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端午

端午

開國侯府遣了位姓張的管事媽媽來送了聘書禮書和納采禮及小定禮。

三書六禮中的三書是指聘書禮書和迎親書。聘書也就是通常說的訂親婚書。文書一式兩份,開國侯府已落了崔孟冬的印鑑,只需杜家簽字蓋章,交一份給崔家就行了。

禮書就是禮物清單。是男方的聘禮單子。本來應該是行納徽禮時隨聘禮一起送來。這是提前寫了送給杜家先過目的。

至於迎親書是要等新娘過門時宣讀的。

皇后已經賜了婚,所以求親問名合八字都是走儀程。杜家不可能不答應,八字也不可能是兇吉。所以崔家送來聘書的同時,把擡了納採禮和小定禮一併擡了來。

納采禮,送了一對活雁。

定禮是一對玉釵,一對玉鐲並一張禮金單子。

杜老夫人拿起禮金單子打開,合上,微微點了點頭。

張媽媽鬆了口氣。趕緊遞上禮書。

厚厚一摞。

杜老夫人示意岑三娘接了:“年老了,眼睛不好使,三娘你仔細瞧瞧吧。”

這是日後會送來崔家的聘禮。岑三娘接了單子細看。

相對納采禮和定禮,聘禮就極豐富了。

一百斤印着喜字的禮餅。八式海菜兩斤。有髮菜、鮑魚、元貝、蝦米、魷魚、海蔘、魚翅及魚肚。一對活雞,一扇對開豬肉,兩條魚,這是三牲。米酒葡萄酒各四擔。幹龍眼、幹荔枝、幹核桃、連殼花生四乾果各一盒。油麻茶禮各一盒。另有蓮子、百合、芝麻、紅豆、綠豆、紅棗等物,還有紅豆繩、龍鳳燭一雙及對聯一幅。

前面那些都是討好彩頭。男方給的聘金單子上寫了數目。這是聘禮中禮最重的部份。岑三娘瞄了眼數字,四萬兩銀子。她單把那頁給杜老夫人看了。

崔家的張媽媽有點緊張。一般來說,男女議親,往往意見不同的地方都集中在聘禮上。

杜老夫人看清楚聘金的數目,示意尹媽媽將崔家送來的聘書拿來,親自提筆親自寫下杜燕婉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落了印。交給了張媽媽。

張媽媽頓時鬆了口氣,眉開眼笑的接着,仔細收了。恭謹的對老夫人道:“欽天監選了三個日子。分別是六月十八,六月二十八,七月六日。家主中意六月二十八,想請問老夫人的意思。”

崔家這是把納吉問期也一併行了。

杜老夫人溫言道:“就六月二十八吧。五月二十八行納徵禮。”

一般婚前一個月行納徵禮,男方會正式將聘禮送來。之後就等着迎親舉行婚禮了。

張媽媽應了,又道:“五月初月端午節,家主請老夫人少夫人赴曲江同觀競舸。”

杜老夫人答道:“老身年邁……”

“祖母,你有多少年沒出過府啦?府裡要辦喜事,您正好出府瞧瞧熱鬧嘛。孫媳侍奉您去。”見杜老夫人興致缺缺,岑三娘趕緊插嘴說道。

滿臉嬌憨,眼神急切……“有二十年了吧,沒去曲江看過競舸了。再不去看,以後怕是更沒機會了。也罷,便去吧。”杜老夫人一聲嘆息,被岑三娘勾起了回憶。

“奴婢回去就稟了家主,端午在曲江迎候老夫人。”張媽媽見老夫人答應了,這趟差事算是順順利利辦完,眉眼間又添了幾分喜色。

杜老夫人便送客了:“請媽媽將回禮帶回去吧。”

