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桐的冒險生涯確切地說是始於一個悠久的客棧,而之所以是冒險是因爲她爲了逃命從虎口逃離,爲了活命又奮不顧身地跳入另外一個深淵裡,當然那時候她本不知道她走入得也是一個同她性命相關的牢籠。
那日,她從身上摸出一錠方方的銀子,從衆多富可敵國的男人的手中硬生生地奪過了這個位居繁華地段,藏龍臥虎的京華客棧。現場爆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唏噓聲,小至北里的老鴇,地頭的霸王,大至京華的王侯將相,無一不驚愕客棧主人的決定。
疏桐站在京華客棧的掌權臺邊,手裡緊緊握着契約,那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她看着臺下神情各異的男人和女人們,眼中沒有一絲喜悅,只有一種驚悸,驚悸那驚心動魄地時空穿梭,驚悸那沒日沒夜地逃亡,彷彿命運一下子給上帝踹了一腳,所有的危險都集於一身,從那次車禍,加上天災,然後又被那裡的人追殺,每一次都關乎生死。
但是任何一次都沒有像這次那樣令她有那樣強烈的求生意志,源於被人殺死的不可思議,源於對死亡的恐懼。當她被龍捲風帶到這裡,飢寒交迫,身受重傷的時候,幸得一名叫黃天的男子搭救,遺憾的是這個黃天草菅人命,淫□□女,無惡不作,疏桐逃離他的一個別苑,卻逃不出他夜以繼日的搜尋。
她丟失了重要的冷凍盒子,卻不敢回去取,因爲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回去自己的時空,盒子裡的東西很危險,疏桐幾次受到何主任的叮嚀,一定要照看看盒子裡的東西,有些是食用菌無害,而有些卻是致命的流行病毒,而之所以將這兩種東西分別裝在冷凍盒子裡是因爲研究載體的需要。但是不得已,只能暫且擱置,她懷着忐忑的心情一路躲躲藏藏,加之服裝非常引人注目,因此她總是躲藏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先保得自己再尋回東西,這是她唯一可行的策略。
無奈黃天的人馬搜尋不斷,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那個黃天會緊追着她不放,大抵是從來也沒有一個女人膽敢違抗他,並且逃走,並且讓他抓不着;或者是因爲她知道他的什麼秘密,而這個秘密在她看來壓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眼看她已經無處可藏,經過三天苟且的逃亡,她來到了東風帝國最繁華的都城——燕京,卻發現到處早已張貼了通緝她的告示,她慌忙將身上的外衫脫了下來系在腰間,僞裝成圍裙的樣子,企圖稍微改變一下她的裝束,她十分狼狽。一個堂堂的高材生如今卻像過街的老鼠一樣,她很害怕,她緊握的雙手可以證明這一點。這裡沒有警察,沒有電話,她不知道該如何求助,孤獨極了,只有她自己,一個腦袋兩條腿,能化險爲夷麼?
黃天帶着他的人馬浩浩蕩蕩開進了燕京,並且和她打了個照面,冤家路窄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她簡直緊張得要發瘋,黃天犀利陰毒的眼神像匕首一樣將她給射中了。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在這個黃天可以耀武揚威的地方,沒有人可以幫她!百姓紛紛繞道爲證!
她該怎麼辦?若是由着他帶回去,怕是性命不保,她親看看見過黃天因爲一個丫頭伺候不周而將其四肢跺斷,然後活活餵食他養的老虎。更何況是她?她不光違逆了他,並且讓他好找!她想到那血腥的場面不禁瑟縮。她不會這麼倒黴的,可是倒黴的事情就是難以計算得準,他的人已經從背後截斷了疏桐的退路。
然後黃天的馬在她不遠處停了下來,他笑着,黃色的敞衣,褐色的駿馬,他笑着,看起來精明無比,也狠毒無比,果然他說道:“就在這裡執行車裂!以示你對我救命之恩的回報!”
