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門前,小皇帝已端坐華麗的馬車之中,方纔一路走來,霍十九都跟隨在他身旁,讓他想起了這麼多年來他就如同今日這般跟在自己身旁默默地陪伴着。剛剛在前廳之中稍有的不愉快,竟如煙消散了。
說到底,終究是他對他不住。
撩起軟簾看向霍十九,這才發覺今日的他穿的是一身黑色的錦袍。領口和窄袖袖口處繡了暗紋,腰間打着墨玉的如意紋帶扣。從前的霍十九是喜穿淺色華服的,加之他疏遠矜貴的氣質,給人乾淨冷淡之感,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看到他都會覺得像是炎熱夏日裡吃了一碗冰鎮的酸梅湯那般清爽,就連煩亂的心都變的平靜。
然而現在的他,雖然依舊是那副清俊又高不可攀的模樣,神態之間卻已經變了個人,沉默,又好似隨時都不耐煩,從前看到他時眸中就會綻放出的那種光華,也隨着這一次霍家人的遭遇而打擊的分毫不剩,如今他對誰都是淡淡的,木然的。
內疚又一次重新佔據小皇帝的心中,他笑了一下,熱切的道:“英大哥,朕這就先回去了。”
“皇上慢走。”霍十九行禮,就再無多一句話了。
小皇帝沒有聽到他囑咐景同好生伺候,也沒聽到他囑咐侍衛多加留神,心內別提有多失落了。
可是,現在又能如何?
緩緩放下軟簾。一行很快就離開了侯府門前,漸漸消失在街角。
霍十九目送皇帝離開,轉回身上了丹墀。與曹玉一同去往前廳。
“侯爺,您這樣對待皇上,怕皇上會多疑多想的。”
“怕什麼,再多疑多想,難道要將我殺了不成嗎?況且就算我什麼都不做,該是多疑的還是多疑。若非多疑,情況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了。”
“那倒也是。短期內是不會有事的,我只是擔心往後解決了英國公的事後。皇上會一不做二不休……”
“我已經傻過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霍十九語氣如常,表情也如常,只有輕輕勾起的脣角。使他的神色之中透出一絲陰冷。曹玉深知皇帝的所作所爲當真是傷透了霍十九的心,才叫從前清風朗月一般的人變成了像現在這樣。
纔到前院,就已經瞧見蔣嫵搖着葡萄纏枝的團扇坐在廊下。
霍十九面上多了笑,聲音也滿是溫柔,似與剛纔那個冷淡中帶着一絲邪魅的人截然相反:“嫵兒。在這裡做什麼呢?”
“阿英。”蔣嫵站起身,隨手將團扇丟給身後的聽雨,輕盈的下了臺階,三兩步就到了近前,“我在想。今兒個天氣這樣好,周大夫又說我身子完全沒事,我想請教墨染上次他交給我的那套拳法。”
“原來是在等墨染。”霍十九抓了她柔軟溫暖的小手。道:“你之前答應我什麼了?”
蔣嫵抿脣,水眸眨着。
“你現在要去學拳法也可以,英國公那裡我就另外再尋個合適的人了。”
“好了好了,我不練就是了。”蔣嫵擰眉,有些賭氣:“周大夫都說我完全沒事的。”
“那也不行。”霍十九拉着她的手走向側面的月亮門,一路醒來。所遇下人皆行禮,隨即默默地退後離開。
“我原就不打算帶你回來。也不想讓你再遭遇任何危險。你那個計劃,原本在定時就忽略了你有可能再度受孕的問題。如今事情果真按着最不期望的方向來了,你懷了身孕,不方便動作。可前兩步都已做了,就只差這最要緊的關頭,也當真是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叫你去冒險。一想到你又要飛檐走壁竄上竄下,還有可能要在別人家裡暫做人質,我就覺得背脊上直冒冷汗,恨不能立即帶着你離開,偏該死的責任未了,心裡又過不去。”
霍十九越是說,越是覺得心中苦悶,“我不想讓你冒險,又不能拋下這件事。若真爲了此事害得你如何,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安寧。也不知路是如何就走到今日這般了……”
“好了好了,我聽你的還不成嗎,我不過說是要與墨染去請教一下,又不是自己要打拳,你就說了這一車話來堵我叫我心疼,我答應你,若非不得已,我今後絕不在動手了,直到將孩子平安產下,這樣總行了吧。”
霍十九眼中含笑,有種計謀得逞的愉快,語氣卻很憂傷:“終歸是我對不住你。”
蔣嫵在他身側,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搖晃着他的手道:“什麼對不住,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就依你說的除了英國公那件事,我再不動手了還不成嗎!”