岑三娘沒有經驗。好在尹媽媽早就寫了禮單給她。回禮一早就吩咐杜總管去辦妥了。

杜家的回禮備了茶葉、生果,蓮藕、石榴等物。以及給一套男式衣裳,一條腰帶,一雙鞋以及一隻封了利市的荷包。衣裳腰帶鞋都是去織錦閣買的。利市也只封了二百兩。相對崔家送來的定禮,杜家的回禮只能說沒有失禮罷了。

送走張媽媽之後。杜老夫人輕聲喟嘆,將定禮禮金單子和聘禮單子都給了她:“定禮給了四萬兩銀票。還有兩個月,你拿着替燕婉置辦嫁妝吧。”

聘禮四萬兩。給杜家置辦嫁妝也是四萬兩。這筆鉅額銀兩已經足以撐起兩家豪門的臉面,能辦得奢侈無比了。

如同杜燕綏所說。外人挑不出崔家的不是,只會羨慕杜燕婉。

然而有的時候,並不是一場奢侈的婚禮就能彰顯幸福的。風光,是給別人看的。日子,纔是自己過的。

岑三娘應了。

她心裡有點慌,端午節杜燕綏一擊成功。燕婉自然是不會嫁到崔家的。花掉的銀子都要悉數還回去。採買了東西,到時候拿什麼填窟窿?如果不花,就會被崔家察覺出異狀來。

杜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見那張禮金單子在她手裡都快變了形,微微一笑道:“女兒出了閣,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崔家拿了多少來,都讓燕婉全帶了去。咱們家不留一兩銀子。”

老夫人該不會疑自己還想截留些銀子貼補家用吧?岑三娘大汗。

“是。”岑三娘定下心來。

她想着家裡還有徐夫人送來的一萬兩和賣牡丹的五千兩,心裡就做了決定。比着一萬五千兩置辦。日後燕婉總是要出嫁的,現在就先替她準備置辦起來。“我拿聘禮單子給燕婉瞧瞧。”

她行了禮正要離開,聽到老夫人突然說了聲:“初五那日有好戲瞧了。”

岑三娘嚇得一顫。難道老夫人知道端午節的事?她猛的擡頭,卻見老夫人在對着尹媽媽說話。她趕緊轉身離開了正房。

出了門,岑三娘才使勁拍着胸,大口的呼吸。等到平靜下來,這才又帶着丫頭們去了杜燕婉住的跨院。

杜燕婉在房裡看書,平靜的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對岑三孃的態度冷了下來。她翻了翻聘禮單子,那四萬兩銀子的禮金在她眼裡跟茶點三牲禮品沒什麼區別似的,淡淡的說道:“勞煩嫂嫂幫我置辦齊全了。”

這是生她的氣了。岑三娘哄着她消停下來,拍胸脯說有辦法解決。晚間卻被杜燕綏一席話澆滅了所有的希望。

杜燕婉爲了國公府爲了自家哥哥答應了婚事。她只能朝岑三娘出氣。

“哎呀,燕婉哪,嫂子幫忙跑腿,你也不能當甩手掌櫃不是?”岑三娘努力壓下心裡的難受,笑吟吟的湊過去。

杜燕婉涼涼的斜乜她一眼。

那眼神太磣人了。讓岑三娘再捧着笑臉貼過去,自己都覺得難堪。

她乾脆在旁邊坐下了:“燕婉。覺得犧牲了你,日後杜家能得皇后相助拿回國公爵。你哥前途光明,什麼事都沒做,享福的是你嫂子我對吧?”

杜燕婉別過了頭。她氣鼓鼓的想,一家人拼死拼活,難受着,隱忍着。府裡最輕省的,不就是你岑三娘嗎?