疏桐臉色煞白,車裂,就是俗稱”五馬分屍”,原來他想在大白天就地殺了她!她簡直難以致信,一下子有一個自由快樂的人變成了一個死刑犯,並且死亡就在眼前,百姓們四下驚恐地逃着,唯獨這一處也就是在離她不遠處的一個大客棧里人滿爲患,似乎全然沒有發覺外面這驚心動魄的場面。
她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事情了,穿越到異時空本原來並不是只有浪漫的邂逅,那簡直是一種被迫的冒險。
黃天手下的人已經掄起了手上的繩子,彷彿套一隻畜生那樣想要從不同的部位套住疏桐。她彷彿是覺得卡車飛速撞來,然後她急中生智抱起冷凍盒子一跳,那一幕又回到了眼前,她只有幾秒鐘甚至更短的時間,繩子向四面八方飛來,她一個縱身撲向那個人滿爲患的客棧,竭盡全力向中間擠去。
她氣喘吁吁地撥開人羣,卻見客棧場內氣氛威嚴,似在舉行什麼活動,而一眼望去,但見幾位衣着華麗尊貴的客人端坐,他們正在平靜地報着價格,叄佰萬銀……五百萬銀……五百五十萬銀……一千萬銀,報價聲緩慢卻此起彼伏。
她的一次不得已地闖入,吸引了衆多人的目光,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席間一名目光銳利的中年男子一聲暴呵更是令她膽戰心驚,他道:“哪裡來的野丫頭!還不滾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幾秒鐘的不知所措之後,她漸漸恢復了神志,她退不得,她反而向前了幾步將自己完全暴露在衆人之下,她道:“我是來競價的!”
她能感覺到她喉嚨的顫抖,聲音的顫抖。
中年男人略一驚訝,反倒他顯得語塞起來。
此間黃天信步而出,搖着扇子,有禮道:“顧掌櫃,久仰!家中奴婢不知教養,唐突了諸位,還望看在黃某薄面免了計較!容我帶回嚴加管教!”黃天向在各位在座的尊貴客人抱拳表示歉意。
顧掌櫃狐疑地看向疏桐。
疏桐明瞭他們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一個黃毛丫頭的,她再怎麼解釋都是徒勞,但是她不可以就這樣認了,她只是比以往都要鎮定,都要孤注一擲地道:“我是來競價的!”
顧掌櫃盯看了疏桐的雙眼片刻,不置可否。
黃天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那眼神是勝利的。
突然其中一位客人道:“慢着!”
衆人將目光聚集在一位氣宇軒昂的白衣公子身上。
那公子舉杯,喝茶,從容放下,才道:“既然這位姑娘是來競價的,我等便不能厚此薄彼,準了她!”
衆人一陣躁雜,竊竊私語。
顧清向那位公子施禮,隨後又到屏風面前低問:“爺的意思呢?”
屏風後的男子聲音慵懶,充滿醉意,他道:“既然是靜莊主的意思,準了就是!”
顧清折了回來,對黃天道:“黃公子,抱歉,我家主人準了這位姑娘競價!待競價活動完畢您再計較不遲!”
黃天仰首大笑,道:“妙極!妙極!這真是天大的笑話!請便!請便!”黃天不動生色地坐了下來。
顧清充滿鄙視,那聲音冷冷冰冰,他道:“請姑娘出價!”
疏桐摸了摸口袋,那塊銀是何主任交給她去鑑定純度的,也是她唯一可以拿來出價的東西了,她將那四四方方的銀往桌子上一放,道:“這是我的全部!”
衆人驚詫幾秒頓時鬨堂大笑。
顧清冷笑了幾聲:“姑娘切莫開玩笑,這裡可不是鬧着玩的!這十兩銀子你還是拿回去吧!”疏桐看着那四四方方的銀子發出冷冰的寒意,刺得人眼皮生疼。
疏桐的心撲爍得厲害,她幾乎是怔在了那裡,她不知道她還有何處可以逃,隱約覺得這裡是唯一可以庇護她的地方,因爲那黃天絲毫不敢怠慢。可是這裡卻沒有容她的地方。
顧清又道:“你,還有更多的錢麼?”他打量着她,目光尖刻得似要劃開她的肺腑瞧個透徹。但事實上他已經瞧清楚了,結果就是她根本就沒有銀子了!
疏桐直視着他,沒有畏懼,這十銀是她所有的財產,她說:“沒有!這是我的全部!”
