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見舒婭米粒陸續上了斷情崖,他回來後就睡不着了。當他躺在牀上,左翻了十五下,右覆了二十三下,終於決定溜下牀,趴在窗臺上看星星,好把後半夜時光消磨完。誰知剛趴了不到半刻鐘,舒婭就下來了,臉色不太好看,步履匆匆進入了房間。爾後,米粒也下來了,神情有些沮喪,在她門前徘徊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才敲門:“婭姐,你傷••••••傷得重不重?”
“不重,我要睡了,晚安。”舒婭小聲應道。米粒手搭在門縫上,靜靜等了半天。最後垂頭喪氣地走過長廊,經過忘川窗前,也毫無反應。
“米粒。”忘川小聲道,“婭姐怎麼了?”米粒怔了怔,在他窗前停住。
“忘川,我心情很沉重。她受了傷,我想做點什麼,卻又不知怎麼做。”他哽道。老天,這個陽光男孩鼻子居然紅了。忘川想安慰兩句,誰知他說完,又兀自失魂落魄地走了。忘川將頭探出走廊,左瞧瞧,又看看,最後望向天空。想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第二天清早,舒婭拉開房門,米粒早已立在了那裡,雙手端着餐盤,上面放的都是她愛吃的早點。她微微一怔,他也沒準備好。是以兩人面對面時,均顯得十分尷尬。“我把早餐做好了。要端進去,還是••••••”米粒紅着臉說。
“給我吧。”舒婭伸手準備接過。
“不行!你還有傷呢。”米粒盯着她胸前看。
“喂!”舒婭紅着臉,叱了一聲,然後側身,沒好氣道,“放桌子上!”
米粒唯唯諾諾,端盤送了進去,又立馬退出來,守在門邊。“這是什麼?”她在裡面叫道。米粒進去一看,她指着一疊千層糕,板起了臉。
“蝦仁蟹黃糕。你,你不喜歡?”米粒怯生生地答。
“我是這樣教你的嗎?”她罵着,兩根手指在一塊糕點上輕輕一夾,它就碎了。
“和麪的水應該放多少?蒸的時間又沒把握好。還有——”她拈起一塊吃了一小口,“放那麼多蟹黃幹嘛?看把我牙齒黏成什麼樣了!”
米粒眼睛直挺,頭冒冷汗,一直說“是”。
“是是是,是什麼?整天在廚房晃來晃去,眼睛都看什麼啦?耳朵聽什麼啦?”她罵得急,胸腔上下起伏。米粒在旁瞧得心驚膽戰,不斷提醒她:“傷,傷,注意傷勢——”
“傷,就知道關心我的傷,我剛纔的話又沒聽進去是不是?”
“進去了進去了,你別生氣!我重做,我重做!”米粒端起餐盤就要走。
“站住!”舒婭把他叫住,“重做什麼?你還要浪費多少食材才安心?你知不知道我要請多少人手,叮囑多少遍,才能把它們備齊,把各人口味照顧周全?偏偏你個嘴又叼,一會兒忌這個,一會又吃膩了那個,要是天底下的男人都像忘川那樣,給他做什麼吃什麼,我就不用受那麼多罪啦!活該你長這麼瘦!”
“是是是!以後你弄啥我都吃!”米粒頭也不敢擡。尋思你怎麼恁的兇了。
“嫌我兇了是吧?”舒婭又道。他渾身直飆冷汗:“不不不,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最溫柔的!”
“你撒謊!”舒婭指着他鼻尖,“你一撒謊鼻孔就收縮,兩眼往外瞟!哼!小孩子撒謊都比你高明。想哄我開心,鼻子就不能往外撐一撐,眼睛就不能注視着我?”
米粒內心一喜:“能能能!”
“哈!瞧,承認自己撒謊了吧!”舒婭忽又嘆道,“你非但不會撒謊,連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也不會鑑別!”米粒暗道一句“哎喲”,完全招架不住,心想這頓早飯真夠他喝一壺了。
“你眼睛賊溜溜的,又在想什麼?”舒婭絲毫沒有放他一馬的意思。米粒吞了兩口口水,鼓起勇氣瞥了她一眼,說:“你,你說完了嗎?”
“怎麼,嫌我囉嗦了?”她蹙起了眉。
“不是,你要罵我多久都行,可總得吃飽了再罵吧。瞧你那蒼白臉色——”米粒說完,立馬縮緊脖子恭候一場叱罵。不料她突然坐了下來,單手支頤,道:“我渴了,不知那碗‘秋魚羹’涼點了沒有?”