杜燕婉瞭解自家哥哥。杜燕綏對是否做國公爺並不十分在意。可是爵位是在父親手裡被捋奪了的。父親遠放嶺南時鬱結於胸過了世。哥哥要拿回爵位恢復杜家昔日的榮光,是要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還有祖母,她老人家失去了兩個兒子。能看到杜家重新拿回爵位。孫子有出息。她老人家就算哪天去了,也能瞑目了。

而岑三娘,只不過好命的嫁給了哥哥,就能輕輕鬆鬆的享受到杜家人辛苦掙來的榮華富貴。

她心裡不平衡。岑三娘可以嫁得哥哥這樣的好男人。自己卻要嫁到帶給她十幾年羞辱的崔家去。

岑三娘瞧在眼裡,暗暗嘆了口氣。姑奶奶,你可知道你哥爲了你要殺人哪。

皇后說出了崔杜兩家口頭上訂過親。杜家不能指責皇后撒謊吧?在這個一諾千金的時代,口頭訂親,也是定了親了。

杜家如果指責崔家十幾年斷絕往來,曾有毀諾之意。人家現在搬出了皇后來賜婚,明裡暗裡出了八萬兩銀子。面子裡子都給足了。杜家挑出不崔家的錯。這婚事拒絕不得。

杜燕綏說,他不會讓燕婉憋屈的過日子。又說對皇后認主忠心的事。岑三娘就明白了。崔家強娶燕婉,根本就不是因爲牡丹會上罵崔家一句僞君子。崔家是要拿捏着杜燕婉,讓杜燕綏爲皇后盡忠。

杜燕綏不想讓燕婉去過人質的生活。

燕婉嫁給崔大郎。日後崔皇后倒臺,崔家第一個不放過的就是燕婉。

嫁過去,會毀了燕婉一生。

杜燕綏就算不去計較崔杜兩家的恩怨,也遲了。他若倒戈去幫崔後。正受寵的武昭儀會想盡辦法除掉他。

還有滕王。那個喜怒不定,讓岑三娘害怕的王爺,會置武昭儀於不顧,袖手旁觀嗎?

拒絕不了,杜燕婉又絕不能嫁給崔孟冬。

皇后的賜婚將杜燕綏逼到了絕路。總不至於故意透個風給張氏,讓自己親孃犧牲,換來三年孝期,以此拖延婚事吧?

杜燕綏冷酷的選擇殺了崔孟冬,釜底抽薪。

崔孟冬罪該當殺麼?不至於。

短時間裡,杜燕綏沒有別的辦法。

岑三娘也沒有別的辦法。爲了杜燕綏的局,她希望能儘自己的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我承認昨兒說話誑了你。你那麼衝動傷心,我也沒有好辦法,只能先哄着你消氣,等你哥回來。當然,我也可以打個包袱塞些銀子悄悄讓你逃走。你也知道,抗旨逃婚,全家問斬。我怕死哪。”岑三娘知道杜燕婉的脾氣,乾脆向她的坦白。

杜燕婉聽到那句我怕死,撲哧就笑出聲來,隨即又繃了起來,輕輕哼了聲。

岑三娘心想,真是個直脾氣女孩子哪。好哄!

她委屈的繼續說道:“你當嫁給你哥我就享福了?過門第二天,祖母讓你哥把帳本給我瞧。我把錢箱子往桌上一倒,數來數去,四十六兩銀子呢。你哥還一副拽拽的模樣,‘不準動你的嫁妝’嘁!銀子又不能生崽兒,我真是愁死了。”

“嫂嫂,難爲你了。”杜燕婉想起岑三娘成親沒幾天,自己應了韋小青的約去樂遊原。岑三娘買給她華麗的胡服,送來首飾與銀子。

又想起她盡心打聽着鄒大郎的情況,熱情的給自己出主意。

牡丹會上百般維護着自己。

杜燕婉羞愧的想,就算日後岑三娘跟着哥哥享盡富貴。也不是她的錯。沒有岑三娘,也會有別的女人嫁給哥哥。她是小心眼兒鑽進死衚衕裡去了。

岑三娘大大的鬆了口氣,露出了笑容:“燕婉哪,你不喜歡崔孟冬,不喜歡崔家。可事到如今,咱只能往前看對不?日子是自己過的。有了銀子,爲什麼不讓自己過的好點?我是可以幫你拿主意。但衣裳首飾,總要挑合自個兒心意的。你說對吧?”