她的語調近乎血腥,和凜冽,讓顧清對其刮目,也讓所有在場的男子心中一寒。
顧清不再理會疏桐,轉身走入了屏風背後。
不久,他出來了。他來宣佈這京華客棧的合作方,所有的人都對京華虎視眈眈,所有的人都對京華勢在必得,除了疏桐。她的十銀和一條命都在搭圓桌上了。
顧清掃視了桌子上的錢,所有的人都是錢莊的紙單,唯獨疏桐是小小的銀。
他的聲音很洪亮。
全場寂靜,爆滿的人翹首期盼的神色如彩帛鋪一般多姿多彩!人羣呼出的熱浪滯留在京化樓上空顯得悶熱起來。氣味混雜,有的腥臭,有的黴氣,有的香濃,有人散發的,也有物散發的,頃刻間盡成青一色了,分不清活物還是死物。
他道:“本次京華全場最高價一仟萬銀,出價者爲西平王姬三爺,次高價爲九佰萬銀,出價者爲靜水山莊的靜殤魂,靜爺!第三位爲捌佰萬銀,出價者是……北里紅院的慕容嬤嬤!”
全場竊竊私語,此翻客棧會與哪方有牽連呢,看來非三爺莫數了,疏桐彷彿被遺忘了,剛剛的不可思意早已被熾熱的宣佈所取代。那個叫三爺的人瞥了一眼疏桐,露出了勝利的微笑或者是一種譏笑更加恰當。
靜默默注視這個女子,心中隱約覺得蹊蹺,若不是情非得以,一個女人何以會如此努力地在衆目睽睽下做出如此唐突可笑的舉動?
慕容嬤嬤更加是用一種近乎讒涎的□□的目光掃視着疏桐。
“顧大掌櫃的,您就宣佈鳴爺的決定吧!”場下的人着急不堪。
顧掌櫃了清喉嚨道:“按照主人的吩咐,現在決定京華客棧以無價之價與之合作!”
場下暴鳴起來:“什麼叫無價之價?請鳴爺說清楚,這不擺明了找茬麼!”但是剛纔所報的三甲之人中,沒有一個出聲的,鳴爺不知道何許人也,連西平王都不曾言語相向,大家只是靜候着,不久帷帳裡透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像是喝了酒,都聽得出他的醉意。
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漏聽了一個詞語。
他道:“所謂無價,就是傾盡你的全部來換取和京華客棧的合作,也就是說必須有與京華生死與共的決心!說白了,便是隨時有付出生命的可能!!有誰願意?”鳴輕輕笑着,彷彿在導演一出鬧劇。
“我明白了!”靜殤魂心道,”鳴他本就沒有誠意合作!只不過藉此試探一些人罷了!怕是未能如他所願,他所希望競價的人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意思!”他看着紗帳中那人的身影,心中異樣,此人機關算盡手段無所不用。
這個京華原本是朝中一位御廚掌管,怎料兩年前傳聞主人謀害了大皇子而被滿門抄斬,不久以後鳴便接手,這個皇家淵源深厚的樓邸不亞於一個親王府,鳴能這般輕鬆接管實在蹊蹺。
三個最大的出價者都一聲不吭。疏桐微低着的腦袋露閃現了一點希望。這是最後的機會,要抓住機會,在衆人的沉默中,疏桐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她道:“我可以!我的十兩銀子,再加上我的命!”
疏桐成了聚焦,一個女子站在衆多富人的背後,如此突兀的叫賣爲許多人所不恥。
靜爺趁機觀察着三爺的神色,奇怪的是他緊盯着那個姑娘,鎮定而又危險,難道是怕她搶了京華樓不成?雖說東風帝國重商,有商便可以提升相應的爵位,可一個王爺沒必要這般緊張吧?靜想來不禁覺得三爺太過小氣了。
屏風一側之人也皺了皺眉頭,他沉默了些許時候,開口道:“你的命都買了,那你還真的是一無所有的徹底了,好!就是你了!”
鳴爺一垂定音,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疏桐接過顧清遞過來的京華樓印,焦了點紅印泥,在衆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蓋在了鑲金的上等絹布上,也將她的決心重重壓在了絹書上!她的手不自覺抖動,不知道是應爲激動還是因爲緊張。
這個印註定她的命也牽在了一個叫鳴爺的人的手裡,也註定了她不平靜的生活。
她彷彿是在夢中,既感激上天對她的垂憐,又對未來的路充滿彷徨。
疏桐看着怒目的三爺,不知道爲什麼,心中慚愧,彷彿自己搶了人口中的肥肉一般。她眼睜睜看着三爺胸口急劇起伏着,對她的態度由輕蔑轉爲憤怒,他的眼神已經告訴她了!而她自己卻一點挽回的辦法也沒有。慕容嬤嬤一副想撲上去咬死她的表情,讓她不忍多瞧一眼。只有靜,他在微笑着,他在向她頷首,疏桐微微欠身向他施禮。
人去樓空,偌大的京華樓寂寞得透着絲絲涼意,她一邊熟悉着京華樓的環境,一邊回想着顧清嚴厲的說辭,鳴爺懶散的身姿,三爺羞怒的眼神,還有那黃天離開時憤恨的表情。彷彿一籮筐都是惹不起的人。
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着那些她不熟悉卻十分危險的人,因爲未知的東西都似乎有一種潛在的威脅感。疏桐立在樓外審視這樣豪華的樓邸,心中各種滋味摻雜,她摩挲着粗大的圓柱,擡頭望着猙獰的吉祥獸,是那麼真實,火紅的殿樑散發着淡淡的檀木清香,恍如在夢中暢遊一座繁華而充滿血腥的大殿!
