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醒之在辦公室來回踱着步。雨點打在窗戶下,不停地衝刷着,因爲安靜,聲音也顯得格外嘈雜。白天的行動中,江邊碼頭倉庫的據點被徹底清剿,但在抓捕西園寺清子時遇到麻煩。當時行動處的人化裝成旅館服務人員進入,遇到頑強抵抗。柿園路比較繁華,來往人多,爲了避免造成無辜傷亡,文醒之在開會時下令目標人物若逃出旅館,在大街上不可隨意開槍。國難當頭,中國人已經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在大後方陪都因幾個日本特務再連累無辜國民。西園寺清子在日本特務掩護下從二樓窗戶翻出,迅速往附近人多處逃竄。文醒之追上,從後面開槍,就見她踉蹌一下,衝進人羣。流彈射在青石板上,碎石和彈片隨着火花四濺。路上的行人慌亂起來,大人喊小孩叫,一個日本特務甚至直接推倒了炸油條的大鍋,滾熱的油傾倒出來,炸油條的急了,一籃子剛炸好的油條衝着那特務就砸過去,特務一躲,油條散落一地,小乞丐流浪兒哪裡管什麼流彈,衝上來就搶,一時亂七八糟的堵住追捕的路,日本特務趁機鑽進附近的小巷子。
文醒之帶人圍追堵截,最後擊斃兩人,活捉一人,但西園寺清子卻失蹤了。
行動處、稽查處的人都派出去了,北軍陸世堯的人也在暗中搜索,至今都沒一點消息。
門開了,女秘書端着茶點進來“處長,吃點夜宵吧。”“謝謝。”文醒之凝望着窗外的大雨問“行動處那沒消息嗎?”“沒有。”女秘書看他面色有點憔悴,勸道“要不您先休息一會。”
文醒之揉着眉心,端起女秘書送來的紅茶,秘書剛要離去,電話響了起來,秘書拿起電話“你好,啊,榮處長。什麼?”女秘書望向文醒之“是榮處長,說有重要的事。”榮慶下午就回家了,能有什麼大事呢?文醒之眉頭擰着,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他接過電話就聽榮慶在另一頭焦急的說“虞冰說是回宿舍取講義,現在還沒回來。你的人有沒有看到我家的車?老趙和成八也不見蹤影。”文醒之手裡的茶杯哐噹一聲掉了下來,紅色液體四濺,女秘書第一次見文醒之如此失態,急忙掏出手帕去擦他的腳下,文醒之示意她不要擦“接稽查處檢查站,有沒有可疑車輛出城。”
“一個多小時前,榮家的車出城了,用的是榮處長的證件。”女秘書打了幾通電話證實後急忙趕來彙報。
榮慶開車直奔渝州大學,旁邊坐着的宛瑜憂心忡忡,內心裡把觀世音聖母瑪利亞耶穌太上老君唸叨個遍,祈求千萬不要有事。榮慶一聲不吭板着臉,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心裡是又氣又痛,和這外面大雨差不多,亂糟糟一團。
車子直接開到渝州大學門口,榮慶拎着槍把門衛拽出來開門。
門衛看他凶神惡煞般,嚇得戰戰兢兢。
“虞冰來過沒有。”
“來了,又走了。”
“開門!”
門衛不敢遲疑,趕緊打開大門。剛要說國統局的人也來了,榮慶的車子已經風馳電掣在宿舍停下來,這時看到虞冰宿舍的燈亮着。
“你在這等着,不要出
來。”
榮慶拎着槍就往樓上跑,一腳踹開門,卻看到屋裡站着文醒之。虞冰已經醒來,靠着牀頭,臉色蒼白。文醒之站在那,身上還往下滴水,一動不動,見他進來,點點頭卻不說話。
“怎麼了這是!”榮慶衝上去,握着虞冰的肩膀“西園寺清子在哪裡?怎麼回事?你怎麼這麼糊塗!”
虞冰眼神空洞一臉木然,咬着嘴脣一聲不吭。宛瑜在車裡等着,不見槍聲也不見打鬥,等得着急,索性冒着雨跑上來,一眼看到虞冰就撲上來“哎呀你嚇死我了,拿到講義了,那我們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虞冰艱澀的吐出這幾個字。文醒之上前拉着她手道“走吧,先回去,我已經命人去城外搜索了。很快就有消息。”他握着她的手,雖然一身溼透,手卻溫暖有力。宛瑜鬆了口氣,她見文醒之一身水,面目嚴肅,很擔心倆人會爭吵起來,這時見文醒之主動示好,急忙也挎着虞冰的胳膊“啥事咱們回去說吧。這麼晚在這也不是個事。”
行動處的人在郊區找到了榮家的車,車內大量血跡主要集中在司機和副駕駛位置,大雨破壞了現場的一切痕跡,無法判斷拋屍地點,也無法追蹤西園寺清子。
虞冰的房間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在得知成八和老趙可能遭遇不幸的消息後什麼都沒說,起身回到自己房間。文醒之隨後跟了上去,宛瑜也想跟着被榮慶一把拉住。榮壽在下面喊“冰兒,也不是你的錯,我會多給老趙家一筆錢的,成八總是爲了主子,你不必太自責。”
榮慶翻翻眼睛,他心情也很不好,一直在強自忍耐,聽到榮壽的話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見虞冰已經回到房間,索性說道“冰兒一時心軟,斷送的何止是兩人性命,西園寺清子在日本特高科害了多少人?”
