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疼襲來的時候, 彷彿一座巨峰驀然自頭頂壓下,千鈞的重量將他渾身碾得粉碎,於是一切皆化爲齏粉, 連一片指甲都找不到了, 只有頭顱還在承受着一點一點凌遲般的碾壓, 直到同樣化爲飛灰……
於是, 他暈厥過去。
凌亂的夢境, 他什麼也沒有記住。但是最後卻終於剩下一雙澄澈晶瑩的明眸,哀哀地凝視着他,帶着無限的悲憫, 滿含着溫婉的救贖,撕裂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無邊的歉疚於是如鮮血一般奔涌而出。
那雙明眸漸漸淡去, 他卻彷彿丟失了最爲心愛和珍貴的東西, 感到撕心裂肺般的不捨,他徒勞地伸出手去, 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握住那一束柔光……
於是,一個親切而又溫暖的名字,輕煙般自心頭飄起:“瑩兒——”
沉重的巨峰一點點瓦解,向來處飄去, 被碾壓爲粉塵的頭顱和身軀卻無法拼合在一起, 它們虛浮在空中, 沒有重量, 不再疼痛, 卻只感到無盡的疲倦,倦到他只希望淪入無盡的黑暗與沉睡, 永不醒來……
在大家一聲聲的呼喚中,龍九霄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也不知他是否看清了所有圍在牀前的人們,可是大家卻都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裡無盡的疲倦,也許那樣深濃無邊的倦意,令他已沒有力氣擡起過於沉重的眼皮,反正他只是輕輕掃了一眼,便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可是大家卻都欣慰地吁了口氣。
龍老爺道:“既然醒了,就已無甚大礙。夫人,你身子素來孱弱,回去歇息吧!這裡有越姑娘就夠了,她是郎中嘛!”
“是啊,夫人,回去歇息吧!”珊瑚也勸道,“公子每回醒來,都會十分疲倦,就要安安靜靜睡一覺,睡醒了就想喝到夫人親手煮的粥。夫人若不休息好,哪有力氣煮粥給他喝啊!”
龍夫人終於抹乾了眼淚,對着珊瑚露出一個嘉許的微笑,她輕輕拍拍越冰瑩的肩膀,輕聲道:“越姑娘,辛苦你啦!”然後,又向龍老爺說了聲“那我去了”,便由芙蓉陪着回去了。
龍老爺於是也轉向越冰瑩道:“越姑娘,多謝啦!”
“老爺客氣了!”越冰瑩微一頷首道,“這本是越冰瑩應盡的本分!”
不想龍老爺接着面色一寒,道:“請姑娘也先回去歇息,若有需要,老夫再請姑娘過來!”
什麼?他竟是要把她也趕走?他總不會再把龍九霄關到那間石室裡去吧?越冰瑩心頭一凜,竟然沒有立即遵從他的命令離開,而是滿含擔憂與疑慮地看着龍老爺,輕輕地道:“老爺,公子此時十分虛弱,怕是再禁不起風露顛簸!”
龍老爺看了她一眼,越冰瑩第一次發現他那雙平日看着只是覺得甚爲嚴肅的眼睛,竟有如此精光閃爍令人不敢逼視的時候。可是他微一沉吟之後,似乎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下淡淡地道:“你放心,他是老夫唯一的子嗣,在老夫眼裡,他是這世間最爲金貴的珍寶!”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
越冰瑩無言以對,滿面歉意地微一欠身,退了出去。
雖然已經醒來,可是無邊無際的疲倦仍然讓他有些神志模糊。
但畢竟不同於方纔那死一般的黑暗與沉淪,耳朵裡傳來十分幽遠而輕微的聲響,彷彿是人們一個個地離去,最後只剩下他自己。
身子仍是無知無覺的粉塵,不知懸浮在什麼地方,給他無所依傍的疲憊與茫然,直到一縷清涼注入脣齒之間,於是所有的感覺才被那一縷清涼緩緩喚醒,從脣齒到咽喉,從胸臆到臟腑,最後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終於第二次睜開眼睛,看清了牀前那張鬚髮皆白清癯矍鑠的肅容。
腦海裡有一瞬間的空白,他一下子竟想不起這個人和自己有何關係。
“霄兒,你醒啦?”龍老爺緩緩地從他脣邊收回羹匙,語聲倒是難得的慈和。
龍九霄終於想起父親之前的雷霆震怒,嘴脣輕輕動了一下,發出虛弱而清晰的聲音:“爹!”
