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見着的人說,白執大清早的就神色凝重地進了明韶宮。
將正在“聚仙殿”上朝的赤穹叫出來,兩人到隔壁偏殿密談了大半個時辰,期間似乎還動了手。
再出來時,赤穹雪白的道袍被劃了數鞭,脖子裡被勒出一圈可怖的淤紫,傷口周圍有火灼傷的痕跡,看樣子正是白執的“夙焚鞭”所致。
而白執身上雖未見有傷,臉色卻比來時更難看了,步履匆匆地離了明韶宮,又去了君玄的招搖殿。
平時只見着君玄三天兩頭的往帝君府跑,還沒誰見過白執主動去招搖殿。原因並不難猜,招搖殿早就被君玄這紈絝子改造成了溫柔鄉,燈紅酒綠,日夜笙歌,以白執的性子自然不屑與之同流合污。只可惜,君玄不在,只留下兩三個小童看門。
“我們爺浪蕩瀟灑到處採花,今個兒在人間明個兒在鬼界的,我們幾個也說不清他現在究竟人在何處。”鈴鐺一臉爲難:“要不,帝君您還是先回吧,等人回來了,小的一定讓他去帝君府登門拜訪。”
白執往正殿看了眼,聽到緊閉的門內隱隱傳來奏樂聲,卻也沒戳破,只淡聲道:“等你家主子回來時,請代本帝轉告他一句話,就說他想要的東西,本帝答應給他。”
說罷轉身,還沒踏出大門,君玄果然已經從後邊追上來了,笑嘻嘻喊住他:“哎九叔留步!”
白執一頓,“浪蕩瀟灑?到處採花?”
“別聽童子們瞎說,您快屋裡請。”君玄把白執往屋裡拽,“他們不懂事兒,我吩咐誰也不準打擾,他們就將所有來客統統拒之門外,卻不想想,您來我的招搖殿,怎麼能叫打擾呢?”
說着還瞪了鈴鐺一眼,“還不快去把每個宮裡的馬桶都刷了!”
鈴鐺苦哈哈着一張臉:“小的知錯,小的領罰。”
兩人進屋時正趕上一羣穿着薄紗仙女裙的舞姬從裡面出來,她們提着裙襬赤着雙足,脖頸修長酥|胸半露,走路時自帶一股香風。
白執皺了下眉頭。
君玄見此哈哈一笑,揮袖撤了宴席,請白執入座,“九叔此番前來定不只是爲了送天|衣給我,有事不妨直說。”
早知君玄在殿中已將他與童子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纔會追出去留人。
既然對方如此直接,白執也開門見山:“本帝知道你與鷹王有些交情,所以想請你去巫雲山幫本帝查一件事。”
聽到“鷹王”二字,君玄一愣,轉臉對上白執的眼睛,看到對方眼底極力壓制住的一絲慌亂後,才恍然明白了什麼。
“想不到冷情冷心的白執帝君竟有一天能開了竅。”徐徐搖開他的描金畫扇,君玄的笑容中竟有一絲欣慰:“這天|衣——便是九叔的交換條件?”
“你覺得如何?”
“買賣倒是划算。”君玄點點頭,卻又露出一副爲難的表情:“可惜再深的交情也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三百年,說短也短,說長也長,足以使得人是物非。不瞞您說,我如今想見他一面,都難比登天。”
白執淡淡道:“如何才能讓雲察見你是你的事。本帝不相信已死之人還能復生,只想確定當年狐王府被滅門時——”一頓,輕聲念出一個讓他疼在心尖上的名字,“胡悅,是否有幸逃脫?”
君玄答應一試,等事情有個結果時再去帝君府取天|衣。所以白執前腳剛出了招搖殿,君玄後腳便備了幾大箱金銀珠寶名貴仙草,又擡了幾十壇瓊漿玉釀,用大紅綢一紮,浩浩蕩蕩地擡去了巫雲山。
到了鷹王府門口,君玄對着看門小妖賠上一臉燦爛的笑。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回頭扯起嗓子對着院子裡大喊一聲:“王上,仙界的君玄殿下又帶着聘禮來向您提親啦!”
