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學文爲官多載,雖一心愛國耿介熱血,但喜怒不形的功夫還是有的,此即雖面色不改,心內已十分詫異。
原想霍十九的爹即便是個尋常人,好歹也該金帛繡服,嬌婢侈童纔是。怎麼這會子瞧見的卻是京都城裡一抓一把那一類的尋常百姓?
眼見銀姐將人請進來,他後頭還跟着一風韻猶存的四旬美婦和一妙齡少女,都與他一般穿了半新不舊的細棉衣裳,並無雍容之態。蔣學文心裡的不平與面上的倨傲就少了一些。他素來是個憐貧惜老,敢擠上卻不忍瞞下的,官與民,他偏幫民,窮與富,他偏幫窮。是以纔有外頭百姓們對他的讚許。
這會子霍家的車伕已幫忙將兩罈子酒和一個醬菜罈子擡了進來,又拎進來兩隻大公雞和四隻烏雞,一筐紅皮雞蛋以及半扇豬肉。
霍大栓拎着油紙包上前來,滿臉的抹不開,粗聲粗氣道:“那兩罈子酒是自家釀的,那罈子醬菜是我那渾家的手藝,還有那些牲畜都是咱自家養的,肥實的呢。”將油紙包往蔣嫵手裡塞:“三丫頭收着,這是燒雞,我捉摸着蔣御史能愛吃。”
霍十九不做好人,帶累他羞於見蔣家人,這會子已是硬着頭皮示好,一羣人兩個遮了面紗的少女,就只蔣嫵的穿着與身量熟悉,他只得先與蔣嫵說話。
蔣嫵笑着接了,將燒雞遞給冰鬆,先屈膝給霍大栓以及他身後的婦人和少女行禮,弄的霍大栓與趙氏滿臉紅透,笨拙的攙扶,一瞧就是樸實的老百姓。
霍初六臉上也遮面紗,露出濃眉大眼,熱切的上前拉着蔣嫵雙手,屈膝,好奇的打量她。蔣嫵也笑着與她執手行禮。
蔣學文道:“得知今日霍老太爺光臨寒舍,在下特地沐浴焚香,掃榻相迎。老太爺,夫人,請進吧。”
霍大栓雖不識字又憨厚,卻不傻,蔣學文話說的客氣,何嘗不是在告訴他霍十九如何作惡?
好端端的將人下了詔獄,要會親家還頭一日先放出來讓洗個澡,他大約是天下最憋屈的老丈人……
霍大栓恨不能找個地縫鑽,厚着臉皮與蔣學文寒暄着進了屋。
兩廂分賓主落座,蔣嫣、蔣晨風、蔣嫵與蔣嬌四人便客氣的給客人行禮。
蔣學文客套道:“讓霍老太爺見笑了,這便是老夫不成器的四個孩子。”
“哪裡,哪裡。蔣御史太謙了。”霍大栓十分侷促。
趙氏給霍初六使眼色,霍初六忙上前來,爽朗的給蔣學文和唐氏以及蔣嫣姊妹四人行禮。
霍大栓大咧咧道:“他是我家老丫頭,叫初六。”
蔣嫵挑眉,霍十九,霍初六,感情霍家孩子取名都是日子來的?
冰鬆與幻霜上了茶,霍大栓與趙氏忙道謝。
蔣學文面不改色,也不先開口,似在思考什麼。他不言語,唐氏自然沉默.
一時間前廳中氣氛凝重,兩家人相對無言.
這件事到底是霍十九起初做的不對,霍大栓想着伸脖子縮脖子都是一刀,不如干脆一些,索性硬着頭皮道:“蔣御史,我能否與你單獨說幾句話?”
蔣學文一愣,對上霍大栓的眼眸,頷首道:“也好。”引他去西側梢間:“請吧。”
霍大栓起身應了,回頭叫趙氏先坐着,就進了裡頭去.