“好些了麼?”龍老爺把手中的水杯放到旁邊的椅子上,問道。
“好多了!”龍九霄閉了一下眼睛,仍舊感到無法言說的疲倦。
龍老爺略一沉吟,突然道:“你知道你暈過去的時候,做了一件什麼事麼?”
龍九霄微微一怔,不覺輕蹙眉尖,道:“孩兒不知!”一個人頭疼到暈厥過去,還能做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他實在覺得無法可想!
龍老爺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漸漸冰冷下來,語聲也變得冷凝:“你握住牀前一個人的手,輕輕喚了一聲她的乳名!”
龍九霄原本蒼白的臉驀然變成雪一般的顏色,慘白中隱隱透出冰寒的淡青,他卻緊緊地閉着嘴巴,一言不發。
龍老爺緩聲道:“一個人的性命,並不只是自己的!你可以爲了一個相識不過數日的卑賤女子背信棄義,可是我們龍家卻不能!你可以不爲自己的聲名着想,卻不該讓你的父親因你而被別人指點後背!何況你得罪的是‘悅和山莊’,你可以頭疼而死,莫非你也可以親眼看着生你養你的母親死在別人劍下?”
龍九霄咬住了嘴脣。
龍老爺看着他的嘴脣漸漸失去血色,最後沁出一縷鮮豔的紅色,順着他雪一般的下頜緩緩流去。
“好了,我說的話,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龍老爺嘆一口氣,打算鳴金收兵了。
“爹!”龍九霄終於開口,雖然聲音低弱,卻難掩其堅決,“龍家也好,爹也好,聲名的事,恕孩兒難以周全!可是,孩兒即使拼了這條性命粉身碎骨,亦絕不會讓‘悅和山莊’加一指於父母之身!蕭莊主在南方武林深孚衆望,他不會濫殺無辜!至於孩兒這條性命,未必是賠上一段害人害己的婚姻就一定能得保全!”
“你!”怒氣又一次從龍老爺的眼裡升騰而起!
龍九霄迎上父親的逼視,眼裡盡是悲傷的堅持——父親不會明白,看到那個女孩子悽婉憂鬱的眼神時,他那種無比歉疚的感覺,彷彿很久的前世他曾對她許下過一個諾言,而這個諾言是絕不容譭棄的!否則,他就會在她悽傷欲絕卻又毫無怨恨的眼神中,感到無比的疼惜與悲憫,恨不得把自己像一個祭品一樣供奉在她面前!
龍老爺眼裡的震怒慢慢凝聚,終於凝成百尺寒冰,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那好,我去殺了她!”
龍九霄悚然動容,看着震怒的父親驀然轉動輪子往後退去,他忘了自己剛剛甦醒來的極度疲弱,忙不迭地伸出手,想要拉住父親的衣袖:“爹——不要!”
可是龍老爺一指點出,勁風疾射而出,“嗤”地一聲輕響,正中他胸前要穴,龍九霄身不由己倒回牀上,只有一條蒼白的手臂,無力地從牀沿垂落下來!
“我先將這個整日裝出一副悽悽哀哀狀的小賤人眼珠子挖出來,看她是否還能再用那副可憐相去魅惑他人!”龍老爺咬牙切齒地道。
龍九霄變了臉色,忙不迭地道:“爹,一切都是我——”
龍老爺又是一指隔空點出,封了他的啞穴!
龍九霄看着父親滿面怒容地往門口滾動輪子,自己動彈不得分毫不說,連出聲示警都已不能,他知道父親一向說到做到,不由心下大爲焦急,待要運氣衝開穴道,卻驀然就覺心口一陣劇痛,“哇”地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他極度疲弱的身子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折騰,眼前一黑,就又暈厥過去!
再次醒來,疲倦更甚。
龍老爺面色森寒地坐在牀前看着他。
龍九霄驀然憶起暈厥之前的那些事情,他凝起全部的心神與力氣,一把抓住了龍老爺的衣袖:“爹,她——”
“她還什麼都不知道!”龍老爺冷冷地道,“我一直在這裡守着你!”