另一邊,白執回府後在胡說門前站了會兒,卻遲遲沒有進屋,扶桑過來時詳細問了他胡說的情況,得知胡說化形後只一直沉睡身體無恙後,便回了書房。
“帝君今日爲何如此奇怪?先是被胡說的模樣嚇跑,現在明明很關心胡說,卻又不自己進去瞧,而是問我們。”
“我覺得帝君不是從今日才變得奇怪的,自從胡說來到帝君府,他似乎就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兩人又想起胡說化形那日,本是要抱狐狸去洗澡,推開門卻看到牀上安靜地睡着一名少年,十七八歲的模樣,生得膚白勝雪脣紅若丹,有着狐族天生的媚卻媚而不妖,稚氣未脫初顯棱角的面龐又帶着幾分男子特有的俊朗,放眼三界,已是絕色。
良久,扶桑才反應過來是胡說化了形,不由自主地讚歎:“即便是狐妖,我也從未見過模樣如此好看的。”
朱槿直愣愣地望着牀上的少年,說:“不是妖,是仙。”
“仙?”
朱槿指了指從雲被下透出的微弱金光:“你看,他仙骨已生,仙筋也初見雛形,所以是仙,不是妖。”
見平日裡白執如此看重這隻膏藥狐,如今他不僅化了形,而且還成了仙,以爲這對白執來說定是喜事一樁,於是兩人就商量着等白執從西天回來,先不告訴他胡說化形的事,給他一個驚喜,卻沒料到最後竟是“驚”大於“喜”。
書房緊閉,任哪隻動物撓門都不應,朱槿前去送餐也被白執拒之門外。屋內瀰漫着梨花白的冷香,書案一角放着盞蓮花燈,燈芯雖早就被人掐去,燈上的字卻還留着,一筆一劃,像是刀鋒劃過心口,字字瀝血——只如初見。
“如何才能只如初見?”捧起花燈的手竟微微有些發顫,傳說不近酒色的白執帝君,此刻一雙似銀非銀的眼眸中竟泛着微紅,再難掩住醉意,“胡悅,你是因爲恨我,爲了報復才找了只與你有着八分相像的膏藥狐…捉弄我麼?”
曾經兩壇不醉,如今飲酒的人自己想醉,便是一滴,也能叫他不復清醒。而這一醉,即是三日。
期間明韶宮那邊傳出消息,藍燦私自下界的事兒東窗事發,仙尊沒控制住脾氣動了手,將他打了一頓。本就體弱,這麼一鬧騰,藍燦幾乎丟了大半條命。據說這會兒仙尊的腸子都悔青了,天天守在藍燦病榻前伺候着,連早朝都顧不得上了,可人的身子依舊是像燈油一樣慢慢枯耗着。
而招搖殿的那位則是出了個大洋相,竟擡着聘禮去妖族下聘,卻被鷹王連人帶着禮一起給踢出了門。不知當日跟着擡禮的小童裡是誰說漏了嘴,如今不管誰見着君玄,都會學着鷹王的語氣腔調冷冷淡淡地說一句,“叫他滾”。
這事兒傳到天君的耳朵裡,龍顏震怒,說君玄總是這麼不務正業以後沒法繼承君位,卻被君玄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巴望着我即你的位,倒不如巴望巴望你諸位愛妃的肚子,看誰先再給你生個兒子出來”給懟得沒了脾氣。
總之,這幾日外面沒少有熱鬧和八卦,對比之下帝君府裡就顯得格外冷清。
這日,扶桑正如前幾日般一邊帶着動物們曬太陽一邊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忽然聽到胡說的房間有動靜傳出,霹靂乒乓的,不知什麼東西倒了一地。急忙擱下懷中抱着的雪獅,跑進屋一看,胡說不知何時醒的,裹着條雲被光腳下了地。
不過看他那模樣,好像還不適應用雙腿走路,搖搖晃晃的,把屋裡能碰倒的東西全給碰倒了,桌椅板凳擺件屏風,一個不剩。
見扶桑進來,胡說手臂一收將自己又裹緊了些,只露着頭,對他粲然一笑,“我只睡了一覺,醒來竟然化形了。”
溼亮的漆黑眸子,微微上挑的眼角,明明豔極了的一張臉卻因他眼底的清澈又叫人不敢有絲毫褻玩之意,讓扶桑瞧得一愣。
回過神來,又覺得胡說裹着被子的模樣有些滑稽,便笑:“我去給你找身衣裳換了,你在這兒等着別動啊,省得磕了碰了。”
也不知他是心疼胡說,還是心疼已經碎了一地的古董花瓶。跑出去,沒一會兒又回來,懷中果然抱了一套衣裳:“只找到幾件帝君的,你穿可能稍大了些,先湊合吧。”
“謝謝。”胡說從被子縫裡伸出一隻手,將衣服抓過去,見扶桑不走他就不換,像是有點害羞。
扶桑笑了:“欸,我走了你自己會穿嗎?”