“不燙不涼,剛剛好!”米粒把羹從餐盤端下。
“糕點也放下來吧。”她又說。
“可是——”
“你道人人都像你,有點不合口就不吃了麼?”
米粒心一突,以爲她又要開始了,急忙把餐盤放下,靜候在側。她喝了口羹,吃了塊糕點。
“大清早就起來給我弄,這份心意總抵得過一切缺陷。我吃出來了。你哩?什麼時候嚐出過別人的心意?”
米粒睜大眼睛瞧着她,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話就說,我不是每一句話,都非得逼你同意纔開心。”
米粒紅着臉,問:“你吃出了我什麼心意?”舒婭忽然住手,扭頭凝視着他,許久才又拿起一塊,放進嘴裡細細品嚐。
“十三年。你想爲我做這頓早餐,想了十三年是麼?”她聲音變得溫柔了,臉頰現出了一抹血色。
“是。還••••••還有呢?”米粒又問。小心翼翼地觀察她反應。她蹙着眉,又靜靜吃了幾塊。然後起身,一聲不吭走了出去。
米粒心一下子沉到了腳底。
“喂!”她走後又折回來,“還不跟我進廚房!”
“廚••••••廚房?”米粒怔怔,神色茫然。
“難道你要我每天睡醒,都吃些東西嗎?”舒婭含羞帶嗔,又罵了一句,氣鼓鼓地走了。米粒原地愣了半晌,才突然打個機靈,如沐春風,如飲甘醇。
窗臺上熟睡的忘川,被米粒一聲大叫驚得滾跌下來。他睡眼惺忪,探出頭看時,見米粒已追上舒婭,兩人又罵又笑的往拐角去了。他揉了揉眼,彷彿見到什麼稀奇事。
自那以後,南天崖就經常聽見米粒捱罵的聲音。而他每次被罵後,都好像受了一場洗禮似的,整個人變得異常精神,異常快活,渾然不覺委屈。忘川后來才留意到,原來舒婭每次生完氣後,總會突然間變得十分溫柔,傍晚經常會陪米粒吃一頓晚飯,或者和他到海邊走走。這時,忘川就不禁感慨:米粒終於等到了他的春天。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過個半個月。南天崖正緊鑼密鼓籌備婚禮,大小船隻也頻繁來往於四大海域之間,南海一天比一天熱鬧了。原本一片喜慶之兆,普天同樂的景象,卻因一條消息蒙上了層陰霾。
這天,忘川拜訪老鬼,順便看看給遠方來客用的呼吸藻,準備得怎麼樣了。老鬼不在,卻有一個精瘦男子立在池旁,饒有興致地瞧着池下。聽見身後有人,他先是一怔,不回頭就說:“老鬼,今年世道不太好,你要的乾貨沒備齊,呼吸藻先預支幾個吧?”他指着池中已相好的寶貝,側過臉,瞧見忘川,便皺了皺眉,神色大是窘迫。
“我還以爲是老鬼呢?咳,不知仁兄怎麼稱呼?”他尷尬一笑。忘川也愣了一下,瞧他行爲舉止,言語習慣,不像海里人,於是便答:“在下忘川,這位大哥莫非由陸上來的?”
“是,是。我一直替老鬼購置陸上貨物。今年沒能湊足,還不知怎麼跟他說哩?嗯,忘川兄弟,你的口音——”
“實不相瞞,我也是陸上人,只是現在生活在海洋。”
“是麼,閣下原是哪裡人?我乃旁邊‘東盛國’一名水商,常年往來於水陸之間,人人都稱呼我‘水販阿六’。”
“阿六!”忘川笑了笑,立馬有種親切之感,“我的家鄉很遠,是遠在天際的神界。”
“神界?”阿六忽然叫道,“你是神界的人?”
“是。”
阿六瞧着他,神情又有點疑惑了:“你是爲躲戰亂纔來海上的嗎?”
“不是。”忘川訝道,“我來這裡三年了,你說什麼戰亂?”
阿六長吁口氣:“你還不知道吧。陸上都傳得沸沸揚揚了,神界魔界兩個大國,眼下正打仗哩!”
“打仗!”忘川大驚,“什麼時候的事?”
“消息是新近傳來的,仗應該打了一兩個月吧。”阿六道。
“那現在情況怎麼樣?”忘川急道。
“這你可問倒我了。我們這些偏遠之地,消息實在不怎麼靈通。”
“怎麼就打起仗了呢?”