唐氏雖恨霍十九,但見霍大栓夫婦都是本分老實的人,也不忍爲難,笑着與趙氏道:“他們去說話,不如咱們也去偏廳裡歇着,只在這處呆着什麼勁兒。”
趙氏笑着頷首,就與霍初六一同隨着唐氏、蔣嫣、蔣嫵和蔣嬌去了裡屋。
蔣晨風不便於女眷在一處,就回了房。
此處再無外男,霍初六先將面紗摘了,笑道:“戴着着這個悶得慌。”好奇的大眼睛只盯着蔣嫵。
蔣嫵只做沒瞧見,與蔣嫣一同取下面紗。
霍初六就盯着她的臉呆愣了一瞬。
趙氏起身拉過蔣嫣和蔣嫵的手,道:“蔣御史家的姑娘果真是極出色的。”
蔣嫣心中爲妹妹憋着氣,只冷淡一笑,抽回手道:“多謝霍太夫人誇讚。”若不出色,霍十九會如此百般威逼嗎?
趙氏察覺得到對方的情緒,低落的垂眸。
蔣嫵笑着站在一旁安靜不語。場面又一次冷下來。
唐氏見狀,體貼的與趙氏說一些家長裡短,諸如家裡種多少地,地裡幾頭牛之類的話題,終於讓趙氏不那麼如坐鍼氈。
蔣嫵眼角餘光瞥向冰鬆,冰鬆立即會意的頷首,悄然退了下去。
與此同時,西側梢間之中,二人一前一後方進了門,霍大栓就撲通一聲雙膝着地。
蔣學文聽見後頭的動靜,卻沒回頭,負手站在窗前,望着半敞的格扇外安靜的前院。
霍大栓愧疚道:“蔣御史,千錯萬錯,都是我家那不成器的混蛋的不是。我先擱這兒給您賠不是了!”咚咚的就磕了三個頭,隨即又道:“您也有孩子,爲人父母的,誰又能狠得下心對孩子下手?我知道霍十九不好,我幾次三番下定決心,想藥死他,在不就打死他算了,可我又下不去手。十九他早些年並不是這樣兒的啊!年少時是及懂事又孝順的,他弟弟、妹妹都喜歡他,就連鄰居對他都無不稱讚。我真不知他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說到此處,霍大栓已語帶哽咽,“蔣御史,我是個粗人,不懂得怎麼教導孩子,終究是讓霍十九長歪了,可我還是不願白髮人送黑髮人,希望十九能學好。他脾氣犟,從來不聽誰的話,我和他娘說的,他就當耳旁風,然而他卻是真心對待三姑娘,也肯聽她的話的。這些話,我做公爹的沒法兒跟兒媳去說,只求求蔣御史好歹與三姑娘說說,成婚後千萬規勸着那孽障。如若他肯學好,不再作惡,我與十九她娘這一輩子吃長齋,把三姑娘立個長生牌位,我們天天燒香,保佑她一輩子平安享福,就是將來死了,我變個牛,變個馬,也要報答她的大恩啊!”
霍大栓跪地請求之時,蔣學文一直背對着他,只聽得他聲音哽咽情真意切,又憐憫他樸實的百姓,轉回身,似才發現他跪下一般,雙手攙扶,笑着道:“霍老太爺何須如此。皇上金口玉言一出,你我的親家便是做定了。將來嫵姐兒進了霍家的門兒,還指望您與太夫人多多照拂,是我該拜託您二位纔是。”
“不敢,不敢,是我們高攀了。”霍大栓生怕蔣學文訓斥拒絕,這會子終於放下心,心裡對蔣學文除了愧疚更增佩服,“您放心,我家孽障能有幸迎得您家千金過門,是我們霍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旁的不說,我與十九她娘就只將她當自己女孩兒來對待!求蔣御史,千萬將我方纔說的那些,與三姑娘說一說。”
蔣學文笑着頷首,因笑眯起了雙眸,掩藏住眼底情緒,客氣的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