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冷風驟然吹進來,門無聲息地被人推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瘦高個內侍跌跌撞撞搶進來,誇張地撲倒在地,以膝爲腳,往前疾奔。
柏妳秀眉一蹙。
一羣憤怒的武士狂暴地追了進來,將那內侍死死按住。
那內侍叩頭連叫:“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呀公主。”
柏妳眸中閃過一絲陰冷,她站起身,掌心已多了一枚修指甲的小刀,卻問:“漆白鶴,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不能享用這個男子嗎?”
漆白鶴繼續叩頭:“公主乃金枝玉葉,天下臣民儘可享用,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柏妳的聲音陰冷的像來自地獄,漆白鶴面色一僵,支吾着什麼都不敢再說,只是一個勁地磕頭謝罪:“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萬請公主自重。”
柏妳目光一橫,殺機已現:“你不怕死嗎?”
漆白鶴叫道:“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萬請公主自重。”
柏妳面色轉雯,笑道:“什麼叫自重,我與天啓侯郎情妾意,一起耍耍罷了,他都沒說什麼,你囉嗦什麼?哦,阿浪,你說聲不願意,我立即就放了你。你不說話,那就是願意咯,你聽到了沒有,我的阿浪是願意的,我們情投意合,幹你屁事,你這個刑餘的廢物,還不快滾出去!”
見公主發怒,趙某、楊某大步上前,抓住漆白鶴的肩膀就往外拖。
“公主萬萬不可啊。”
“萬萬不可,哈,你越是不讓,我偏是要做,現在就做給你看。”
柏妳把修指甲的小刀隨手一丟,奔着少浪劍就去了。
“柏妳,你不可以這麼做!”
這聲音深沉而充滿磁性,很好聽,但聽在柏妳的耳朵裡卻十分刺耳。
她詫異地轉過身來,目光罩定漆白鶴:“你竟敢直呼我的姓名,你今日若是不能給出一個讓我滿意的答覆,我一定讓你死的很難看。”
“那好!”因爲掙扎撕扯,漆白鶴髮冠失落,花白的頭髮披散下來,他一張白淨乾瘦的笑臉,此刻卻變得醬紫猙獰,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個人。
柏妳心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讓她感到可笑和憤怒,長這麼大,還真的沒有怕過誰,就是貴爲九五至尊的父兄,她也沒這麼怕過,而今天,區區一個內侍宦官竟讓她產生了這樣的恐懼。
漆白鶴當然不是一般的宦官,他是令滿朝文武聞之色變的司夜監的首領,但那又算得了什麼,再大的宦官也是家奴,一個老家奴竟敢讓主人感到恐懼,這樣的家奴留之何用?
憤怒和報復的心理瞬間佔了上風,柏妳的眼裡不再有恐懼,有的全是虐殺的衝動。
漆白鶴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對自己的選擇一絲一毫也不後悔。
“那好,老奴豁出去千刀萬剮,也絕不能讓公主鑄下大錯。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你們是……”
他的話到此爲止,嘴脣突然哆嗦的厲害,身體驟然一挺,血便從口角漫了出來。
“你,是你,哈哈……”漆白鶴面色詭異地望着從背後偷襲他的人,非但沒有怨恨,甚至還有一絲感激的意思。
令無數權貴聞風喪膽的老宦官一聲不吭地摔下去,死了就是一具臭皮囊。
柏妳面色一沉,倒退了兩步,掌心又多了一枚修指甲的小刀。她兇狠的目光掃向趙某,他離漆白鶴最近,是最可疑的殺人兇手。趙某膽顫心驚,漆白鶴的死與他毫無關係,而且他也明白,公主兇狠的目光其實並非是衝着他來的,而是殺死漆白鶴的兇手,那人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後。
這個人既然能無聲無息出現在他的背後,又能在他們兩個人的監護下殺死漆白鶴,他的實力已經不能用恐怖來形容了。
要知道漆白鶴能做上司夜監當家的位置靠的可不光是對皇帝的絕地忠心和極其高明的馭下術。他其實是一個修爲達到流境上階的造像術高手。
“是你?”