所有的好奇和浪漫的幻想,皆在逃亡的過程中消磨殆盡,現在的她猶如驚弓之鳥,警惕地望着周圍的一切,她必須儘快學會一點東西,儘快瞭解周邊的人,儘快摸清他們的底細,然後步步爲營地走下去!但是凡事欲速則不達,她漫步在偌大的樓中,雙手輕輕撫過一塵不染的扶手,一步一步踏上碧玉雕成的臺階。
她俯視着底樓富麗堂皇的大理秘色拼花騰龍紋,金漆雕花紅木圓桌,銀漆雕龍檀木圓桌,黑色玄木麒麟獸闊席等級森嚴地排列着。每一物體彷彿歷經了滄桑般都散發着濃郁的霸氣。
中間是一個圓臺稱作月臺,宛若蓮花綻放,四周盪漾着熱氣嫋嫋的泉水,蓮心刻詞一首,以金裝裱:
金堂慼慼,富貴榮華灼亭心。
雁過深閨。
孤啼飛痕無。
楚歌聯營,一襲千帳紅。
殘燈盡
日沉西閣
天涯不歸途
疏桐看着這首詞,雖然一時間琢磨不出其中的含義,但是那股子悲涼、無奈、豪邁的意境還是令她心中大動,想來林逋所作的點絳脣與之比起來略顯得清秀了,如果蓮心的那首詞可以比作一把蒼涼的劍,馳騁戰場,那麼林逋的詞則是一顆堅韌的草,笑傲羣芳。她輕輕念着,對着蓮心的一詞一句:
金谷年年,亂生□□誰爲主。
餘花落處。
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
王孫去。
萋萋無數。
南北東西路。
唸完她還覺得意猶未盡,她雖不是文學類學系出生,但是對着中國古代那燦爛的詩詞文明卻是十分嚮往,略有涉足的,因而此番觸情逗留反倒是覺得倍感親切。
“你喜歡這首詞?”一個冷峻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鳴爺帶着銀色的面具,氣息肅穆。
疏桐回頭見是鳴爺便恭敬地回道:“是!”
“和得不錯,只是林逋少了分氣魄,不適入朝爲官。”鳴輕輕移動了步子,從她身邊擦身而過,一身黑裳微微散發出瑞腦香的味道,這片刻的功夫竟引得她失卻了心思,她看到他修長的手指上那枚扳指閃耀的不屑的光澤如同他嘴角揚起的笑。
在恍神的剎那,他已至樓下,步出京華樓的大門。坐上了由四人擡的攏紗轎子,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慵懶側臥的姿態。他走的時候,街道上的人早已被清理乾淨!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有那麼多人伺候他,有那麼多人忌憚他,他面具下的臉龐究竟是驚才決絕,還是醜陋無比?或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無論他是有意也好,無意也罷,事實無法改變!
顧清送走鳴爺,回致疏桐跟前,面色依然鐵青,目光依然犀利。
疏桐迎向他,欠身道了個禮:“顧爺,鳴爺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顧清居高臨下望着她道:“顧爺不敢當,你叫我顧清就是,日後你便經營好這個樓,鳴爺喜歡聰明的人,如若有什麼差池,我便可直接取你性命,你可記牢了?”
疏桐點點頭。
“爺說,你的命或許只值十兩銀子,或許值更多!你沒有任何資本啓動這個客棧,這是爺給你的第一個考驗。”顧清將一張字條遞給她,臉頰消瘦散發出黝黑的光澤,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神韻。
疏桐接過一看,字體細緻縝密,流暢飄忽,同那首詞的字跡如出一轍,上書:開張。心道這是否是對她的一個刁難呢?他們既然能用銀子來估算人命的價格,還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經過幾次生死的較量此刻對她來說彷彿已經是格外仁慈了,只見她看完字條,臉上閃現從容的笑意,她可以做到的,應變如她,還有什麼事情值得畏懼退縮呢?