杜燕婉輕輕嗯了聲。

“我叫人備了馬車,咱們出府買衣裳去。”

岑三娘相信開國侯府一定密切注視着杜家的動靜。上午送了銀子,下午姑嫂兩人就興高彩烈的逛街購物,崔家必定會想,杜家有了銀子,果然對婚事熱切起來了。

“嫂嫂,我……”杜燕婉仍然興致缺缺。

岑三娘當然不能說是做給開國侯府看的。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時間,揚聲吩咐阿秋和夏初去準備馬車。拉了杜燕婉就走:“你想啊,祖母雖然不說什麼,你若不開心,她心裡只會更難過。爲着祖母,你也要高高興興的選嫁衣對吧?”

杜燕婉就不再掙扎,隨她去了。

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崔家。

開國侯夫人李氏對杜燕婉厭惡到了極點:“大郎,你真要娶這麼個媳婦?將來你做了崔氏的族長,她可是宗婦!”

崔孟冬只是笑:“她的嫁妝都是咱們家出的。風光嫁了來,心裡清楚內情。一輩子也休想在兒子面前擡起頭做人,還不是由我說了算。杜家又不是小門小戶,她能應付場面請收藏、推薦。兒子還少得了可心的人侍候?”

又哄着李氏開心:“她過了門,在娘面前也不敢擺一品國公府姑娘的架子。娘想怎麼調教都由得你。這麼聽話的媳婦打哪兒尋去?兒子打賭,日後三郎媳婦您怕是管不住。”

李氏知道小兒子仲冬成天只知道圍着韋小青打轉,這才覺得娶杜燕婉過門也並非全無好處。心情這纔好了些。

崔孟冬見母親臉上有了笑容,就道:“初五請杜老夫人同觀競舸。祖母年紀大了,不能去。您就敬着點杜老夫人。她可是實打實的一品國公夫人。”

李氏嗔了他一眼道:“爲娘知道。衆目睽睽下,敬着一品夫人,免得人家說咱們不過是三品開國侯府,仗着皇后娘娘的威風,連一品國公夫人都不放在眼裡。”

崔孟冬便朝着李氏深深一揖躬:“委屈娘了,兒子行給您賠禮了。”

哄得李氏心花怒放。

一萬五千兩銀子,可着勁的給杜燕婉置辦嫁妝。

俗話說,購物能讓女人心情變好。四五天時間一晃即過。杜燕婉終於能笑嘻嘻的和杜老夫人商議着哪件料子漂亮哪件首飾精美。杜老夫人無比欣慰。

中間杜燕綏一直沒有回府,只讓黑七傳來幾句口信,囑岑三娘開心去看競舸,別的事不用多想。

岑三娘讓他放心。

初五一大早,杜燕婉留在家裡照顧張氏。岑三娘叮囑杜總管和方媽媽守好門禁。換了華麗的衣裳,陪着杜老夫人坐了馬車去曲江。

高門大戶的夫人們盛妝出行,坐着華麗的馬車,攜着新羅婢,帶着崑崙奴。在英武的侍衛簇擁下舉家出行。

小戶人家扶老攜幼,換上了新衣,頭上簪着新摘下的鮮花,歡笑着等待。

悠悠盪盪的鐘聲中坊門大開,小攤販們推着牛車,拉着驢,扛着傢什一早就奔去了江邊。擺出了大賣一場的架式。

曲江兩岸已搭建起無數的帳蓬。帳前有說書的,玩雜耍的,相撲取樂的,夾雜着叫好聲,歡笑聲。整條江都沸騰了。

最好的地段總是屬於王公貴族們的。

杜老夫人和岑三娘走向開國侯府寬敞的帳蓬時,岑三娘已瞧到了大舅母小韋氏,看到了韋氏姐妹,還有岑四娘。

擡着杜老夫人的軟轎一經過,幾乎所有的夫人們都出來向她行禮請安。開國侯夫人站在帳外候着,見此情形,臉上露出了一絲羨慕。

縱然她是皇后的嫂子,她也不可能讓長安城所有貴婦人向她屈膝請安。凌宵閣二十四功臣裡,活到杜老夫人這把年紀的一品夫人如鳳毛麟角,如指可數了。尊貴二字,尊在前,貴在後。自家婆婆因是皇后親孃,封了一品夫人,貴則貴矣,輪起這個尊字,也比不得杜如晦的夫人。