“是我。”
“你來這做什麼?”
“來救公主。”
“救我?”
“是,這個人你碰不得。”
“哈,是嗎,爲什麼,若是我非要碰他呢。”
“那就只好得罪了。”
“你——”柏妳目露兇光,“你敢。”
趙某和楊某已經對不速之客形成夾擊之勢,他二人的修爲柏妳是清楚的,他們是她身邊最信得過的人,實力非同一般,但她也知道他們兩個合起來再加十個流境高手也不是來人的對手。
“誰指使你這麼做的?”
“無人指使,全武團收人錢財,忠人之事,這個人應由我來殺,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對他下手。”
“好啊,那你現在就給我殺了他。”
慄發武士卻立着不動,他垂着頭,正眼不看她一下。
“你爲什麼不看着我?”
慄發武士垂首如石像,並不迴應。
趙某卻在一旁衝她努嘴,示意她衣衫不整。柏妳毫不在意,反而癡性大發,索性將最後一點遮羞布也扯了下來,這一來趙某和楊某也不敢
直視她了。
“我知道,我雖然花了大價錢,但你並不完全聽命於我,你是個孤傲且不識相的人;我也知道,你出現在這,我什麼也做不成。但我要你記住,我柏妳是個很小氣的人,特別愛記仇,你給我小心着點。”
她說完,朝楊某招了招手,柔情萬種地喊了句:“你過來呀。”
楊某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整個人都酥軟了,他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繼而乘一匹快馬逃出去幾千裡,然後找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躲起來,終身不再見一個人。但現在他卻只能毫不猶豫地朝柏妳走過去,跟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主人打交道,聽話可能會死,不聽話只會死的無比淒涼。
誰都知道南離公主柏妳的身邊有兩個得力助手楊某、趙某。但很少有人知道,楊某、趙某並非兩個人,而是兩個人的代號。
就好像某人家裡養的貓狗一樣,貓叫阿貓,狗叫阿狗,這隻貓叫阿貓,死了,下一隻貓還叫阿貓,這條狗叫阿狗,下一條還是叫阿狗。只要進了他家的門,成爲他家的家寵,就是阿貓阿狗,概莫能外。
公主喜怒無常,這一年來楊某、趙某也換了好幾茬。
楊某歡悅地走到柏妳身邊,他身材高大,體格雄壯,襯映着柏妳嬌小柔弱如孩童,體魄上的強勢敵不過內心的惶恐,楊某咬牙強笑,不知道小妖精今天要玩什麼花招。他的最大本錢就是一條命,但公主的遊戲常常玩的很大,以至於一條命賠進去也不夠。
“你靠近點呀。”公主的娃娃音足以讓鐵打的漢子酥軟成麻。
但楊某知道一切都可能是錯覺,這一刻的溫柔難保不馬上變成下一刻的殘酷虐殺。
既然禍福無常,他也決定豁出去了,於是擡起頭,挺起胸膛:“公主,我來啦。”
他直勾勾地,正大光明地盯着柏妳看起來。
“我好看嗎?”
“當然。”楊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這並非他奉承,除開她的兇狠殘虐,喜怒無常,南離公主的確美的讓人窒息。
柏妳咯咯嬌笑起來,她招招手:“你既然瞧着我好,就應該對我溫柔點,今晚便宜你們倆了。”楊某緊張的大氣不敢長出,趙某則誇張地嚥了口口水。
“使出你們的渾身解數,千萬別讓我失望喲。”
兩個粗壯的男人面面相覷,死的心都有,事已至此,他們也只能硬着頭皮頂上了,左右不過是一死,聽天由命吧。
“跪下來給我當馬,我要騎馬。”
柏妳留下一連串的嬌笑,騎着“兩匹高頭大馬”得意洋洋地離開了。
她的放縱是一種遮掩,今晚,她實際上一敗塗地。
慄發武士解除了少浪劍的三道封禁,在他喉嚨上切了一掌,少浪劍劇烈地咳嗽了兩聲,順過氣來,睜眼問道:“是你?”