心頭一塊巨石落地,龍九霄慘白的容顏上綻出一抹欣慰的淺笑,他鬆開手,微微喘了口氣。
“相識如此短暫,這個丫頭到底是如何魅惑你心神的?”龍老爺微皺着眉頭問道。
“她、她沒有魅惑我!”龍九霄苦笑,“她那麼傻的人,怎會魅惑別人?”
龍老爺冷哼一聲,不以爲然。
“是我自己!”極度的疲弱叫他覺得連說話都成了一件十分勞神的事,可是這些話他不能不說,“是我看到她那麼單純那麼無助,不由自主就起了惻隱之心,想盡自己的能力去保護她幫助她,想讓她忘掉所有的悲傷,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龍老爺冷笑:“你以爲自己是什麼?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龍九霄神色一黯,頓了片刻,才又開口:“可是我能給她快樂!跟我在一起,她就能重新開始!”
龍老爺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他靜靜地看了龍九霄片刻,突然問道:“何爲重新開始?”
龍九霄微微一怔,隨即道:“她說我長得很像她哥哥!”
“霄兒!”龍老爺的聲音突然透出一絲尖銳,“你的意思是說,她是因爲你長得像她哥哥,才願意和你在一起?”
龍九霄的神色又黯淡了幾分,其實這個問題他心底早有些疑惑:爲什麼自己會和那個莫名其妙失蹤的謝輕塵一模一樣?越冰瑩心裡真正愛慕的人,到底是謝輕塵,還是他龍九霄呢?
可是他一直沒有來得及去細想,或者,他根本就是在逃避,不願去細想!
如果龍九霄就是謝輕塵,那麼給他衣食供養、給他關心疼愛的父母,豈非都成了一場可怖的騙局?不!那實在是天崩地裂般的劫難!
如果他不是謝輕塵,那麼失蹤了的謝輕塵會不會莫名其妙地再一次出現,到那時,越冰瑩會怎樣?也許,從一開始,他龍九霄就只是一個別人的影子!只不過,就是越冰瑩在丟失了謝輕塵之後,無比空虛與無比悲痛中找見的一個可憐可悲的替代品!一旦謝輕塵回來,他就會立即被打回原形,什麼也不是了!
龍老爺看着他越來越黯淡的神色,突然輕嘆一聲,壓低聲音道:“霄兒,其實有一件事,爹一直都瞞着你,不想告訴你!可是如今看來,此事還是告訴你的好!”
龍九霄不覺一怔,微微揚起修長好看的雙眉,疑惑地看着父親。
龍老爺的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緩緩地道:“霄兒,其實爹一直是個不相信鬼怪奇談的人,一向以爲不過都是些荒謬之言而已!”
怎麼又跟鬼怪奇談扯上了關係?別說龍老爺了,就連龍九霄自己,也是從不相信這些的!
龍老爺往牀頭湊近了一些,伸手握住龍九霄垂在牀沿那隻蒼白的手,他的聲音變得悽愴蒼涼:“孩子,其實你去年初冬的時候,就已然丟下我們這兩個風燭殘年之人撒手塵寰了!”
龍九霄張大了嘴巴,卻沒能發出一絲聲音:這是他聽過最駭人聽聞的一句話了!
怎麼可能啊?生身父親握着你的手,滿臉悽愴地跟你說,你已然是個死了半年多的鬼魂?!
他無比驚訝:自己怎麼還如此神智清明,居然沒有再度暈厥過去!
“霄兒,爹就是怕你無法承受如此殘酷的事實,所以才一直沒敢告訴你!”龍老爺無比沉痛地握緊了他的手,銀白的鬚髮在燭光中顯得那樣蒼老與淒涼,“可是,爹和你娘,已是風燭殘年,就你這一個獨子,你如何忍心讓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龍九霄呆呆地看着兩行老淚從父親渾濁的雙目中垂落,掛滿他銀白的鬍鬚——身爲人子,看到老父爲了自己如此傷心欲絕,他也本該熱淚盈眶涕淚交流,可是他竟只覺得麻木空白!大概,那樣匪夷所思的事情,從自己父親嘴裡說出來,實在是一件太令人震撼的事,以至於把他嚇得都有些不大正常了!
龍老爺接過兒子遞來的手帕,擦拭着面上斑駁的淚痕,又接着說了下去:“你一定也疑惑過,爲何自己會和那個謝輕塵一模一樣。孩子,那是因爲、因爲你現在用的就是他的身體!”
