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察常常挖苦胡說:“你們雪狐一族哪個不是高冷矜貴的主兒,爲何偏出了你這麼個戀愛腦的傻白甜。”
胡說信手摺了枝三月的桃花在鼻尖嗅着,如絲媚眼映着漫山春色,頰邊是桃花淡淡的粉,倒是有幾分勾人心魄的狐妖模樣。
眼神卻是乾淨明澈的,嘴角的笑容冰清玉潔:“感情這事兒哪有道理可言。高冷矜貴未必能換來旁人的真心,我覺得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一個人就是要掏心掏肺地對他好。”
雲察拿過他手中的桃花砸向樹梢的一隻山雀,灰撲撲的鳥兒受驚呼啦一下飛走,冷冷淡淡地說:“當心哪天遇到個冷情冷血的把你掏出的心肺摔在地上,到時覺得疼了可別哭着回來找我。”
“呵呵。”胡說笑得漫不經心,絲毫不把這話放在心上,清澈的眼底是一片憧憬嚮往。沒想到雲察一語成箴,兩年後他竟真的嚐到了一顆火熱的心被人狠狠碾踏在地上的煎熬滋味兒。
秦國,御書房。
雷聲更近了,紫金色的閃電劃破夜空,像是要將三界萬物統統撕裂一般,將燈火通明的御書房內映得一片慘白。
葉青微微詫異:“天剛纔還晴着,月明星稀的,怎麼突然打起雷來?這麼兇,恐怕是場百年不遇的暴雨。”
陸離從堆成小山的奏摺中擡頭看向窗外,金冠束髮,襯得本就淡薄的五官更添幾分涼意,語氣神態倒是溫和的,“晉安一帶地勢低窪,應該早做防澇準備。”
少了幾分帝王的高高在上,舉手投足間盡是恰到好處的溫潤如玉。
胡說隱了身坐在描金畫龍的紅木房樑上,託着腮戀戀不捨地癡望着陸離,生怕少看一眼,心裡急切地期望葉青快點離開,他纔好跳下去與陸離相見。
留給胡說的時間並不算多,他知道今晚這場雷電不是暴雨的前兆,而是天譴降下的雷劫。而這受劫之人,是他。
好在當三更的梆子敲響的時候,兩人終於議完了國事,葉青轉身告退。
胡說一喜,正要從房樑上跳下去,又見那人轉回身來,問:“那隻狐狸精半年前突然消失,你不打算把人找回來麼?”
“……”陸離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從累案的奏摺中抽出一本翻閱着,並未答話。
胡說知道葉青說的“狐狸精”指的是他,聽說在凡間“狐狸精”的意思是形容一個人長得好看,望了眼銅鏡,鏡子裡烏髮紅衣的少年的確俊美至極,聽葉青這樣形容讓他十分受用。
豎起兩隻尖尖的狐耳想聽陸離怎麼評價,這半年來可曾如他想念對方一樣對他思之如狂,奈何等了許久都沒等到陸離開口。
葉青又說:“雖然如今我大秦一統天下,再無外敵之憂。可最近一些偏遠地區接連發生暴|亂,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揭竿而起,終成大患。而只要有那頭狐狸在,我大秦戰無不勝。”
倒是實話,區區凡人怎麼可能是妖的對手,何況胡說又是所有妖中最聰慧的雪狐一族,憑一己之力對付十萬大軍也不在話下。只是此刻聽人就這樣把話說出來,他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又不是多大的兵|亂,你派人鎮壓就是。”陸離沉默了會兒終於開口,語氣溫和平淡不帶情緒,“朕當初帶他回宮只是爲了借他的法力一統天下,如今既然目的達成,他想離開就隨他去吧。”
說話時,又一道閃電劃過,將室內照得雪亮。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胡說發現自己竟看不清陸離的臉,更看不透陸離的心。何謂“只爲借他的法力一統天下”?難道往日種種只是一場戲,一局棋?
葉青聽罷,輕笑一聲:“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盤,您這樣算不算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陸離眯起眼睛,聲線微冷:“怎麼,你覺得自己沒能力帶兵平復內亂,事事都要依賴於一隻狐妖?既然如此,這將軍之位朕就另找他人來坐罷。”
“別啊!是我多嘴,我多嘴了還不成嗎?”葉青喊了聲,道:“其實我懂你的意思,見好就收嘛。就算那隻狐狸再傻可畢竟是狐,狡猾聰慧是狐的天性,留在身邊久了難保他會發現自己一直都在被利用。現在他自己走,總好過以後撕破臉了被他反咬一口。”
陸離執着筆一直未動,等人終於停下來才淡淡地問:“你說完了?”