胡說眨巴眨巴眼睛,有點不太確定地說,“……可能會吧,我見帝君穿過。”一頓,猛地擡頭,“帝君呢,怎麼沒見着他?”
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人,胡說自然是開心的,可他最開心的卻是能第一時間見到白執,把自己的開心與對方分享。現在白執不在,他的好心情就少了一半。
“帝君……”扶桑欲言又止,在胡說的再三追問之下,才只好說出實情:“自你化形之後,帝君便一直將自己關在書房,至今已有三日。”
胡說一怔:“是因爲我嗎?”
扶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一定因爲你,你又沒做錯什麼。在此之前帝君曾去西天參加法會,在會上發生什麼令他煩憂的事也未可知。”
然而不管因爲什麼,聽到白執三日未出房門更未曾進食後,胡說都很擔心,催着扶桑趕緊出去,他好換了衣裳去書房看看。
扶桑想說即使他去了白執也未必會見,可又想白執待胡說終究特殊了些,興許他還真就是那個“解鈴人”。
穿衣用時久了些,可總歸是穿上了,還沒學會走路卻想着跑,沒等出門就摔了個大跟頭,手按在地上擦破了皮。扶桑嚇了一跳,跑過來問他哪兒摔壞了沒,胡說搖搖頭,爬起來又跌跌撞撞地往書房跑。迎面遇上從書房回來的朱槿,手裡端着未動分毫的晚膳。
朱槿還是第一次見成人之後活蹦亂跳的胡說,活潑朝氣的少年比起沉睡時的恬靜,又是另一幅模樣,叫他呆呆的反應慢了半拍,於是一不留神兒就讓人把手裡的東西給端走了。再回頭,見胡說已經到了書房外,衣服大了些就襯得人乖乖巧巧的,任誰瞧着都得心中一軟。
“帝君,帝君。”胡說將耳朵貼在門上,喚了兩聲卻聽不到裡面的動靜,於是放輕了聲音說:“你不說話,我可要進來啦。”
雖這樣說,但他還是又在門外等了會兒,一直不見白執出來纔打算推門。誰知手還沒摁上去,門又開了。白執站在門內,紅着臉,紅着眼,身上酒氣濃烈。
“……帝君,你?”
胡說愣住,白執這副模樣竟叫他心口一陣抽疼。呆了片刻才記起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端着晚膳往裡走,“聽扶桑說您這幾日都……啊呀!”
挽上去的褲腳偏在此時落下來,將胡說絆倒,托盤脫手菜飛飯打。人也跟着往前栽去,卻沒摔在地上,而是撞進白執懷中。
“……”白執微微一震。
胡說爲自己笨手笨腳灑了飯而懊惱不已,連聲道着歉,正要從白執懷中出來,卻腰間一緊。這個擁抱幾乎將他揉碎,如此珍惜,好像抱着他的人,早已等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