這一句,更是天雷炸響,而且是正正地劈在他頭頂的那種!龍九霄的眼角都幾乎瞪裂,他用盡全身力氣,從父親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雙手捂住嘴巴,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劇咳,殷紅的鮮血從他白皙如玉瘦削修長的指縫中滲了出來!
然後,他閉上眼睛,又暈了過去!
越冰瑩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屋裡踱了多少個來回。
回到自己房裡的時候,其實還不到四更天,可是她連躺都躺不下去,更別說睡覺了,就是覺得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忐忑,彷彿大禍就要臨頭一般!
是擔心龍九霄的病情麼?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已然甦醒過來,從脈象看,好好調養一下很快就會好起來了;至於龍老爺,越冰瑩還不曾見他做過什麼傷天害理殘忍狠毒的事情,再說,他畢竟還是龍九霄的父親啊!
龍九霄是沒有什麼好擔心了,那麼她爲何還是如此惶惶不安呢?
彷彿一道寒光閃過,那個利刃一般的名字就又從她心頭劃過一道傷痕去!
謝輕塵!
可是,他到底在哪裡呢?半年了,全無任何消息,生不見人——不,不要想那個字!他不會有事,他曾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不會死”!可是,他不也同樣信誓旦旦地保證:“等我好了,我娶你!”
不知不覺,眼淚就又落滿衣襟!
哥,求求你,一切平安!只要你還在人世,我一定絕不再叫你爲難,你要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你要我跟着你我就跟着你,我什麼都聽你的!只是,求你平安無事!
突然聽到一聲劇咳——是龍九霄!
天哪,他怎麼咳得如此劇烈?隔着一重牆壁都能聽到!
越冰瑩再也壓抑不住,衝出門去。
絲絲縷縷的晨曦,如一柄柄利劍,正在東方的天際努力撕扯着敢於阻擋它的雲層。
越冰瑩顧不得許多,忘了龍老爺“若有需要,老夫再請姑娘過來”的命令,“嘭嘭嘭”地敲起門來。
開門的是賈章:“姑娘來得正好!老爺正要差在下去請姑娘呢!”
“公子?”越冰瑩卻已然看到那些殷紅的鮮血,不由驚呼一聲,一把撥開賈章就奔到牀邊去了。
龍九霄的臉色慘白如雪,眉頭緊皺,越冰瑩竟不由地微一恍惚——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謝輕塵時的樣子,那時,他的臉色,他的神情,就和現在眼前的龍九霄一模一樣!
她再無一言,徑自拉過他的手腕切脈,卻驀然看到他手心裡、指縫間殷紅的鮮血,不由心頭一震,隨即感到一陣劇痛:這一切,可是因爲她麼?
龍老爺也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甚是深沉,甚而至於有些陰沉,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個滿面關切與悲憫的女孩子,若有所思。
越冰瑩輕煙般清秀的雙眉緊緊地蹙起,眼中的神色格外凝重,切完脈立即又給他扎針。
直到龍九霄輕輕動了一下,原本幾乎細不可聞的呼吸終於又變得平穩,她這才擡手輕輕掠了一下額角那層薄薄的細汗。
“越姑娘,霄兒病情如何?”可能是怕干擾她的心神,所以龍老爺直到此時方纔關切地問了一聲。
越冰瑩匆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本就極度疲弱,不知爲何又因心緒過於激動,以致震傷心脈,纔會暈厥。不過,現在應該是睡着了,只是此後數日他還需要好好靜養,忌驚忌怒忌憂,連過於高興也不行。”
龍老爺點點頭,閉上眼睛吁了一口氣。
“公子既已無礙,老爺也應該愛惜自己的身體纔是!”一旁的賈章適時地勸道,“老爺一夜未睡,應該也很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
“好!”龍老爺揉了揉太陽穴,又掐了掐睛明穴,方重新睜開眼睛對越冰瑩道,“越姑娘,霄兒這裡,就有勞你多操心了!”