慄發武淡淡地說:“你儘快養好傷。”
銀弧連閃,嵌在少浪劍肉裡,堅逾鋼絲的海獸筋脈齊齊折斷,卻未傷他一寸肌膚。慄發武士不僅內丹修爲極高,武技更是出神入化,是少浪劍平生所見最高者。
……
司空湖穿着一身黑袍守候在大牢外的空地上,他用了重金買通了一名宮衛軍將領,獲准在此停留一刻鐘。此係深宮禁地,又是司夜監的大牢,戒備之森嚴,遠遠超過一般人的想象。
一刻鐘後,巡邏的禁衛就會到來,屆時會毫不猶豫地絕殺一切膽敢停留之人。
眼見少浪劍光着膀子,腰間裹着一件女式羅裙出來,司空湖急忙迎上去問:“你沒失身吧?”
少浪劍眸中含着一團火:“別跟我說話,我現在想殺人。”
司空湖道:“不說,不說了,咱們回家去,回家去,你受委屈了。”
九重宮外,雪荷、費英一干人都在等候,少浪劍眸中泛寒,司空湖忙解釋道:“大夥都很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死活要來。我該死,我沒勸住他們。”
雪荷流着眼淚道:“我們擔心你的安危。”
少浪劍點點頭,沒說什麼。
回城的路上一路順暢,這其中有蘇振的功勞,這次司空湖能順利靠近司夜監的大牢靠的也是他的人脈。蘇振已今非昔比,在神匠府的地位躥升的很快。
司夜監脫胎自神匠府,二者雖勢若水火,但之間的聯繫總是千絲萬縷難以割斷,實際上中下層之間的關係還是和諧的,分歧在上層,越往上越勢同水火。
有人形容司夜監和神匠府是一棵樹上的兩個枝杈,還是十分形象的,源出一脈,中途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少浪劍上了馬車,把圍在腰間的柏妳的羅裙扯下摔出窗外,強行剝了司空湖的衣裳穿上,道聲你們先回去,便躍出窗外,眨眼不見了蹤影。
他去了方府,他相信白小竹一定在那,因爲不會有人相信他落在柏妳的手裡會有善終,而且他也相信柏妳不會向方熔鍊示警自己脫身的消息。
在她的眼裡,方熔鍊就是一條喪家犬。
方熔鍊愜意地斜靠在軟榻上,欣賞家妓的歌舞,方家雖是寒門,但崛起極快,到方熔鍊時已經有四五十年的富貴,故而權
貴所能享受的玩意兒,他都懂,都享受過了。
少浪劍輕鬆地擊敗了方熔鍊的一干侍衛,坐在了方熔鍊的面前,方熔鍊瞥了他一眼,哼道:“你爲她而來?”
少浪劍不答,自斟自飲了一杯。
“你可知她是我的夫人,我是明媒正娶的。”
“人說打人不打臉,你這樣公然闖入別人的府邸,搶奪別人明媒正娶的妻子,算什麼,還有王法嗎,這是天子腳下,你還是朝廷命官。”
少浪劍又盡一杯酒:“她人在哪?”