李氏因此又驕傲着。瞧瞧,你們屈膝行禮的,是我家的姻親老太太。她滿面笑容的迎了上去,親自扶過老夫人,目光從老夫人頭上那頂九鳳九翟冠上掠過,神情更加恭謹:“老夫人,您今日瞧着精氣神極好。”

岑三娘沒有穿誥命服飾,披着件輕薄的紗質茜紅色的大袖對襟衫,裡面繫着高腰杏色長裙。挽着高髻,頭上步搖金鈿一應不缺。腕間戴着一對金鐲一對玉鐲。比起李氏當日所見,今天也是通身的華麗氣派。

李氏想着皇后娘娘傳來的話,大概是杜家試探自家來着。見兩人打扮雍容華貴,心裡分外高興。精心打扮和開國侯府同帳觀看競舸,這是給開國侯府長臉。如果依然衣着樸素,叫人瞧着了笑話,李氏也會覺得沒臉。

進了帳,請老夫人在上首坐了,李氏方告罪道:“男人們總是閒不住。侯爺與我那三個不成器的兒子領着侍衛蹴鞠狩獵去了。若不獵得野味灸烤,回頭老太太儘管罰!”

曲江兩岸多是寬敞的草地青翠的樹林。競舸時間還早,男人們哪閒得住。三五成羣或結伴或帶着伴當侍衛們騎馬遊樂。不少年輕姑娘們也穿着胡服離了帳蓬騎馬遊玩。

杜老夫人微笑道:“還得多謝您的邀請纔是。一晃二十年了,老身還是頭一次出府來曲江觀競舸。不知道現在流行什麼花樣了。”

李氏得了這句謙遜話,心裡更加高興。拉着老太太擺開了。

岑三娘見聊得還高興,就告了罪去會岑四娘。老夫人允了。

出了帳蓬,她就看到岑四娘帶着丫頭立在不遠處,似在等着自己。

岑三娘走了過去行了禮:“四娘。”

岑四娘握了她的手笑道:“正琢磨着進帳去給老夫人請安,沒曾想你就出來了。”

兩人攜手離了帳,朝後面的樹林子走去,找了一處空地站了,岑四娘就嘆了口氣道:“三娘,你可知道七娘的事?把二堂嫂氣壞了。”

岑三娘跟着嘆了口氣,卻不接話。她無話可說。

岑四娘卻八卦起來:“……堂祖母把她關了起來,說成親前都不放她出門了。方家匆匆給方七少訂了門親事。聽說年底就要過門。”

岑三娘來了興趣:“訂的是哪家的親?”

岑四娘搖了搖頭:“這個就不知道了。雖說是七娘去糾纏方七少,但畢竟他也脫不了干係。方家爲免口舌,就給他訂了親。”

可憐的方銘哪,這是受了七娘連累了。岑三娘暗暗搖頭。兩人又說了幾句,不好在外久留,就分了手各自回帳。

岑三娘心裡擱着事,聽到不遠處的樹林裡傳來各種叫好聲,歡笑聲。知道必是有人聚了場子角力或蹴鞠嬉戲。

她很想知道開國侯帶着兒子們去了哪裡,更想知道杜燕綏的計劃是否順利。想着老夫人和李氏聊的正高興,就帶着阿秋往熱鬧處尋去。

林間空地上果然圍了一大羣人,場中有人在角力。

岑三娘左右觀察着,突然就看到人羣中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在看自己。他戴了頂圓尖頂的胡帽,帽沿垂着黑紗。

