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林孤父親的眼裡有種一瞬間暗下去了的目光,多少年他所堅持的理念,在林孤的身上完完全全的破滅了,他輸了,這樣慘敗。
“大家吃飯吧,不用等小遠了,她快中考了學習挺緊張的,可能老師拖堂了。”舅媽端着菜從廚房走出來,我在心裡遺憾着她竟錯過了這一場好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林孤的父親重重地嘆了一聲氣,終於,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吃飯吧,吃飯吧。”
大家相繼上了桌,只有江秦突然說,“我們還是等等小遠吧,這樣丟下她一個人先吃飯,她會不開心的。”
餐桌上突然沉靜了一秒,然後舅媽很快地說,“哦沒事沒事,那,等等就等等吧。”我這一刻突然這樣由衷地覺得,從此以後在這個家裡,有很多的事情或許都會變得不一樣。
“林孤姐姐?”小遠的聲音遠遠傳來。
“你個小傢伙,沒進門就知道我回了呀?”林孤給了小遠一個擁抱。
“姐姐的香水味我一下子就能聞出來!而且只有姐姐纔會穿那麼漂亮的高跟鞋,我當然能認出來了。”小遠長高了,這一年她因爲學業的折磨變得沉靜了不少,卻只有在見到林孤的時候,才能恢復她的童真。
“這麼厲害,快去洗手吃飯吧。”
“林孤姐姐,林歌就是你對不對,我同學都笑話我,說我吹牛皮說大話,我跟她們說過了,林歌就是我姐姐,上次你唱過那首歌給我聽的,對不對,姐姐對不對?”小遠急切地問着。
整個桌上的人都吃驚地看着小遠。
“呀,小遠的同學也聽姐姐的歌嗎?”林孤笑着說。
“噢!”小遠高興得跳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姐姐,姐姐你下午送我去上學好不好?”她閃着激動的目光充滿期待地盯着林孤。
“小遠,你們初中就聽林歌的歌了,不容易呀,有前途!”江秦摸摸小遠的頭,笑着說。
“你……”小遠的嘴張成了圓形,興奮得快要尖叫起來,“你是十念八方的……”她撲倒林孤懷裡,“姐姐,他是那個主唱對不對,姐姐你讓他給我簽名好不好,我有個朋友超級喜歡他的!”
“你朋友是男生還是女生啊?女生的話就不讓。”林孤故意開着玩笑。
“啊……”小遠不解地看着林孤。
“姐姐……他,他不會是你男朋友吧……天哪!姐姐,林孤姐姐!”小遠激動得已經要跳起來。
“小遠你不要誇張了,姐姐可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哪有那麼厲害,你們學校應該沒什麼人知道我們纔對。”林孤說。
“嗯……不多,可是有的那幾個都跟我是好朋友!”小遠說。
“是嗎?那下午姐姐和哥哥一起送你去學校,好不好?”林孤說。
“太好了!太好了,林孤……哦不,林歌姐姐,我實在是高興得都要不敢相信了。”她一蹦一跳地將書包放下,去廁所洗手。
剩下整桌不明所以的人,在短暫的安靜後,驚醒般地搭着話,“呀,原來林孤在外面你換了名字的呀,怪不得……”
“是呀,怪不得沒聽到過……”
某一刻我突然覺得耳邊什麼也聽不到了。
我在心裡暗自爲她們這種自圓的說法感到可笑,就算他們真能夠聽到林孤的歌,也是永遠無法懂得她歌聲裡情緒的。
那天下午我終於親眼見證了林孤的小有成就,她並非不得不戴上墨鏡口罩出門的大衆歌手,但走過那些街道的時候,還是會有那麼一兩個人好奇地走過來,輕聲問她,嗨,請問你是林歌嗎。
林孤會靜靜地點點頭,爲那些人籤一個名,然後笑着道別。
小遠好好地風光了一把,她牽着林孤的手,讓她的幾個同學羨慕得要命,林孤蹲下來,在那些人的本子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陽光底下笑得是那樣燦爛。
不知道爲什麼,我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多年之前的林孤是什麼樣子。
她蹲下來與那羣孩子微笑,陽光從她的頭頂照射下來,將她短短的夾雜着幾束銀灰色的頭髮映得那樣好看,我突然覺得自己無法站在她的身邊了,這畫面太美好,太美好,就這麼盤亙在我的腦海裡,久久無法散去。
在那一刻我卻突然預感到,她要離開了。
她要離開了。
……
十多年了,我有着太多的選擇,
結果毫無選擇。
我不斷漂泊,
因爲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
終於,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雨的懷舊,雨的同情,