她將脖子金鍊子摘了下來遞給了顧清,顧清瞧了她一眼,語調中透着不屑:“你要我做什麼?請夥計?買食材?”
疏桐將顧清的神情看在眼裡,她知道這條金鍊子是難以承受京華樓鉅額開支的,面對着顧清的老辣明顯有些稚氣未脫,她笑了笑道:“只向你打聽一個人!”
顧清接過金鍊子掂了掂道:“什麼人這般值錢?”
那個人叫做“瑰寶”,是“天下瑰寶”的頭號獵奇者,也是她向顧清打聽的人。
疏桐從她的馨香閣裡找出了一件看起來還適合穿的衣裳,她不會梳繁雜的古代髮式,只能將就着梳了個稍微複雜的公主頭,使頭髮和衣服不至於太過不相配。
沒有丫鬟,也沒有女性的朋友,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樣一個大的客棧,實在是覺得空曠,她此去只可成功不可失敗,她需要招來很多的僱員,讓客棧運作起來。她對着銅鏡插完最後一支珠花,不由得想着,這個房間,這個衣服,這個頭飾以前的主人會是誰呢?還健在麼?如果健在的話又在哪裡呢?爲什麼會離開呢?
可是沒有人能回答她,她將客棧交由顧清看管,獨自一人按照着地圖上面的方向,找天下瑰寶寶莊所在。那個地方不是那麼難找,她一路踏着青石板,一路看着周遭的景象,人羣熙熙攘攘,牛車、馬車絡繹不絕,街道邊同現代一樣都是商鋪聚集的地方,招牌都是飄搖的旗幟,有客棧、茶樓、雜貨鋪、點心店、布匹店、酒樓、古玩店、當鋪、藥材店等等,叫賣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街頭雜耍敲羅聲、車伕喊道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真是讓人目不暇接,忍不住哪裡都想逛逛。
只不過她現在沒有那樣的閒情逸致,畢竟自己還是像走在鋼絲上那樣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經過一個時辰的步行,她總算是看見了大紅漆字書寫的”天下瑰寶”幾字。她將手錶遞於瑰寶的剎那,她就猜到了此行不會白跑。
瑰寶如獲至寶的樣子早已被疏桐看在眼裡,他拿出放大鏡,左瞧又瞧了個遍,他那機靈的小眼打量着疏桐,疏桐只是很有自信地回視着他,末了他將表往臺上一放,道:“只值二千銀!”
疏桐着了古裝的服飾更加襯托出她的恬淡和冷靜,她只是微微展露了一下微笑,以舒緩的口吻道:“不!它值二萬銀!”
瑰寶雙眼瞪得極大,兩撇鬍子激烈地抖動着,一副生氣的模樣叫道:“什麼破銅爛鐵,拿回去拿回去!”
疏桐將表拿在手上,在瑰寶眼前晃了晃:“當真不收?這裡頭鑲的上好的波斯貓眼寶石,十二小顆就已價值□□,此機千載難縫,你這輩子遇上已算是大幸了!”
疏桐走到了窗邊,將太陽光照射着鑽石,發出奪目的光芒,另人沉醉癡迷,憑着鑑寶的直覺,此物非比尋常,疏桐見時機成熟,便道:“那麼告辭了!”
“姑娘留步!”瑰寶擦着手掌訕笑着,“價格好說,價格好說!”
“怎麼說?”疏桐人還是繼續向大門口走去。
“一萬銀怎樣?”瑰寶急得聲音提高了幾倍,“這是我所能出的最高的價了!”
那個瑰寶還真是能扳,由二千銀下子竄到了一萬銀,倘若執意要二萬銀,恐怕他當真不要了,那麼除了他誰也不可能會花重金買這樣一個看起來毫無價值可言的叫手錶的東西。
瑰寶飢渴的小眼正盯着疏桐等她說“成交”呢!
疏桐爽快地答應了,瑰寶也樂得個歡喜。
這時一個白色的袖子一閃奪過了疏桐手中的表,讚道:“果然是世間少有的奇物!”
