移兵南向,奪還四州云云。最終打動了天祚的,卻還是他當日從高強聽來的那句話:“若北敵女真,南又結怨南朝,我恐雖以契丹之強,亦不能兩全矣!燕雲膏腴之地,本南朝漢家,如今寧與友邦,不可與家奴也!”
此句一出,大概天祚的心性確實是亡國之君,居然頗以爲然,心中甚至想到了“果真他日事有不諧,朕南可入宋,西可入夏,以百年之盟好,縱然失國亦不失富貴也!”
當即再書御札一封,命餘睹遣人送往南朝交於張琳,俾他可以以此爲依據與南朝交涉,首要地當然是仍舊拖延時間,但如今要務乃是重振旗鼓以應付女真,故而不得已時可允諾割讓四州,以換取南朝的糧餉支援。惟以士氣爲重,目下當權且不宣此事,待徐徐商定交割時日,目的仍舊是以拖延時間爲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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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付各路大臣去後,天祚畢竟惦記上京,他的后妃子嗣等等,可還都在上京西北的廣平澱行宮哩!於是又待了數日,見逐次來投的士卒亦有上萬之衆,便吩咐御營西歸上京,前去捉拿叛臣耶律章奴去了。
按下遼主天祚這邊收拾殘局不表,單說女真此戰大勝之後,這消息就象長了翅膀一樣,旬日間就飛遍了遼東各地,女真大兵所到之處,固然是所向披靡,那些女真“小兵”所到之處,遼兵亦是望風而逃,竟無一人敢於直攖其鋒,其中泰州統軍司已然集結了近萬名兵馬,預備配合天祚的主力軍側擊女真的,此時乾脆就直接投降了女真軍,被編爲猛安之後,一一遣還原地,以爲招諭他族之計。
東北之地,原本就是各族雜居,素服契丹之強,以時貢賦而已。如今遼主一敗,在這些民族看來無疑是契丹即將失勢的不二徵兆,尤其是忽汗城以南的那些女真部族,聽說本族地國家建立了起來,從此不必再受契丹的壓迫,怎不歡欣鼓舞,奔走相告?其欣喜之處,大概和四九年的感覺也不差多少了。
“阿骨打此戰大勝,女真各部倍覺鼓舞,縱使那些素來不與完顏部交結之女真,如今亦是紛紛遣使送款,料想女真此後勢力亦當倍增,留給我等的時間亦已不多。近日據阿海所遣使者傳訊,其舊地曷懶甸之地已爲完顏部國相撒改一族所據,方由其次子斡賽爲將,集兵與高麗對峙,各築九城相與攻守,不暇西顧。我當趁此時機集兵北上,威凌系遼女真諸部,若有將欲北上投完顏部者,可以兵攻之,以便震懾其餘。”
在蓋州大營之中,遼東常勝軍諸大將幾乎悉數到場,正在商議當女真大勝遼主天祚之後,該當如何隨機應變。此時遼東的局勢隨着這一場大勝,正在急劇向女真一方傾斜,遼國沿黃龍府、寧江州、鹹州、泰州這一線所佈下的東北防線已經土崩瓦解,女真兵馬肆意奔突,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這樣地局面,無疑給剛剛在遼東站穩腳跟的常勝軍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因此郭藥師纔有意用強勢鎮服鄰近的曷蘇館路那些尚未歸附的系遼女真部落。
在遼國統御東北之時,與女真之間有一道邊壕作爲疆界,這邊壕北起出河店,南抵遼陽府東境,沿途有諸多的軍事據點。而此外的廣大地域自來都是生女真諸部落活動的範圍,內中甚至有許多部落不服完顏部地統御,頻頻起兵與之對抗,內中以曷懶水、星顯水等流域的紇石烈部爲最甚,自烏春、鈍恩、留可以至於阿鶻產,都是此部桀驁不馴之輩,卻都一一敗於完顏部之手,因此早在阿骨打起兵攻打寧江州之前,邊壕以外的廣大地域都已經基本上落入了完顏部的勢力範圍。對於常勝軍來說,近在曷懶甸地完顏部國相撒改這一部,纔是他們最直接的對手,至於阿骨打的主力軍?至少還隔着遼陽府的契丹兵呢,眼下最頭痛的應該是權東京留守高永昌纔對吧?
座中除了原常勝軍的諸大將之外,新附的熟女真張暉和渤海將領召和失亦在其中。聽聞郭藥師有意用大兵威凌熟女真諸部,張暉自然有些坐立不安。他自被史文恭擊敗收服之後,便致力於招撫曷蘇館路諸熟女真,仗着他的部族久在遼東,又與契丹關係較爲密切,因此效果亦算不俗,數月來迤邐表示順服的熟女真不下五千戶。那陳規自從出了劉參議被擄走的事件之後,已於前日奉命率領諸參議官和李應等一同回返中原,因此這些順服的熟女真部落都是由遼東渤海人前往安撫,並依照常勝軍之法編爲百戶千戶等等編制。
在此情勢之下,張暉本人在常勝軍中的影響力自也與日俱增,是以他以新降之身,如今也能列席常勝軍的最高會議了。若是郭藥師這建議果真能行,對他無疑是一種傷害,系遼女真各部素有往來,彼此多爲婚姻,張暉所部與這些部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正有意倚之爲重,怎能坐視其被常勝軍屠滅?
只是他地位尷尬,亦不好明目張膽地爲系遼女真求情,只得把眼色去向史文恭直丟。史文恭雖是漢人,但因熟悉女真話,又有曾家等女真人爲助,是以歸附的女真俱都屬於他的麾下,仗着他武勇無雙,諸女真倒也懾服,連日來女真各部南附常勝軍,他的實力也是增長極快,頗以爲樂。如今見張暉頻頻向他丟眼色,史文恭心中亦自了然,但凡領兵的將領,有誰願意見到自己的兵力被削弱的?哪怕只是未來的兵力。
“郭大人之議,自是有理,只是連日來我軍招諭各部女真,所得亦屬不凡,如今正當收女真之心時,奈何以兵壓之?以我之見,系遼女真開化已久,其民多自認爲遼人者,未必傾心去依附那完顏部女真國,我軍若要加速招諭之,何不遣兵與完顏女真一戰,倘能獲勝,自可立威於遼東,自然各部順服。郭大人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