方熔鍊道:“走了。”
少浪劍出手如電,一把將他的靈識抓了出來。
人的魂靈必須依附肉身,人死,魂靈離身,被陰陽風所收割,肉身尚存而魂靈離身,稱之爲生魂。以少浪劍現在的修爲可以將人的生魂拽出肉身,但能否還回去,卻絲毫沒有把握。
不過他並不在乎這些。
生魂不會說謊,它告訴少浪劍,方熔鍊說的話是真的,而且是他主動放走的白小竹。
少浪劍把生魂推了回去,所幸,方熔鍊也非泛泛之輩,雖未曾結成氣丹,但體內也有真陽氣的運行,生魂短暫離身並無致命傷害。
但傷害畢竟也是有的。
“你差點弄死我,你太粗暴了,怪不得小妖精對你這麼感興趣,你們根本是一路人。”
方熔鍊咳嗽着,臉色陰晴不定,額頭滲出巨大的汗珠,他哆嗦着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把丹藥吞服下去。
一羣帶甲武士涌了進來,對少浪劍虎視眈眈。
方熔鍊慵懶地揮了揮手:“我不行了,死對頭來看看我也不行麼,值得什麼大驚小怪,你們都下去,統統都下去。”
衆人散盡。
方熔鍊又咳嗽了兩聲,方道:“我跟小竹也算是表兄妹,雖非青梅竹馬,自小也在一起玩過,我們方家是他們江南世族一手扶植起來的嘛。她不是很喜歡我,但我並不討厭她。我不上進,沒出息,沒地位,她是旁系出身,父母本分,也不討家長寵愛。我們倆結親是親上加親,是爲了鞏固兩家聯盟,她沒反對,我也沒意見,所以事情就這麼定了。但我父親死了,兄長死了,叔叔又成了朝廷的走狗,方家完蛋了,我也完蛋了,什麼利用價值也就沒了。他們那些人都是很勢力的,想悔婚,悔婚就悔婚吧,老子不在乎,你不要我,還有更好的女人等着我呢。”說到這,方熔鍊斜眼望向少浪劍,眸子裡透着古怪。
少浪劍知道他跟林中月也曾有婚約,他這副表情應該就是爲了這個,一時不禁爲他感到悲哀,這樣一個看似十分混蛋的人原來也有這麼多的苦楚。
“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跟她成親?”
“這叫什麼屁話!皇帝賜婚,誰能躲的過?!但你也犯不着恨我,她不愛我,一絲一毫都不愛,她的心裡另有其人,你猜這人是誰?”
一陣苦笑後,方熔鍊取壺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擦了擦嘴,額頭上的汗卻更多了。
“我從未想過要欺負她,她是我的表妹,我有義務照顧她的嘛。”
少浪劍不動聲色地問:“你既然如此有愛心,她爲何對你深惡痛絕。”
“深惡痛絕?笑話,她是什麼人,你比我更清楚,不如此,我們還有命在嗎?我幾次三番救她,不惜暴露自己,這回總算把自己搭進去了。”
少浪劍搖頭,方熔鍊不該是這種多情的人,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幹這樣的好事呢。
方熔鍊嘆了口氣,又倒了一碗酒,這回卻喝嗆了,酒灑的滿臉滿身都是,他向前挪了挪身子,噴着酒氣道:“害死我父親的人在九重宮裡,我要報仇。我的身邊都是他的眼線,我能怎麼做?”
少浪劍的心咯噔了一下,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林中月告訴他方熔鍊留在京城是另有所圖,原來是真的。方熔鍊忽然將這樣的機密告訴自己,必有大事發生。
“你今天不該讓她走?”
方熔鍊道:“無所謂了。”他指了指面前的那壺酒:“就在剛剛,他兒子給我送了一壺酒來,讓我當着使者的面喝下去。是毒酒啊。我的仇是報不成了,何必再害人。”
少浪劍有些緊張,他剛纔也喝了兩碗酒。
方熔鍊笑嘻嘻地望着他:“你喝的酒是她剛剛喝過的,沒毒。”
他的臉色已經白的可怕,手腳都在顫抖,但他依舊瀟灑地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了個盡,此後他的臉色驟然變得赤紅起來,這是毒發前的症狀。
少浪劍試圖去救他,卻被他無情地拒絕了:“沒用了,活不了了。”
他雙眸已經發直,出氣開始比進氣少。
“你的身邊也有他們的耳目,那個看似最無害的偏偏就是。哈,我也是剛剛纔懂得這個道理的,替我殺了她,算是我幫你看顧小竹的報酬。”
方熔鍊不再說話,雙眸呆滯,臉上仍舊保持着討價還價時的精明。
少浪劍走出大堂,院中跪着一個人,一身黑衣,身姿窈窕,她的頭微微前傾,腹中插着一隻短匕,血流了一地。
少浪劍由她身邊走過,一刻也沒有停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