霍十九“勉爲其難”的點了點頭。
曹玉在背後跟隨着,禁不住失笑。聰明如蔣嫵這般的人,在霍十九真正動了心思的時候也只有“上當”的份兒。也恰好蔣嫵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纔有個法子拿住她。
霍十九與蔣嫵回瀟藝院後,曹玉就去了萬隆票號。
因楊曦早就特別吩咐過,是以在側門上的門子聽聞曹玉報得名來,立即就客氣的將人請了進去。
楊曦原本正斜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看賬,聽聞婢子回話說是曹玉來了,疑惑的坐直了身子。
裴紅鳳道:“平日不登門,今兒個好端端來了,八成是要求姑娘什麼事。”
“不要渾說。”楊曦蹙眉道:“他是錦寧侯的心腹,有什麼事需要求到我的?我一個尋常商人,除了有幾個臭錢還有什麼?”
“有錢就行啊,有些人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臉,還叫人瞧得上呢。”
“你這丫頭,我幾日不說你,你嘴上就沒個把門兒的。我這點錢,與大燕朝江山相比如何?不說別人,隨便一個大官就能壓死我,有在多的銀錢,若真有一日被頂上了,也只不過是招來禍患的由頭罷了。”
“這話說的不錯。”
曹玉進門時正聽到這一句。
楊曦驚喜的站起身,笑道:“難得你登門來,我這就吩咐婢子奉茶。前兒新得的好茶。”
“不必麻煩了。”曹玉拱手,道:“今日來是特地與你說一聲,朝廷中有些事情有變,皇上已經注意到你,你行事穩妥一些,莫教人尋到錯處,也仔細別叫人栽贓。”
“皇上注意到我?因爲那個懸賞的無名帖子?”楊曦的頭腦靈活,幾乎是曹玉開口他就已經猜出了端倪。
曹玉讚許點頭,道:“你是聰明人,不必我多說就能明白一切,我不過是來知會你一生,莫要毫無防備的被人算計。你一個女子,能將生意做到今日這般着實不容易,若是努力付諸東流豈不是我們帶累了你。”
楊曦已下了丹墀,緩步走向曹玉,她行走時,湖水綠色紗裙搖曳生姿,將她原本八分的姿色也修飾出十分來,加之曹玉的關心,叫她心裡喜歡,面上笑容就格外真切,彷彿眉目都含着溫柔。
“其實我若說,那些不容易都不算什麼,就連我萬貫家財也不算什麼呢?總有比銀子更要緊的東西。我雖愛財,卻不是個鑽進錢眼兒裡的人。我賺銀子的目的也不是爲了將家裡堆着金山銀山來欣賞,而是爲了在關鍵時刻,我的銀子能氣到大作用。我一個商賈之女,會遇上無奈的時候就如你方纔說的那種實在太多,銀子傍身不過多條路走。”
曹玉不着痕跡的後退,“楊姑娘見解頗深,曹某領會了。既然話已經帶到,這就告辭了。”
曹玉轉身就要離開。
楊曦卻不管他走是不走,只道:“曹墨染,我做一切是爲的什麼你心裡知道,你難道真不願意走出來,就要讓情困你一輩子嗎?”
曹玉原本已走到院門前,聞言生生止住步伐,回過頭來,望着俏立於院當中的人。
“楊姑娘好意,曹某心領,他日定當赴湯蹈火報答恩情,只是姑娘着實不必再爲我多動心思的。”
想不到曹玉竟然這麼認死扣。
楊曦有些挫敗,卻也不放過能與曹玉對話的機會,堅定的望着他,認真的道:“我楊曦做事只論盈虧,不論你怎麼想,我覺得於我來說是盈,那就非做不可。”
曹玉被她清澈眸子盯的心中電掣,慌亂的拱手道:“告辭了。”話音落下時,人已經躍上牆頭飛快的掠開了。
裴紅鳳生怕楊曦傷心,下了丹墀來安慰,卻不料想楊曦根本沒傷心,相反笑的還很開心。
“姑娘,你怎麼了?”
“沒事,我是開心,你瞧他,逃的比上次還快。”
“是啊。”裴紅鳳不懂,“逃得比上次快,怎麼姑娘這麼開心啊?”
“逃的越快,說明他越無法面對我。越是無法面對我,就證明他見我是心中的波瀾越大。我要的就是這個波瀾啊。紅鳳,你說我能不笑麼?”
裴紅鳳無言以對。只是用看怪物的眼神來看楊曦。
楊曦也不以爲意,道:“既然他好心來告知,我就更要加把勁兒了。”
“姑娘是打算回錦州?”
“不。”楊曦笑道:“我有的只是銀子,能做的也是銀子能買來的事兒,你說我要不要想法子再將水攪渾一點,做個商場上的聯盟什麼的來聲援忠臣呢?”
“你……”裴紅鳳更加無言以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