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在天下鹽鐵使府,掌書記,一干就是整整四年。
這四年,正是謝三郎處置揚州立足不穩的時候,可以說,正是由於顏真卿幫他掌管了鹽鐵使府的所有內務,才能讓謝三郎專心致志地跟衆多鹽梟周旋,最終徹底改革了大唐鹽法,將所有鹽務收入都納入掌控。
在這個過程之中,顏真卿,功不可沒。
也是在這四年之中,顏真卿和謝三郎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兩人不但是事業上的好夥伴,也時常在一起切磋,等到四年時間過去,顏真卿和謝三郎都已經成了通家之好,倆人就差拜把子了……
當然,不能提書法,一提書法,倆人立馬翻臉,你說我媚俗,我說你風骨不顯……
只要這兩位提起了書法,身邊不管是誰,全都躲得遠遠的……吵吧,都吵了四年了也沒個結果,看這意思,還得繼續……
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顏真卿終究是國朝的進士及第,到了守選結束,還是希望能夠進入朝堂。
謝直雖然不捨卻也理解,不但親自爲顏真卿踐行,還通過淮南在大唐的影響力幫助顏真卿青雲直上。
那個時候的淮南一方,已經徹底在揚州站穩了腳跟,每天萬萬貫地向朝廷進獻着,不敢說舉足輕重,也能夠保證足夠的影響力……
完全可以說,顏真卿離開淮南之後,在李林甫執掌相權的這些年中一路仕途通順ꓹ 除了他自身的能力之外,最重要的因素ꓹ 就是淮南一方對他不遺餘力的支持……
淮南一方之所以不遺餘力地對顏真卿進行支持,原因有三。
一來,顏真卿本身的風骨ꓹ 極其令人欽佩,又和謝三郎交情莫逆ꓹ 從私人這個角度,無論如何也要支持一二。
二來ꓹ 顏真卿在鹽鐵使府出任掌書記的四年ꓹ 幫助淮南一方度過了初期最艱難的那一段時光,上到鹽鐵使謝三郎下到鹽鐵使府一個最普通的吏員,都感念於心,支持顏真卿,也是應該。
三來,顏真卿着實爲大唐其他守選學子和中低層官員樹立了一個良好的榜樣,你們不是觀王麼?看看ꓹ 顏真卿,一個守選的進士ꓹ 在鹽鐵使府做了四年掌書記ꓹ 不但謝三郎幫着請封ꓹ 在入仕之後ꓹ 淮南一方還能不遺餘力地支持。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在謝三郎後期組建大唐海疆防禦使府和淮南節度使府的時候ꓹ 再向天下招募屬官ꓹ 不但操作上容易了很多ꓹ 還能夠招募到相當強力的人員。
要不是因爲這些原因,謝文前往范陽ꓹ 也不會在平原郡落腳……
拜訪顏真卿是必然的,當然,別提書法就是了……
要不然的話,謝文也不會在穆主薄求字的時候百般推脫。
至於現在……
“清臣叔父,您別難爲我……
要是讓我三叔知道我拜您爲師,別的還好,只是書法一道,我是真不敢……
他跟您,就是吵架……
跟我……真動手啊……”
謝文言語說得可憐,又引得一片鬨笑。
就連顏真卿聽了,也不由得搖頭苦笑,還一個勁埋怨謝三郎“誤人子弟”……
就在安德縣驛站之中一片其樂融融的時候,門外突然有人前來報信。
儒家連鎖安德縣分店的掌櫃,求見!
衆人聽了就是一愣,隨即把目光投向了謝文……
“叫進來。”
謝文在平原郡、安德縣衆多官吏古怪的眼神之中,彷彿沒事人一樣,反而越俎代庖直接下令。
衆人又是一愣。
按照道理,謝文,可沒有資格下達這樣的命令。
一來,今天雖說是給謝文送行,但是主導送行酒的是平原太守顏真卿,與會的都是平原郡、安德縣的各級官吏,說白了,顏真卿纔是主人,他謝文乃是主賓。
主賓,就是客人,再主要,也是客人,斷然沒有越過主人直接下令的道理。
二來,縱然在場之人都知道,儒家連鎖和淮南一方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儒家連鎖的掌櫃,在平原郡的這些官吏眼中,就是一個商賈,以大唐的主流觀點,他根本沒有資格出現在今天的飲宴之上,沒看見飲宴上唯一的安德縣豪商,還得掛着一個士紳的名號,才能勉強在列麼?這半天,光陪笑臉了,愣是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出來過。
一句話,儒家掌櫃,身份不夠。
可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謝文竟然想都沒想,就直接越過了顏真卿直接下令了……
前來報信的驛長也是一愣,猶疑之中,卻把目光投向了顏真卿顏太守。
卻不料……
顏真卿還沒來得及表態呢,驛長的耳邊,就傳來了一個冷哼。
卻是謝文身邊那位老僕。
他自從進入安德縣驛正堂之後,就抱着橫刀站在謝文身後閉目養神,即便正堂之上笑語晏晏,他也沒有絲毫反應,久而久之,衆人乾脆拿這位老僕當做了一截木頭,漸漸地忘了他的存在。
卻沒有想到,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出聲了……
驛長轉頭看過去……
只見那老僕已經睜開了雙眼,雙目之中精光四射,正盯着驛長!