“老爺慢走!”越冰瑩躬身送他出門。
龍九霄一直睡到中午。
還是因爲越冰瑩怕他一直沒有吃東西會撐不住,把他叫醒來的。
龍夫人燉好了粥,就坐在牀前守着。
可能是過於疲倦,他幾乎沒有說話,只吃了一小碗粥,就接着睡了。
越冰瑩看到龍夫人憔悴的臉色,便好勸歹勸地叫她也回去休息了。珊瑚和琉璃經歷了昨夜那一幕,都假裝說困得很,回房裡去躺一會兒,叫越冰瑩有事叫她們。
於是,只有越冰瑩一個人靜靜地守在他牀前,看着他即使熟睡中也難掩痛苦之情的容顏,思緒萬千。
暮色四合的時候,龍九霄終於自己醒了過來,卻仍是一副疲倦不堪的樣子。平日那些生動的表情,彷彿都隨着血色一起消褪了一般,他面色蒼白眼神黯淡的樣子,叫越冰瑩覺得彷彿一尊沒有光澤的陶瓷人偶。
他仍舊只是吃了一小碗粥,就說什麼也不再吃東西了。
可是他又不肯乖乖躺下繼續睡覺,就那樣斜倚在牀頭閉目坐着,也不說話,許久才難得地擡起眼皮兒看了一眼越冰瑩,眼神里居然盡是空空洞洞難以言說的悲傷。
越冰瑩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忍不住柔聲問道:“公子,你怎麼啦?”
龍九霄的眼神卻只是變得更加悲傷,他輕輕搖搖頭,重又閉上眼睛,再也不肯睜開。
一定又是退婚的事!龍老爺也當真狠心,眼看他病成這樣,就不能推後再說麼?可是隨即又有一絲歉疚從心底升起,倘若沒有遇見自己,他又何至於弄成這樣?倘若他不是這樣的音容笑貌,是“悅和山莊”那位表姐的夫君,是一個自己見了他可以毫無波瀾地叫一聲“姐夫”的另一個龍公子,該有多好?!
一念至此,越冰瑩心底不由泛起一股難言的苦澀,可是觸目看到龍九霄那慘白如雪的容顏,她終於還是用最平靜柔婉的聲音道:“公子,當下什麼也不要想,先養好身子才重要!”
不想龍九霄渾身一震,驀然睜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他嘴脣動了動,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眼神重又變得那樣悲傷起來。
越冰瑩嘆一口氣,看來自己所料不差,於是輕輕握住他的手:“有些事,不要太執於一念,可以慢慢來的!”
龍九霄的眼睛驀然亮了一下,可是卻又彷彿一點火苗一般,只是跳了一下,就重又黯淡下去,他失去血色的脣邊終於牽起一抹淡淡的苦笑,還夾着一絲淒涼的譏誚:“慢慢來?”
“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樣說!”越冰瑩輕嘆道,“我的意思是,希望公子保重身體,萬事都可等到痊癒之後再做計議!”
她手中龍九霄的手,突然緊緊地反握住了她的手,他撐起身子,把臉湊近她,逼視着她的眼睛,咬着牙問道:“還記得我問你的那個問題麼?”
“什麼?”越冰瑩疑惑地看着他。
“我說,”他眼裡的悲傷更甚,連越冰瑩看着都覺得幾乎窒息,“倘若要你在我和謝輕塵之間做個選擇,你會怎樣?”
越冰瑩愕然,周身血液冷凝,她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龍九霄彷彿早已料到似的,竟握得那樣緊,緊到讓她纖巧柔軟的手居然感到一陣疼痛,她避無可避地迎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才發現那點漆一般的黑眸竟是如此清冷犀利。
“回答我!”他眼裡除了令人窒息的悲傷,似乎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慍怒。
越冰瑩翕動着嘴脣,半晌卻只吐出一個字來:“不!”
叫她怎麼選擇?雖然偷看到他背上沒有那枚刺青,可是她的心裡,仍然無法不把這兩個人的影像重合爲一個人。她唯一不能解釋的就是,謝輕塵是怎樣變成龍九霄的。她沒有比現在更想去找舅舅和表姐,她要問問他們,這世間是否可以有一種藥,把肌膚上的刺青完全消於無形,或者叫一個人完全回到從前,記起所有被他遺忘的東西!
龍九霄同樣看到她眼裡深濃的悲傷,他不再逼問她,慢慢鬆開她的手,閉上眼睛向後面倒下去!
“公子!”越冰瑩嚇了一跳,以爲他又暈了過去。
卻聽他澀聲道:“爲何要讓我這樣活着?!我寧願死!”
越冰瑩不覺怔在那裡,完全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