長年蒼白的雨季與翠綠的喬木,
雨的喧譁,林的沉默,
這是我失而復得的樂園,
短刀在我腰間的溫暖,
指南針顫抖仍如我懦怯探險的心,
可是我知道,隔絕的地帶,
是安全的地帶。
……
我在靜得發慌的教室,合上那本張錯的詩集,撕下一張小小的紙條,在上面用好看的鉛字筆寫着:林孤,讓我們在遠方相遇。
隔着幾個書桌我將紙條遠遠遞給了她。
那是在我們高三的時候。
那一年的我和林孤活在一種固定而又忙碌的生活裡,沉進深不見底的各種參考書和資料中,儘管如今我想起來,根本無法追溯出任何當年奮力和拼命的緣由,究竟是因爲什麼呢,纔在那樣的時刻,無數次地把自己逼到疲憊崩潰的邊緣。
但我依舊清楚地記得,那一大段關於高中故事的記憶永遠充斥着一種化不開的壓抑,不論是窗外面壓得很低的灰暗天空,還是操場雙槓邊緣永遠長不綠的草地,在那段時光中,我們傾盡全力地把所謂的不安、頹靡、失望以及迷茫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我依然記得在我藏在書立後面讀一本一本晦澀沉重的小說時,我總是無數次地想象有一天我們離開這裡的樣子,而我也常常對林孤說起那句有些矯情的話,我總是覺得,有朝一日,我們應該在另一個地方,過上想過的生活。
然而我,卻終於在林孤離開之後,把所有的生活都弄得糟糕不堪。
幾天之前她清理了一些重要的行李,拿上了所有的證件,準備開始她和江秦的全國巡演。她們從北京開始,在地圖上標記出沿路的城市,固定舉辦專場的酒吧地點,打算一邊演出一邊旅行。
她依然是不聲不響就這樣離開了。走的前一天,我們坐在高中操場的那一排雙槓上,她晃着腿兒,對我說:“餘染,我打算不用手機了。你別擔心,我會一直給你寫信的。”
在她有些封閉的房間裡,除了那架漂亮的鋼琴,彷彿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帶有她氣息的東西,她將手機放在了桌面上,在林孤的父母看到它的時候,他們大概就會知道,林歌這一走,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實在無法不聯想到許多年前的我們,那時候的我們才只有小遠那樣的年紀,林孤卻遠遠超出她的年齡所應有的成熟,她已經踩上了高跟鞋,化着漂亮精緻卻略帶一絲妖媚的妝容,揹着吉他在舞臺上面唱歌,蘇鬱solo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和着音樂跳舞,充滿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在她身後的李念欽帶着一絲和她相仿的孤獨感,沉默地按着琴鍵,眼中有着望不到底的悽清。
這就是了,這就是那年的她,這就是她們動輒傷懷的歲月。那一年她就如同現在這般,收拾了所有的行李,要奔赴她渴望擁有的世界,然而她遠遠低估了現實的實力,慘敗而歸,從此像只被馴服了的獅子,終日守在無望的牢籠裡,那些格子將她的生活框出一個漂亮的框架,僅供欣賞和辨認。我暗自嘲笑她的生活,不過是在辛苦地走出那麼遠後,又重新回到了原地,她終於只是命運手下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千千萬萬之一,要承受這些枷鎖和束縛。
但是我錯了,她最後還是永遠地離開了這裡,再也不會從原點開始將痛苦的歲月重新走一遭,她頭也不回,將所有的大動干戈地往事都留下,隻身奔赴遠方。
那一段日子我陷入了一種無盡的痛苦裡。
我無數次地夢到小時候的場景。
夢裡是一片灰白的水泥地。
在一片灰暗的慘白裡,唐林孤穿着火紅色的小短裙拿着撿來的紅磚蹲在地上畫一個又一個的格子,她的裙子太短了,甚至我能看到她裙子底下若隱若現的短褲。她忘我地畫着各種各樣的格子,然後小跑着過來拉住我。她說“餘染,我們一起跳房子好不好。”
然而我從來都只是遠遠地看着她,我站在那兒不知在等待着什麼,懷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害怕林孤完成不了,要回到原地重新開始,又害怕她完成了,會在最後大笑着跳起來,在那一刻,我一定會無助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我的爸爸偶爾會陪着我畫各種各樣的房子,他在我的身後,將我的身體撐起來,一步一步將我往遠處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