榮壽壓低聲音“事情已經發生,你說怎麼辦?把冰兒抓起來?判她漢奸罪?她也不想的,這不是意外嗎?”
“唉!”榮慶狠狠地解開領帶團成一團,心裡憋悶的火氣無法發泄。
虞冰和文醒之在房間靜靜地坐着,倆人都一聲不吭。
最後,虞冰實在受不了這緊張空氣,站起來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文醒之嘆口氣“我有種不現實感。”
“不現實?”虞冰不知他想說什麼。
“大概是第一次遇到你時,你的沉穩大氣吸引了我,這麼久我忘記你的年紀,忘記你也會有缺點,也會做錯事。”文醒之搖頭苦笑“你不是我的神,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事實很殘忍,但必須接受。”
“我從小就被教導,要穩重要有王府長孫女的氣派,遇到開心的事不要笑出來,想哭也不能在人前流淚,喜歡吃的東西也不要吃第二口,不能讓下面的人猜測到自己的心思;可是從沒人想過我也是有感情的,生來不被父母所喜,後來被繼母嫌棄。我記得小時候騎在成八的脖子上去大柵欄玩,他給我買個一米來長的糖葫蘆,回家卻被祖父訓一頓,說成何體統。長到十五歲,自己倚仗的祖父忽然病逝了,繼母和唐碧玉要把我送入顧家,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那麼軟弱無助,這時,清子向我伸出援手,她說我是另一個她,在不同世界生活的她。”虞冰用帕子擦乾眼淚繼續說着“在日本七年,她沒要求我去學什麼不該學的東西,還儘量避免我和她那圈子的人見面。她把我保護的很好,就是前段時間來找我,想威脅我,最後也沒做什麼,我知道她只是想想罷了。成八是在我童年中唯一的溫暖,清子是我成長中最大的恩人。不管失去誰,我都會內疚一輩子。”
文醒之只覺得自己心裡亂的很,他苦笑一聲“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堅持的東西,那我呢?你可知我今天能和陸世堯聯手要下多大的決心?我和陸世堯之間不單是隔着你,還有我母親命!我恨過怨過,一直想找機會報仇,可爲了大局我在忍耐!甚至爲了大局我還得幫他,你知道面對鳳姨我多難受?”
虞冰睜大眼睛看着她,她從未想到文醒之不動聲色的背後還有這麼多故事,她又瞭解這個男人多少?
“他和我本應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受的委屈又何嘗比你少?我只想着現在先以大局爲重,等戰爭結束了,我再和他慢慢算私人恩怨。”文醒之停了下,最後說道“我本以爲……你我是一樣的人。”
虞冰看着他悽然一笑“你把我想得太美好了,我是一個普通人,也會哭會笑會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對鐘王府那些人全無感情只因他們早年對我虧欠良多,如果換成清子我真不知如何選擇。也是你看走了眼罷。”她站起來和他對視着“做錯事情的是我,你可以秉公執法,你和我之間本無什麼承諾,我也不想因自己耽誤你的大好前程,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她說的婉轉,可他心裡明白指的是什麼:這份感情就這樣吧,你和我之間就這樣吧。他心裡怒極了,今天冒雨衝到渝州大學,甚至想痛斥她,可他的修養讓他只能壓下怒火,平靜面對。他以爲自己一席話,夠推心置腹,夠苦口婆心,她卻只說就這樣吧!
怒極反笑,文醒之握緊拳頭,盯着虞冰那張看似風輕雲淡的臉“虞冰,我過去以爲你是心思縝密穩重寵辱不驚,今天看你是根本沒有心!也對,你們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人何曾把小人物的悲喜看在眼裡。你眼裡只有西園寺清子這些天潢貴胄,何曾有過老趙、成八,或者我?罷了罷了。”他上前一步,虞冰動也不動,默默看着他。他會打我吧?也好,我真的該打,這能讓我心裡好過一些。她這樣想着,竟然很期待巴掌落下。但他終還是握緊拳頭,狠狠地轉身大步離去,哐啷一聲關上門,用力過大,整個房間似乎都跟着顫抖。
虞冰忽然渾身癱軟,頹然地爬在地毯上,眼淚不住的流着,她咬着自己的衣袖,強迫自己不要哭出聲。一掃剛纔的木然冷淡和平靜,她哭得肝腸寸斷,像是要把全部的內疚後悔都哭出來。
一具屍體從江心遠遠地飄過來,雨水打在屍體上,噼裡啪啦。他睜大眼睛,半張着口,勃頸處一道傷口,傷痕處已經被泡的發白,肉外翻着,因被自己的小主子連累而死,死前的那一刻,他會埋怨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