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一個美麗的傷口我來到人世,這是我全部的嫁妝。
——卡夫卡《鄉村醫生》
情書策劃方案順利通過,藍小柔陰鬱多日的心情似乎見到了一縷陽光。
她立即着手操作,首先,要採訪路大維,他是當事人,艾爲要爲他代筆,需要面對面接觸,熟悉他的性格,掌握第一手資料。不想卻碰了一鼻子灰,路大維當即拒絕了。
“我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採訪什麼?你就看着弄吧。”
他們的事她當然知道,但畢竟不全,很多細節不清楚,文章靠細節取勝,更何況是情書,當事人的第一感受很重要。可是路大維不願配合,她和艾爲去找馬可,想讓他出面通融一下。
馬可也很爲難,路大維的脾氣他知道,他不願做的事,誰說都沒用。他沉思着道:“路總可能是怕傷心,不願舊事重提。這樣吧,我聯繫一下楚司令員,他剛從杭州療養回來,你們和他聊聊,他老人家知道的比較多。”
藍小柔心中暗想,老人那麼大歲數了,回憶往事怕是更傷心吧,可是沒辦法,爲了讓情書真實感人,他們只得打擾他了。
第二天,藍小柔和艾爲去拜訪楚司令員,遠遠的,就看見那幢掩映在樹叢中的小紅樓,青色的石牆上鋪滿了爬山虎,茂密均勻,一陣秋風吹過,滿牆的葉子沙沙作響,漾起波紋,火紅一片,像跳動的火焰。在火焰的簇擁下,一株老槐樹傲然而立,綠蔥蔥的枝葉上繫着幾條紅絲綢,迎風飄揚,彷彿在向他們招手。
藍小柔往前方一指,對艾爲道:“看見那棵槐樹了嗎?那就是楚爺爺家,小時候,我和阿雪、莞爾常來這玩。”
他們來到庭院前,推開虛掩的門,就見兩株盛開的海棠樹迎風俏立,明媚動人,老人坐在樹下的搖椅上,望着花開似錦的海棠,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小柔走上前,將帶來的點心放在石桌上,“爺爺,我們來看您了!”她指指旁邊的艾爲,“這是我們雜誌社的艾爲,他叔叔當年也在部隊,和我們馬總是戰友。”
艾爲滿懷敬意,行了一個鞠躬禮:“爺爺,您好!”
老人指着旁邊的藤椅,親切地道:“來,坐吧。”
艾爲恭恭敬敬地坐下,“爺爺,這滿牆的爬山虎真好看,不亞於香山紅葉的壯觀。”
“它們可比紅葉生命力頑強,等到初冬霜降,還綠綠的一片呢。”
“爺爺說的對,霜重色愈濃。”
“男人的品性也該如此,越是經歷風霜越堅強,小夥子,你叔叔是軍人,你也算軍人的後代啦,要多磨礪自己呀。”
“是,爺爺,我記住了。”艾爲鄭重地道。
老人挺喜歡這個英俊帥氣的年輕人,頗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也許這就是閤眼緣吧。小柔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暗喜:艾爲不僅思維睿智,溝通能力也好,一見面就贏得老人的好感,她心裡有底了。
“爺爺,”小柔接過話道,“男人要像爬山虎,女人就該似海棠了。你看她花姿瀟灑,嬌而不豔,特別是白海棠花,潔白如雪,典雅高貴,真是‘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爲肌骨易’啊!”
老人慈愛地一笑,“你們文人啊,張嘴就是詩。我是武人,不懂這些,只知道海棠自古以來是雅俗共賞的名花,有‘花中神仙’、‘花貴妃’之稱,我那過世的老伴特別喜歡,可能是受她影響吧,天愛從小就喜歡海棠,每到花開季節,就跑到院子裡,坐在樹下又寫又畫。女孩子都這樣,喜歡花呀月的。”
“不只是女人,其實男人也喜歡花,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東坡,他很喜歡海棠花,寫過好幾首詩,我最喜歡這首: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好詩句!”老人沉吟道,臉上閃過一絲陰霾,自從孫女走後,他就再沒睡過一宿好覺。夜深花睡,人獨醒。
艾爲在一旁道:“從古至今,詠海棠的詩詞很多,我覺得最妙的,當屬林黛玉: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爲土玉爲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小柔一怔,這是天愛最喜歡的詩,怎麼這麼巧,他竟然也喜歡!
她正暗自發呆,老人蹙着眉頭道:“這詩怎麼這麼耳熟?噢,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在園中賞花,天愛曾朗讀過。你——”他指着艾爲,手有些哆嗦,聲音也微微發顫,“你再讀一遍!”