發現岑三娘在看他,男子掀起了黑紗一角,嘴角勾了勾,朝她搖了搖頭,嘴裡無聲的說了兩個字。

岑三娘猛的抓住了阿秋的手。

“少夫人,怎麼了?”阿秋吃驚的問她。

岑三娘強行鎮定着:“人太多太吵,咱們回去吧,別讓老夫人擔心。”

她轉過身,盡力維持着款款而行的步子。滕王!居然是滕王!岑三娘心臟都嚇得差點停止了跳動。滕王讓她回去。

岑三娘明白了。今日之事,滕王也有份。她想起成親後杜燕綏陪她逛街,她好奇的問他,知曉滕王那麼多事,滕王爲何不殺了他。杜燕綏笑着答道,那是男人的秘密。

兩人果然有姦情!

見着滕王,岑三孃的心又安穩了許多。有滕王相助,杜燕綏的危險會降低很多。

可是爲什麼不讓滕王的手下出手呢?岑三娘轉念就明白了。杜燕綏親自動手,是授人以柄。究竟是滕王要捏這個把柄,還是武昭儀?

岑三娘無奈的嘆氣。無論是誰,都只說明一件事,杜燕綏還沒有強大到無所顧忌的份上哪。

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回了帳,笑着陪老夫人李氏寒喧,心仍提在了半空。

午時,帳外傳來馬嘶聲,崔侯爺帶着兒子們回來了。打了五六隻兔子扔給小廝們去洗剝。進帳向杜老夫人請安。

衆人坐下用飯,岑三娘暗暗觀察着崔家幾個男人。崔侯爺留着長髯,年輕時定是個美男。崔孟冬不用說,穿着身淺綠色的武士服,相貌清美。崔二郎是庶子,顯得極爲沉默。崔三郎活躍,相貌更像李氏。大概因爲韋小青的緣故,崔三郎看岑三孃的眼神頗爲不善。

這時外間進來一名小廝,拿了帖子來。

崔侯爺接了,看了眼崔三郎道:“韋家姑娘邀你們去蹴鞠。”

崔三郎大喜,看了眼杜老夫人,嘴裡不敢說,眼裡分明全是盼望。

“二郎三郎帶着伴當去吧。大郎留下侍奉老夫人。”崔侯爺道。

杜老夫人笑道:“侯爺何必拘着大郎。都去吧。三娘留下來侍候我便是。”

老夫人開了口,崔家兄弟就行禮出了帳。

看到崔孟冬在眼前晃動,岑三娘就緊張。預知杜燕綏的計劃真不是件好事,只要一想到眼前清美出塵的崔孟冬轉眼就要死,岑三娘有點扛不住了。

見兄弟三人離開,她暗暗鬆了口氣。

崔家三兄弟出了營帳,邊上韋氏姐妹早騎了馬,帶着伴當侯着了。兩隊人縱馬進了林間空地,分了隊就比試起來。

不多會兒,旁邊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正比試着,不知怎的,有兩人便吵了起來,繼而推搡起來,漸漸的就走近了場地。

韋小青正巧一腳球朝着彩門踢去,就踢到了一人頭上。

那人罵了起來,也不找韋小青的麻煩,順手就逮住身邊一名崔家的隨從揍了起來。

等到崔氏兄弟上前相勸,那人就消了氣,走了。

“晦氣!”韋小青不滿的說道,心情就沒了。

崔仲冬突然指着崔孟冬的衣裳說道:“哎呀,那人將鼻血染到你身上了。”

崔孟冬衣襟下襬有幾滴血跡。看起來像是甩上去的。他就說道:“我去換件衣裳。”帶了隨從去馬車上更衣。

他換了衣裳,正打算去找自家兄弟,只見一名婢女匆匆行來,行了禮道:“崔公子,我家姑娘請你移步一敘。”

崔孟冬詫異道:“你家姑娘是誰?”