捧刀姿勢已變,右手持刀,左手持鞘,彷彿在下一刻,就要橫刀出鞘!
驛長距離那老僕足足一丈的距離,卻彷彿在這一瞬間被下山猛虎盯上了一樣,他沒來由毫不懷疑,只要自己不能讓那老僕滿意,下一刻,老僕就能撲到自己面前,一丈距離,根本毫無安全感。
轉身。
出門。
驛長去傳令。
去傳謝文的命令,連太守顏真卿都不敢看一眼,生怕多看上這麼一眼,就會放猛虎出籠!
驛站正堂之上,大部分人都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不由得爲之失聲。
再看那老僕,竟然像沒事人一樣重新捧刀繼續閉目養神,彷彿剛纔如同猛虎的並不是他一樣。
一瞬間正堂之上的氣氛竟然有凝結的趨勢……
“哈哈哈……”
一陣輕笑之聲傳來,倒是讓氣氛解凍……
謝文。
只見這謝文衝着顏真卿叉手爲禮,一躬到地。
“清臣叔父,您也知道儒家連鎖與我淮南一方關係匪淺……
小子在前來赴宴之前,特意見過安德店的掌櫃,告訴他不得前來打擾……
不過他既然來了,想必是我淮南一方有重要消息傳遞……
故此遇阻代庖,還請清臣叔父贖罪。”
顏真卿一聽,哈哈一笑。
“小文你不必在意……
你在平原,也是半個主人,些許小事,自爲即可……
至於顏某,也算是半個淮南人,既然有消息的話,不妨也讓我聽聽……”
謝文和顏真卿這一問一答,徹底化解了正堂之上的尷尬,人家當主人的都不在意,一幫“陪客”難道還想抱打不平不成?
安德縣的縣令範東馥,主薄穆佔,也紛紛大笑出聲,紛紛出言稱讚顏真卿和謝文兩人叔侄相得……
不過,卻也有人不想輕易放過此事。
張奉璋,平原郡兵馬使。
張奉璋身爲平原郡武官之首,在這場送行酒宴之上,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人家喝酒敬酒他就陪着,人家聊天他就聽着,從飲宴一開始出了相互介紹的時候與謝文說了兩句話之外,就一直沉默寡言,只不過偶爾把眼神甩過來仔細看看謝文和他身後的老僕。
謝文一開始還以爲人家不太待見自己,結果通過妙語連珠的穆主薄解釋了一番,這才明白,原來人家張奉珪張兵馬使,平常就沉默寡言,除非在軍中不得不開口,張兵馬使都是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誰都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竟然開口了。
“這位老卒,能以眼神逼退驛長……果然兇悍!
張某得見,實在見獵心喜!
有沒有興趣到我平原軍中做一任教習?”
老僕依舊碰到閉目養神,對張奉珪的話置若罔聞。
倒是謝文哈哈一笑。
“張兵馬使,來,我來爲您介紹一下,這位,乃是我謝家部曲,被我家祖父大人派到小子身邊貼身保護,小子一直以‘孝爺爺’相稱……”
衆人一聽,不由得心中一凜。
部曲跟僕人,完全是兩個概念。
部曲可以稱呼爲家臣,跟主家乃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係,可以算作這一家的半個主人,如果曾經立下大功,在年老體衰之後,甚至可以稱呼爲“家老”,那是足以質疑家主的存在。
聽聽謝文對這位謝家部曲的稱呼,“爺爺”,估計他在家稱呼謝老爺子也就是這個稱謂了吧……
由此可見,這位謝家部曲在謝家的地位。
至於張奉珪剛纔的招攬……
謝文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拋出了這位老人的身份之後……所謂招攬,乾脆不提也罷!