艾爲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磁性嗓音、滿懷深情地朗讀起來,老人聽着聽着,眼睛有些溼潤。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樹葉的沙沙聲打破寧靜。小柔看看艾爲,悄悄拿出手機,埋頭給他發短信:“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明知往事傷懷,還來煩擾爺爺。”
艾爲回覆道:“其實換個角度想,悶在心裡更難受,不如痛痛快快說出來,說出來也就釋懷了。”
小柔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站起身,“爺爺,起風了,外面有點兒涼,我扶您進屋去吧。”
她挽着老人的胳膊,順着花園小徑,向樓門前走去。艾爲跟在他們身後,一邊走,一邊打量着眼前這棟久經風霜的紅色小樓。
小樓中西合璧,最初是俄國人修建的,那簡潔大方、挺拔聳立的樓體,配上比例完美、造型別致的尖頂,融合了拜占庭的端正氣度與俄羅斯民族的浪漫氣質,既高貴莊重,又典雅大方,可惜外牆重新翻修過,原來是漢白玉大理石,上面鑲有浮雕,現在已被塗料覆蓋,顏色也漆成紅色了,雖然沒有了往日的典範,但還透着一絲奢華貴氣。
小樓年深日久,先後幾易主人,第一個主人是位沙皇貴族,日俄戰爭中俄方失利,被日本人佔領,曾作爲戰時指揮部,後改成軍官俱樂部,供高級軍官休閒娛樂;二戰勝利後,又被蘇聯紅軍接管,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歷經滄桑的小樓終於回到祖國的懷抱。
楚司令員雖不是第一位、但很可能是最後一位主人了,據說這裡已有規劃,要建別墅度假區。但老人在這住習慣了,不願離開,附近還住着幾位將軍,估計一時半會動不了。
三人來到一樓門廳,小柔想讓爺爺休息一會兒,喝點兒茶,吃些點心,老人很明事理,知道他們的來意,帶他們徑直去了二樓天愛的房間。
房間依然保持原來的樣子,那有些過時的木製傢俱,被陽光曬得褪色的百葉窗,已經斷了線的貝殼做的風鈴……斯人已去,只留下這些生命的憑證,彷彿是往昔歲月的投影。
小柔望着熟悉的一切,悲傷又捲土重來,“我們到底做了什麼,生活要這樣狠狠地打擊我們?”
艾爲是第一次來,他似乎被房間散發的氣息震住了,失去了往日的機敏,就像一件新搬來的傢俱,直挺挺的僵立在那。
到底是老年人扛事,楚司令員神色鎮定,在兩位晚輩面前保持着長者風度,他像傳說中的說書老人,滿懷深情地娓娓道來,打撈着光陰的故事。
“這串風鈴是天愛自己做的,她小時候常去海邊揀貝殼,把貝殼串成風鈴,還做了個儲蓄罐。她喜歡收集硬幣,她姑父在遠洋公司,去過很多國家,每次回來都送她各種錢幣,她已經收集了三十多個國家的,她說將來要走遍這些國家。可惜——”說到這,老人停住了,臉色忽的沉了下來。他深吸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她連一半還沒走完,如果不是發生意外,她現在已經去美國了。”
艾爲帶了單反相機,他拍完風鈴,又拍儲蓄罐,一邊拍照一邊聽老人講述。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不該阻止她學藝術。人生苦短,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孩子很有藝術天賦,像她媽媽,唱歌,跳舞,樣樣行,她還喜歡畫畫,你看——”老人指着牆上的畫,帶着幾分傷感、又有幾分自豪地說,“這是她畫的海棠。”
艾爲走到畫前,靜靜地觀賞着,看得十分入神,一時間竟忘了拍照。
“天愛從小就喜歡海棠,一般女孩子都喜歡玫瑰,牡丹呀,這些花色彩鮮豔,香氣怡人,可她不喜歡,她只喜歡海棠,而且喜歡白色的,也不知爲什麼。我覺得粉色好看,白色太素了,沒有花香。可她說無香纔是香。”
老人好像打開記憶的閘門,滔滔不絕地說着,艾爲靜靜地聽着,全神貫注,生怕漏掉一個字。
這些往事小柔瞭然於胸,她不忍再聽,轉身走到書櫃旁,裡面都是天愛喜歡的書,她隨手拿起一本《紅樓夢魘》,這是張愛玲旅居美國時創作的,她翻開一頁,書中寫道:有人說過“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爲我下意識覺得應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紅樓夢未完”,藍小柔不由悲從中來,這不正是天愛的命運嗎!她不願再往下看,合上書,正要放回去,忽然停住了,職業的敏感遮蔽了心底的悲傷,她意識到,這可以做情書的總標題,還有什麼比“紅樓夢未完”更能形容她那絢麗而短暫的愛情?
思路打開,靈感紛至沓來,藍小柔想,首篇就寫《海棠無香》,第二篇《歌劇魅影》,然後是《緣起真愛》,看來今天真是不虛此行。
艾爲還在聽老人講述,小柔見他神情專注的樣子,對他平添幾分好感,對情書策劃一事也更有信心了。
一個下午不知不覺過去了,回憶往事讓楚司令員十分傷懷,但講述之後又有幾分釋懷。在這個承載着往昔快樂時光的房間裡,他彷彿又和孫女重逢了。
回憶就是重逢,遲早有一天,我們都將失去自己所愛的人,但那些共度的時光不會消失,它們已經刻在記憶的光盤裡!無論何時,何地,思念在一瞬間就會把它們找尋出來,比世界上最快的搜索引擎還快,它的材質不是光纖——而是愛!