“唉!魔界十萬大軍一去,就打啦。忘川兄弟,真遺憾!”忘川還兀自沉浸在震驚之中,老鬼就回來了。他們噓寒問暖之時,他已走了出去。他走出庭院,沐浴陽光下,內心滿懷憂慮。
“打仗了,打仗了——”他怔怔的想,“國家正遭戰火摧殘,同伴亦受塗炭,而我——”他堂堂七尺男兒,此時正深受情感的煎熬。
三天後,婚禮如期舉行。四海人士齊聚南天崖,連一向傲慢的榮譽島,也來了不少貴族子弟。南天崖張燈結綵,雲霞滿天。海倫美得像仙子,挽着舒婭緩步而出。令在場觀禮的不少年輕人,心神都飄蕩了好一陣子。忘川在廣場的盡頭,捧着鮮花等她。兩人遙遙相望,均覺自己正走向一場美輪美奐的夢。
他們在月澗琛的主持下完成了婚禮,成就了一段佳話。雙方親友都十分激動,禮成後,東日島主喚人扛出他運來的美酒,高呼米粒的名字,要與他決個高低。其餘人皆起鬨助威,米粒瞟了舒婭一眼,見她一副無可無不可的表情,膽子登時壯起來,吆喝着,喚人擺出擂臺,他南海人做擂主,要叫東海人喝得個個趴下。
他這一說,大夥的熱情立時被點燃了。
一切事都朝好的方向發展。如果沒有那束光的話。
就在拼酒擂臺搭好那一刻,南海上空忽然有個雲團一收一放,一束金光從那兒划進了斷情崖。彼時月澗琛正和忘川海倫說着話,瞧見金光,他眼中光芒忽閃,便欠了欠身,飛了上去。衆人客不識那金光的,都以爲又是哪位來拜訪聖主的高人,不以爲意。只有識得的,神情才稍稍有異。忘川撇下海倫,溜到赤疆身邊。
“大哥,那是誰?”他問。赤疆此時也正仰頭皺眉,悠悠答道:“戰神陽天。”
斷情崖。月澗琛上來時,那束金光已化而爲人,垂手立在殿門前,望着上面的牌匾。
“‘通天道’即使能上天入地,沒我允許你也不能隨便到這裡。”月澗琛道。
殿前之人轉身,先是恭敬一揖,然後道:“此次不請自來,有個不情之請——”
月澗琛伸手打斷他的話,嘆道:“你不用說,我不會同意的。”
陽天又道:“天下蒼生,脣亡齒寒!”
“我已破例保了神界十年,你還想怎麼樣?”
“我希望你出面,勸東卿來退兵。”
“我既許過不干涉的承諾,就一定會遵守。你不要再說了!”
“月澗琛!”陽天指着他,罵道,“人間有浩劫,你卻袖手旁觀,哼!真是枉負盛名!”
月澗琛忽然睜大眼,厲聲道:“我靈界由陸上搬到海上,正是厭倦了你們的鬥爭。你看看,你看看海洋這片祥和繁榮之象。我斷不能將戰火西引,壞了這美好光景。”
“保持中立。這裡就能天下太平?”陽天苦笑,“你也不看看,魔軍的邊疆戰火燒到哪兒啦!這些年,東卿來窮兵黷武,魔爪不斷伸往域外。神界若真被亡國。哼,陸上那片疆土還滿足得了他?”
月澗琛閉目沉默。
“話我已說完。我知道要你打破誓言,希望十分微小。但我仍要試一試,至少應該讓你知道,我們需要你幫助。”陽天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慢!”月澗琛忽然開口。陽天止步。
“我幫不了你,或許你可以幫幫自己。跟我來吧!”
月澗琛帶他來到青牆的巨石下。陽天睜大了眼睛。
“三件神兵,你若能拔出帶回,事情或有轉機。”月澗琛說。陽天呆了一呆,然後默不作聲地走過去。他手尚未觸及,便已說:“神法尚未收回,主人就已辭世。我拔不動。”
月澗琛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來,它們要等有緣人了?”
“是。”
陽天隨他走到庭外,再三請求,他仍是不肯出山。無法,臨別前他只好道:“神界所有子民,會戰至最後一滴血。珍重!”陽天虎軀凜凜,神令之光往天上一照,便又施然而去了。
月澗琛看着他消失,心情十分複雜。低頭時,他發現忘川已在崖邊站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