疏桐詫異地擡頭,是個男子,氣宇軒昂,約莫二十有六的年紀,白淨的衣裳,襟口斜鑲着金絲寬邊,華而不膩,富而不俗,略微卷曲的粗曠長髮和明朗的五官相映成輝。她從腦袋中搜索出了一個人,偏上去道了個福:“疏桐見過靜觴魂,靜爺!
靜觴魂笑了開去,眼中有一種淡然的篤定:“疏姑娘好記性!在下願以二萬銀買斷這個世上絕有的奇物。你可願意?”
疏桐頓表歉意:“靜爺來遲了一步,我剛同這位小哥談妥了價格,應承了下來!”
“有立字據麼?”靜爺緊跟着問道。
疏桐低眉頷首,輕搖了頭,帶着一種不張揚的低調。
靜爺笑了,他微微彎下了腰看着疏桐,道:“疏姑娘擡起頭來說話吧,在下腰痠得緊呢!沒有字據就是沒有成交,那麼一千五銀和三千銀姑娘可要思量清楚了!”
疏桐也被他給逗樂了,敢情是入鄉隨俗也會不巧落了個尷尬的處境。
疏桐不再忌諱,擡頭看着這個恬靜盎然的華麗男子,心中也早有了說辭:“一萬銀縱然沒有二萬銀來得多,可既已點頭應允,便是一諾千金。”
靜爺眼中柔光四溢,彷彿見着了什麼寶貝,疏桐只顧彎下腰來簽字,字如行雲,雋秀中透着遨遊四海的大氣磅礴。她輕輕按了個指紋,收好一萬銀的紙單,再次向靜爺道福,作別。
靜爺目送着疏桐離開,瑰寶好奇地朝她離開的方向張望着,又好奇地瞅了瞅靜爺,湊上去問道:“靜爺,你說咱這回能賺嗎?”
靜爺拍拍他光禿禿的腦袋,沉聲道:“你那麼聰明,這還用得着邀功請示麼!”
瑰寶搔了搔首,嘿嘿乾笑着,他道:“那您不去送送她?”
靜爺給了瑰寶一記打:“沒規矩!她雖奇特,但豈能越禮!”
那邊疏桐換得銀子,這邊顧清已將疏桐的一舉一動都彙報到了鳴的耳朵中,金鍊子在鳴爺的手上搖晃着,他還是斜躺着,每一個動作,每一絲優雅都不曾改變。
黑衣如緞,指間的黑瑪瑙扳指閃耀着攝人心魄的光芒。他修長的手指掂量着那根奇怪的首飾,嘴角一絲不可抹去的邪氣的笑容,懶散地聲音悠揚婉轉:“還算有腦筋,懂得揚長避短!但必爲其信情所累!”
顧清恭敬侍立一邊道:“鳴爺,莫非真要一個女子憑藉京華樓得天獨厚的地利位置來打入燕京這藏龍臥虎之地?會否太過輕率?”
鳴爺擺了擺手道:“未必,她只是其中一顆子,要看她值多少了,越值那麼她就能活得越久!我已派人查過,此人身份不明,當真是舉目無親,藉着有點膽識,不妨先試試。”
“鳴爺說得及是,可是她一個女人,要照看好京華樓恐怕早就已經是個麻煩了,不能再給爺添麻煩!”顧清一臉忠誠,“倘若她有什麼閃失,請爺見諒顧清先斬後奏!”
鳴爺點了點頭,他將金鍊子放進了黑匣子,他道:“原來的痕跡可都清理了?”
顧清作揖,看了看窗外,小聲回道:“早已清理好了!”顧掌櫃心裡思忖,鳴爺招疏桐卻也有緣由,那三甲之人有各自的來頭和背景,儘管聯合大有裨益,但卻不好散,而疏桐確是好死好散。
“京華樓何時開始運做?”鳴爺輕呷了口茶,漱了個口,用白巾淨了淨脣,又舒服地躺好了,微閉着修長的美目。
顧清猶豫了一番,按照慣例,此刻的他應該得馬上離開,但是他還是把話說完了:“明日!這是疏老闆的請貼,望鳴爺賞臉光臨京華樓!”
“光臨倒是不必客氣!從明日起,直接入住京華藍苑便是!”鳴動了動身子,乜了顧清一眼,目光蕭瑟,他看着掛在牆上的那幅畫,畫中一個藍衣女子,烏髮及肩,手中持劍,顧盼間英姿颯颯,舞劍輕靈空飛,左上角幾行極小的字。
鳴卻彷彿看得清晰,喃喃念着:
金堂慼慼,富貴榮華灼亭心。
雁過深閨。
孤啼飛痕無。
楚歌聯營,一襲千帳紅。
殘燈盡
日沉西閣
天涯不歸途
他道:“將此畫收好,一併帶去!”