“爺爺,對不起,讓您回憶這些傷心的往事!”艾爲挽着老人下樓時,真誠地道。
“自家人,不要說對不起。”老人親切地說,一個下午的相處,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年輕人了。他能感覺到,艾衛是發自內心傾聽他的講訴,而不僅僅是出於工作的緣故。
“爺爺,您比我想象的更堅強,更豁達,我從心底敬重您!”
“小艾呀,你要記住,沒有人生下來就堅強,受傷多了就會變得堅強。沒有人生下來就豁達,含冤多了就會變得豁達。”
“爺爺,爲什麼一定要受傷,含冤呢?爲什麼不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過一生呢?”
“因爲愛,人生不能沒有愛,愛是生活和工作的動力,但是愛越深,傷越重,愛越久,冤越多,所以必須學會承受,學會擔當,這就是愛的智慧,也是愛的代價。你還年輕,要慢慢品味如何去愛,在創造中享受,在消耗中成長。”
“在創造中享受,在消耗中成長。”艾爲重複道,“爺爺,我記住了。”
老人要留他們吃飯,他們不忍心再打擾,推說有事,執意要走。老人也就不再堅持,送他們到庭院。
艾爲望着院中的老槐樹,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道:“爺爺,這槐樹有年頭了吧?”
“是啊,可能比我年齡還大,你看那些紅絲綢,都是他們小時候許的願。”老人轉身看着小柔,“你好像也許過吧?”
小柔點點頭,感慨地道:“那年高考前,我、阿雪還有莞爾來這兒玩,天愛說這棵樹很靈驗,我們四人就一起在樹下許願,真挺靈的,除了阿雪,我們都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學。”
“唉,一晃多少年過去了,當年還是孩子,現在都成大人了。這棵樹和我一樣,見證了你們的成長。”
艾爲挽緊老人的胳膊,“爺爺,我有一個請求。我想——”他頓了一下,鼓足勇氣道,“把樹上的紅絲綢摘下來,看看上面寫的什麼。”
老人愣了一下神,小柔也很意外,瞪大眼睛看着艾爲。
“我摘下來看一下,再按原樣繫好。行嗎,爺爺!”艾爲央求道。
老人望着他誠懇而急切的臉,爽快地點點頭:“行,去吧。”
“謝謝爺爺!”艾爲兩手抱拳,行了個禮,轉身跑到樹下,踮起腳尖,摘樹枝上的紅絲綢。
“上面寫的什麼?”小柔走過來問。
艾爲搖搖頭,多年風吹雨淋,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紅絲綢也褪色發白了。
他把紅絲綢重新系好,從旁邊樹枝又摘下一條,打開一看,字跡比剛纔的還模糊,幾乎看不到什麼。他仍不死心,仰頭向上望,最上面一個樹枝,飄着一條鮮豔的紅絲綢,好像才繫上去不久。
“我上去看看。”他說,雙手抓住樹枝,兩腳攀住樹幹,敏捷地爬了上去。
“艾爲,小心點兒。”小柔不放心地道。
艾爲兩腿叉開,倚坐在枝上,伸手去摘上面的紅絲綢,可惜差一點,夠不着,他小心翼翼站起來,踩在樹杈上,終於夠到了,摘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着:海棠無香,真愛無痕。工整秀麗的筆跡一看就出自女人之手。
“是天愛的。”他又驚又喜,身子一晃,失去平衡,腳一下踩空了,從樹上跌落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
小柔驚叫一聲,急忙跑過去,搖晃着他的胳膊:“艾爲!艾爲!”
楚司令員也嚇了一跳,三步兩步奔過來,“怎麼樣?傷沒傷着?”
艾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出神地望着樹上飄動的紅絲綢,似乎忘了來自身體的疼痛。
“艾爲,你說話呀,傷哪兒了?”小柔焦急地道。
“我沒事。”艾爲道,轉過臉望着楚司令員,“爺爺,求您一件事,給我一塊紅絲綢行嗎?”
老人見他沒傷着,鬆了口氣,嗔怪地道:“你這個淘氣鬼,要絲綢做什麼?”
“我想爲天愛姐姐祈福。”
“好好,你趕緊起來,看傷着沒!”老人還是有些擔心。
艾爲兩手撐地,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爺爺,我沒事,放心吧。”
見他真沒事,老人這才放心,回身招呼警衛員去拿絲綢。不大會兒,警衛員拿着一大塊紅絲綢過來,還帶了剪刀。
艾爲接過紅絲綢,這時才感到胳膊有些痛,他忍着不做聲,拿起剪刀,剪下一條絲綢,走到旁邊石桌前,在上面寫道:“致天愛姐——帶着一個美麗的傷口我來到人世,這是我全部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