“啊,完了。”葉青點頭。
“說完了就出去。”陸離下了逐客令,低頭額前碎髮遮住晦暗的眉目不再看他一眼。
“請吧,葉將軍。”大太監上前幫着葉青開門,又遞上一把紙傘:“看樣子雷電一時半刻停不了,這傘您拿着,省得半道兒下起雨淋溼了衣裳。”
“你也出去。”陸離頭也不擡地說,手腕一轉在奏摺上畫了個叉。
轟一聲雷電伴着關門聲,震得胡說肩膀一顫,險些一個跟頭從樑上摔下來,但比人先掉下來的是成串的眼淚。
想去質問卻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只傻傻地怔在那裡,腦海中一遍遍響起剛纔兩人的對話。利用,原來竟只是利用而已。
淚水濺落在龍案一角,發出“啪嗒”的輕響。眼尾餘光撇過去,指尖沾了那滴淚輕輕一捻,陸離皺着眉擡頭。
對上陸離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柔瀲灩,明知他看不到自己,胡說仍舊呼吸一窒,當初他就是醉在這雙深暗的眼眸裡,纔會醉在這人的溫柔懷抱中。於是成了戲中人,局中子。
他想問一句:陸離你呢,陪我演了這麼久,又可曾入了戲,進了局?
然而已經沒有機會問了,天譴已至,如果他再不離開,天雷會連着大秦的皇宮一道給劈成碎磚爛瓦。直到此刻他仍舊不捨得拉上陸離一起承受天譴之苦,於是飛身躍出窗外,引着天雷往皇城外奔去。
陸離微仰着頭注視着房樑許久,樑上空空如也,屋內一室寂靜,忽有微風穿堂而過,帶動燭影搖曳,半敞的窗扇晃了晃發出輕響。
走去關窗,看到紫金色的雷電好像往城外的東籬山去了,只是雷聲猶在耳側,一聲聲聽得心悸,於是再拿起奏摺批閱時一顆心提着再也平靜不下來。
雷聲漸漸小了,不覺坐到了天亮,到了早朝時間,還未拉開書房的門就聽到外面幾名灑掃太監正在議論,說:昨晚上聽雷聲這麼大,嚇得我一夜沒敢睡,以爲是場暴雨誰知只是旱天雷。哎你說,該不會是有人做了壞事遭了天譴罷?
“你說什麼?”
“啊,皇上饒命!”小太監這才注意到陸離在身後,忙轉身磕頭:“奴才不是在散播封建謠言,只是隨口說着玩的啊。”
“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陸離的聲線沉了幾分,發白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小太監嚇得發抖只好又重複了遍,末了指着東籬山的方向說:“皇上您聽,現在雷聲隱隱還在呢,裡面夾着說不上是人還是獸的慘嚎聲,恐怖如斯。”
金枝玉葉的狐族太子,狐王狐後的掌上金珠,胡說從小到大沒嘗過半點“疼”滋味兒。原以爲天雷劈在身上也就那麼回事兒,頂多要了命去,竟原來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詞叫“生不如死”。
第一道天雷劈下來時,胡說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第二道天雷劈下來時,背上的皮肉一點點焦糊,他咬破了脣忍着,第三道天雷劈下來時,他眼前發黑跪在了地上,而到了第四道終於忍不住疼喊出了聲,頭一次覺得活着還不如死了。
但慢慢的,隨着知覺與意識的喪失,好像又不怎麼疼了,剩下的只有麻木。身子是麻的,心也是麻的,就連喉嚨都失去知覺再喊不出聲。
雷火把整座山都燒着了,火光中浮現出陸離的臉,那人在離他不遠處停了步,啞着嗓子問:“你都聽到了?”
發麻的手指不住地發顫,胡說艱難地撐着一棵老樹幹爬起來,還沒說話先嘔出一口血,豔極的臉龐上是淒涼的笑:“對,都聽到了,所以別再騙我說你愛我。我是頭笨狐狸,怕會忍不住再信你。”
“……”喉結滾動,陸離到嘴邊的話就沒能說出來。見人身子一晃,上前扶住,雙雙跪坐在地上,捧着胡說的臉去擦他嘴角涌出的血,竟越擦越多,把人打橫抱起,道:“我帶你回宮找御醫。”
話聲未落忽然懷中一輕,紅衣烏髮的少年已然成了一隻銀白雪狐的模樣,蜷縮成一團,身上遍佈斑駁的燒傷與血跡。
“我早便說過,你這傻白甜的性子遲早是要吃虧的。”一道無奈的輕嘆自空中傳來,同時懷中的狐不見了蹤影,擡頭見樹梢上站着名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而狐已被他輕輕託着。
“是你?”陸離危險地眯起眼睛。
雲察自高處俯視着他,“妖不能傷人性命,違之必受天譴,這些你從不知道嗎,竟利用他爲你殺人?”
“知道又如何?”陸離聲線一沉:“放開他。”
雲察冷笑:“你還真是渣得明明白白。也罷,這次就當是讓這頭傻狐狸長長記性,教他以後還敢拿自己的真心去換別人的狼心狗肺。”
一頓,垂眸望向懷中,頗無奈地嘆了口氣:“只是狐狸,你這代價未免過於沉重了些。”話畢,身形一閃化成黑色電光轉瞬消失在天際。
胡說醒來對上雲察擔憂的視線,一怔,難過地苦笑說:“沒想到被你說中了,他真的是個冷情冷心的。不過我可沒哭着去找你,是你自個兒來找的我。”
“你三魂七魄被天雷震碎了個乾淨,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我不管你難道等着看你魂飛魄散嗎?”