京華樓開張,盛況空前。
沒有任何宣傳,來人絡繹不絕。大街小巷人頭攢動,每個人的面上滿是期待的神色。鞭炮噼裡啪啦作響,煞是熱鬧。
慕容嬤嬤聞風而來,言辭卻是尖酸刻薄的,她道:“怎的?這個‘疏老闆’好生架子!人都沒到幾個,就忙不疊得剪綵!哼!”
嬤嬤混雜在人羣中,不停的驅着火藥味兒:“臭啊!臭不可聞!”
按理來說大凡新店開張,總要討個吉利,客人所有的酒水飯食皆免,座無虛席,若是沒有巨大的財力斷不可承受如此龐大的開銷,更何況是京華樓乃燕京驛站之重地,又有客棧第一樓的美譽,開銷更是不緋,嬤嬤聽聞此番開張東家沒有給任何資金,特地趕來湊這個熱鬧,看看這個丫頭怎麼捱過這一天。
嬤嬤身邊擁促着一羣精壯的男人,爲她開了一條大道,直通京華樓的正門。
顧清一聲不吭替疏桐散發着紅包,不時的瞥瞥疏桐,精銳的眼光中滿是揣測和不可理解,疏桐則打扮得分外得體,一頭流波式的髮髻,大方樸素的對襟式外衫暗紅榴裙莊重而又輕盈,她始終微笑着注視着人們。
人羣再次涌動起來,喧囂聲中攙雜着歡呼雀躍的聲,有些則萬分沮喪,那些中彩者有的被引入客棧好酒好菜伺候,有些則從二掌櫃那領了□□歡喜地回家去了,有些則是美好的祝福,文人們領得個疏老闆的筆墨甚是歡喜,那些不懂得舞文弄墨的莊稼人則是乾脆將紅包丟到地上.
不過每每有這樣的人出現,總有一個人默默將紅包買下,故而此番上千個紅包中除了疏老闆定的百分之十的中彩率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反成了百分百的中彩率,這個人疏桐沒有見過,身材不高,一身粗布陋衣,腿似乎有些瘸,戴着個栗色的斗笠將大半個臉遮了去。
此人很快被人羣淹沒,顧清輕推了下發愣的疏桐道:“慕容嬤嬤來了!”
疏桐笑臉相迎,來者皆是客,更何況是發了請貼的慕容嬤嬤,北里紅院的當家的。那些精壯的男子立在一邊,慕容嬤嬤春風滿面地迎了上來,未料她口中稱的是:“顧大掌櫃的,辛苦你了!”全然不將疏桐擺在眼裡,是的,疏桐她憑什麼?她只不過是個打工的!
嬤嬤扭着發福的腰支,走到了疏桐的身邊,猛得撞了清減的疏桐一下,下面是數二十級的臺階,意外的是疏桐紋絲不動,慕容嬤嬤到是一個趔趄,差點在衆目睽睽之下滾下臺階,疏桐趁機一把抓住了嬤嬤的胳膊飛速滑到了手腕上,做寒暄握手狀,不着痕跡地掩蓋了嬤嬤的出醜,她不動聲色地道:“慕容嬤嬤辛苦了,一大早趕來捧場,疏桐受寵若驚,快快裡頭就坐!阿旺,快快清理臺階,莫讓客人們閃了腳!”
疏桐微微擡起頭,方見對面茶樓上一個姿容秀麗的男子在吃棗,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琴。
阿旺應聲出來,扛了金柄的拖把,一絲不苟地擦了起來,那臺階由出自大理的秘色防滑紅石築成,原本就已一塵不染!卻意外發現了一個溼潤潤的棗核。
顧清替她捏了把汗,慕容嬤嬤可是個厲害的角色,她散佈流言就和流行瘟疫一樣!他沒有告訴疏桐以往那些難纏的角色都需要靠銀子來打點的,疏桐只有那麼點銀,全給了嬤嬤也塞不牢她的牙縫。
慕容嬤嬤心有餘悸,她重重得捏了捏疏桐的手,笑顏如花:“哪裡哪裡,疏老闆言重了!”她仔細端詳着疏桐,悄悄道:“真是可惜了啊,若是嬤嬤能搶先一步將你請到北里來,嬤嬤保你能夠在短短几日內坐上花魁的寶座,也犯不着在這裡‘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告訴你吧,這京華樓裡可死過不少人呢!這桌子椅子都會咬人!”慕容嬤嬤神秘地嚼着舌根。
疏桐心道被桌子椅子咬死好過被你咬死呢!她笑着回道:“多謝嬤嬤提點,請!”