“哦?那倒是張某失禮了……”
張奉珪聞言,知道所謂的“招攬”再也不能進行下去了,不知道人家是部曲的情況下,說什麼都是無心之過,沒人當回事,但是如果明知道對方是部曲,還要招攬,那就是要開啓“家族戰爭”了……
“既然是謝家家老,何不請這位上座……”
謝文聽了,卻苦笑搖頭,連話到說不出來了。
倒是主座之上的顏真卿開口了。
“張指揮有所不知,謝家九大部曲之中,唯有這位謝孝老爺子極其冷肅,恪守本分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實不相瞞,顏某在揚州四年,每一次見到謝孝老爺子,只要是有任何一個謝家之外的人在場,他都會捧刀侍立,即便顏某這樣的謝家通家之好,進了謝家門之後,也同樣沒有見過一次謝孝老爺子放鬆過片刻……”
衆人聽了,也只得無奈點頭,人家就是這習慣,都一輩子了,改?不可能了……
顏真卿也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當初在揚州的回憶,不由得談興大增,趁着驛長還沒有把儒家安德店的掌櫃領進門,不由得主動開口說道:
“不過張指揮果然好眼光,這位謝孝老爺子,乃是忠義之士,又是勇猛之士……”
忠義之士。
按照謝家的規矩,只要有謝家嫡系子弟成年或者出仕,就要安排一名部曲貼身保護。
謝孝最開始,奉了謝家老爺子的命令,負責貼身保護謝家第二代的長子,也就是謝方、謝直兄弟的親爹,謝玉,結果謝玉遠赴揚州爲官,病歿在任上……
謝孝獨自一人,千里扶棺歸鄉!
縱然謝孝乃是謝家部曲,但是能夠千里送葬,這份恩情可就大了。
謝家想要感謝,謝孝卻以“保護不力”堅辭不受,轉頭就到了謝玉的長子謝方身邊進行貼身保護。
後來謝方投軍隴右,不便帶着謝孝同行,謝孝又開始收了謝方的委託,貼身保護謝文。
謝玉、謝方、謝文……
祖孫三代,全是人家謝孝一人護佑周全,這份功勞、苦勞,足以稱呼一聲“忠義之士”!
勇猛之士。
謝直初至揚州,組建鹽鐵使府緝私營,謝家九大部曲,除了謝忠遠在汜水看守老宅,謝義在洛陽保護二老爺謝璞一家之外,其餘部曲,全部進入緝私營任職。
那一次,謝直髮動對揚州最大鹽梟的清繳,強攻鹽梟宅院,命令謝孝率領一部分緝私營的人馬,在外圍負責阻擋可能來援的鹽梟手下。
那一戰,謝直等人強攻鹽梟宅院久久不下,得到消息的鹽梟手下越來越多。
謝孝率領的外圍狙擊人馬寡不敵衆、死傷慘重……
謝孝卻死戰不退!
死死頂住了鹽梟手下如同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的進攻。
等到謝直終於攻破了鹽梟宅院,帶着緝私營的兄弟們前來增援的時候,謝孝又身先士卒,率領手下兄弟一馬當先地衝進了鹽梟手下的隊伍之中,最終殺得鹽梟手下四散奔逃……
這一戰中,謝孝身中箭矢六十一支!
要不是謝直知道此戰兇險,強令所有參戰人員必須雙甲在身,恐怕謝孝早就撒手人寰了。
即便如此,在鹽梟手下四散奔逃的時候,謝孝也重傷昏迷。
僅從身上起出來的羽箭鋒矢,便足足有三斤重……
“看見謝孝老爺子腰間的那一柄匕首沒有?”
顏真卿一指。
“那柄匕首,就是用那三斤餘鋒矢,熔鍊鑄造而成!”
衆人聽了,再看向謝孝得眼神都變了,欽佩、恐懼、好奇……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怪不得能夠一眼逼退驛長,果然是個狠人!
“當浮一大白!”
張奉璋更是聽得雙眼之中異彩連連,一聲大喝,舉起眼前的酒杯,直接一口抽乾。
好故事,好豪氣,相得益彰!
“痛快!”
就在此時,驛長終於把儒家安德店的掌櫃帶進了正堂。
“見過太守,見過縣尊……”
顏真卿等人點頭之後,謝文直接開口。
“什麼事?”
“少爺,老太爺通過諜報司傳來命令,請您即刻返回揚州。”
“這是爲何?老太爺的命令之中,可曾說范陽盧家那邊如何應對?”
掌櫃微微一猶豫,這才一咬牙,直接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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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陽已然並不安全了……
五月初五……
安祿山已然謀反!”
一語出口,滿堂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