“別說了,我心裡正難受呢。”胡說蜷縮成一團毛球,又往雲察懷裡鑽了鑽,悶悶道:“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當然是送你回家,你這次離家出走可算把狐王狐後急瘋了。要是他們看到你傷成這樣,還不心疼死了。”
胡說又沒動靜了,像是再次昏了過去。嘴脣抿成直線,雲察加快了御風的速度,也許只有狐王狐後才能保胡說一命。
然而回到狐王府時滔天的烈火讓他一下失了鎮定。
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充斥着濃烈的血腥味,地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狐狸的屍體。
雲察抱着胡說衝進大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狐王,上前查探發現早就沒了鼻息。這時屏風後傳來輕響,忙跑過去,見狐後趴在牀邊奄奄一息。
把胡說放在牀上,雲察扶起狐後,“伯母發生了什麼?什麼人來過?”
狐後即使命不久矣依然冷豔高貴,將雪狐的矜傲表現的淋漓盡致。見兒子三魂七魄盡碎,她心疼得紅了眼眶,“果然還是沒能躲過雷劫,悅兒啊你怎麼就不能聽孃的話好好在家待着呢。”
一頓,眼神又亮了起來,喃喃地說:“幸好你離家出走了,才能免遭屠殺。”
說着,狐後將自己殘存的最後一絲靈力渡入胡說體內,修復他殘缺的魂魄。
胡說慢慢甦醒,看到眼前一幕瞳孔猛地縮成一個小點兒,短瞬靜默後一把抱住狐後:“孃親!你怎麼了,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別問了。”狐後搖搖頭,慈愛地摸着胡說的臉:“別想着報仇,你鬥不過他的。”
“是神?”胡說抱着狐後,恨恨地說:“您和父王一直與人爲善受百妖愛戴,所以兇手不可能是妖。是神對不對,是神族的人對不對?”
“……”狐後笑容慘淡,取出妖丹在掌心凝成一點,打入胡說眉心。瞳孔微微放大,胡說的眼神逐漸失去了焦點,再次昏過去變回了原型。
“孃親希望你能不被仇恨束縛,還有心愛與被愛,所以不得不封印你的記憶。”狐後嘔出一口心頭血,聲音嘶啞地說:“悅兒,忘了這一切,忘了你雪狐太子的身份,也忘了你自己,平安快樂地過一生罷。”
隨之胡說雪白光澤的皮毛慢慢變成深灰色,蓬鬆的尾巴變得枯焦,兩隻毛絨絨的尖耳也耷拉了下去……
三百年後。
老鷹王打下萬年基業功成身退,攜鷹後歸園田居;新鷹王於今日登基,是妖界一大喜事。
豺狼虎豹蛇兔鼠各妖族紛紛送來賀禮,其中有幾位與雲察是自小一起玩到大的,所以不僅禮來了,人也笑盈盈地到場。鷹族的長老們操心操力地在斷崖邊辦了百十座酒席,招待各族的貴客,又請來了族裡最美豔的舞姬。
雲察被髮小們拉住調侃,說他千年的太子熬成王,總算是出人頭地了,推杯換盞間,酒已過了三巡。平時酒量再好的遇着今日金樽美酒輕歌曼舞也忍不住有些迷醉,像人間的那些公子哥一樣暴露出風流本性,評價酒好人美,春宵千金,一時沒人注意有隻灰色的小狐狸從酒桌下方穿過,蜷縮成一個毛團從旁邊的緩坡一溜兒滾到了崖底。
斷崖下的山谷里長着一大片野花。雲察一直待他極好,今天是雲察的大日子,旁人都送了賀禮,胡說也想送點兒什麼,幾天前他就盯上這片花海了,不過花要現摘現送才香,所以才尋了個機會溜下來採花。
紅黃橙綠青藍紫,胡說有點挑花了眼,不知該採哪朵纔好。正糾結着,有隻還沒成精的山兔從旁邊跑過。胡說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驟然一亮,將採花的事忘在腦後,朝山兔飛撲過去。
一狐一兔你追我逃穿梭在花叢中,誰知狐狸捕兔,竟有他人在後。眼見快要追上兔子了,胡說突然脖子一緊,竟被一隻手捏住後頸給拎了起來。
撲騰着四隻小短腿驚慌地猛一回頭,見抓着自己的是個身穿紫衣頭束紫冠,手裡徐徐搖着一把紫玉描金摺扇的貴氣公子,正在對他笑,一雙墨中透紫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無限輕佻精光畢現。
胡說被他一身紫氣薰得愣了愣,就見對方“啪”將扇子一合,手腕一翻憑空托出個金絲籠來把他整隻裝了進去,拿把精緻的小金鎖鎖了門才笑眯眯地自言自語說:“今日雖然又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不過好像也不虛此行。九叔最愛圈養四腳毛絨,用你這隻小狐狸跟他作交換,也算投其所好。”
說罷化成一道紫光消失在山谷之中。胡說終於回過神來,見四周仙雲繚繞瑞氣騰騰已經到了仙界,穿過一片霧海是座清幽雅緻的宅院,“白執帝君府”五個大字瀟灑刻於白玉匾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