賓客席早已經坐滿了人,豪客席也坐落的差不多了,嬤嬤也頂多坐了個銀漆雕龍檀木圓桌,剩下的黑色玄木麒麟獸闊席四個空空如也,正主兒居然一個也沒出現。大牌的人物大概總要珊珊來遲的。
疏桐只覺得身邊一陣風席捲而過,看得着卻難以觸碰得到,似乎得是有人進來了。
果然貴賓席上頃刻間多了兩個人,一人帶着白色的紗帽,那個黑色瑪瑙的光澤是那麼的刺眼。
他輕輕飲着新夥計寂四遞上的酒,細細品味了一翻讚道:“新豐陵蘭,好酒,小二好利索的動作!”
寂四彬彬有禮回道:“鳴爺謬讚,疏老闆的吩咐,小的不敢怠慢!”
鳴爺擡頭朝疏桐望了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舉杯向另外一個人敬酒,道:“沒想到這麼快又見着面了!”
對方回敬道:“請!”聲音淡然,微曲的捲髮,明朗的笑容,他舉杯和疏桐打了個招呼,疏桐則是過去,向兩人道了個福,見過了鳴爺和靜爺。
這兩人倒也來得不張揚。
茶樓的男子見他二人坐定之後,一個隔樓翻月,踏席而來,旋身坐在了貴賓席前的月臺上,姿態從容。他對着疏桐眨了個眼道:“疏老闆,星宿不請自來,來你處討個差事做做!”
頓時掌聲如雷鳴般響了起來,疏桐這回可以瞧得很清楚,那個星宿公子衣着打扮滿是書卷氣,氣質渾然天成,坐那裡猶如一尊神像。可惜了額頭的傷痕,瞧着有些礙眼。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那麼受歡迎!
顧清的眉頭如果可以打結的話,那怕是早已經打了十幾八十個結了,他壓住怒氣在疏桐耳邊解釋道:“此人善琴,名震燕京,有琴聖之號,他的琴非普通人不能聽得!此機難得,速速答應下來!”
疏桐雖然對他的名號沒什麼震驚的,但是既然他那般有名,請他都未必肯來,如今自動找上了門定是有目的,那顧清精明都不曾計較他的目的,自己初來乍到還是莫要呈能,便答道:“既然顧掌櫃那樣推崇閣下,那你便在這月臺上彈琴,可好?”
衆人一陣唏噓:“她居然那樣對星宿先生說話!這……真是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就是,公子我爲了那藝樓幾次三番求他他都不露面!”錢眼藝樓的掌樓老闆抱怨道。
富貴飯莊的老祥接着道:“可不是嘛,老夫也曾花重金,還在他的住處等了他三天,他不來便是不來!”
“原來你們都吃了閉門羹啊!”一個女人叫道。
“怎麼,你請到了?”兩個男人馬上湊了過去,”你那裡的姑娘俏!他會去也不奇怪!”
“呸!嬤嬤我不才,沒請到!但是能耐還是比你們大!這賴皮功夫你們還得學着點!我家姑娘們在他門前吹啊彈啊,結果他一惱,親自拂琴,將姑娘們的琴都給震爛了!你說,媽媽我還是技高一籌吧?”花嬤嬤得意地道。
“切!”衆人都鬨堂大笑起來。
“星宿先生怕是要走了!”
“……”
衆人都將目光聚焦在星宿身上,看他怎麼個應對法。
星宿笑着,明眸燦燦,他僅對疏桐送了個眼波, 便開始彈琴,一觸及琴,他的臉色立刻變得崇敬起來,身如泰山喬嶽拔然,指尖海闊天空般遊走,音色翻轉乾坤,彷彿一股巨浪猛得撲入人的心野,視線爲之一闊,心中爲之一顫!
疏桐驀然發覺,他的琴音是如此浩瀚,宛如曇花要將精彩綻放到整個生命。
她聽得心潮澎湃,卻被身後一聲銅鑼的巨響猛得拉回了原地,她心驚肉跳地回頭。電視劇中經常出現這樣的鏡頭,來了惹不起的主子那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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