那婢女看了他的隨從,輕聲說道:“您去了就知道了。您認識的。”她背對着隨從,輕輕張嘴,無聲的說道,二姑娘。

杜燕婉?她今天沒有來吧?崔孟冬只驚異了一下,就笑了。杜燕婉的脾氣,怎麼忍得住不找自己說個明白。定是老夫人不讓她來,自己偷偷溜了出來。

“前頭帶路吧!”

那婢女帶着他,也沒讓他散了隨從,徑直往曲江邊上行去。一排柳樹下停着艘小巧的輕舟,紗帳飄蕩,隱約看到裡面坐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

婢女站在了岸邊,離了數丈距離。畫舫小巧,隨從們都看到裡面只坐着個姑娘,後面有個操舟的老叟。也同婢女一樣守在了岸邊。

崔孟冬微笑着走了過去。

隔了一會兒,小舟朝江中劃了過去。此時,紗帳隨河風飄動,崔家隨從們都看到自家公子舉起杯和舫中姑娘對飲,都微微笑着,心道公子好雅興。

離岸大概有十來丈遠,小舟突然搖晃起來。然後船頃刻間就翻了。

那婢女發出一聲尖叫:“不好了,船怎麼沉了!快救人哪!”

崔家隨從嚇了一跳,紛紛跳進了水裡。

婢女掩口一笑,轉眼就離開了。

崔孟冬一上船就知中了圈套。

那女子並不是杜燕婉。她手裡持了張弩,這種弩弓只有軍隊纔會配給,爆發力強,別說相隔不到一丈,十丈之內也能讓他送命。

丹華一手持弩,一手舉起了酒杯:“別緊張,崔公子。妾身只是有話想要和你說。坐吧。別喊叫也別亂動,否則……你知道。”

崔孟冬心裡猶存着希望,風度翩翩的坐了。舉起了酒杯飲了:“在下與姑娘並不認識,也無仇怨,不知誘我來此有何目的?”

小舟離了岸,丹華微笑道:“免得有人來打攏,崔公子彆着急。”

酒下了肚,身體漸漸的軟了,崔孟冬大驚:“我是開國侯的大公子,我姑姑是當今皇后!”

丹華伸手拔出了塞船底的木塞。江水洶涌浸了進來。

“崔孟冬,你實在不該出主意強娶我妹妹。”

紗帳飄起,操舟的老叟冷冷的望着他。

“杜燕綏……我,我向皇后娘娘說,不娶你妹妹了!你,你放過我!”崔孟冬渾身無力,半截身體都浸在了水中,嚇得簌簌發抖。他想高聲呼救,弩箭冰冷的箭頭閃着雪亮的光,對準了他的咽候。

船在此時驀的沉入了水中。

崔孟冬奮力的揮着手臂掙扎着,腳踝被人捉住拖了下去。

水浸泡着洗去了杜燕綏臉上抹的菸灰等物,粘着的鬍鬚飄落。臉上帶着一絲不忍。他閉了閉眼,沒有鬆手,直到崔孟冬停止了掙扎。

丹華像魚一樣在水裡遊着,手裡提着兩個皮囊,遞了一個給他。

鬆開手,任由崔孟冬飄浮沉下,杜燕綏把嘴湊在皮囊上吸了一口氣,遊向了江對岸。

半個時辰後,他和丹華從水裡出來,翻上了岸邊停放的一條小船。

船順江而下,漸漸拐出了曲江,順着水渠匯入了南來北往的行船之中。

換了衣裳,杜燕綏淡淡的說道:“回去告訴王爺。他可以放心了。”

丹華看見他戴上頂斗笠,忍不住叫了他一聲:“空青!”

杜燕綏低聲說道:“你嫁人吧,自梳一輩子太苦了。”

他上岸融進了人羣,漸漸看不到了。女人自梳爲婦人,以示不再嫁人。空青走了,她這輩子只想呆在滕王身邊做他的侍衛。丹華捂着嘴,淚水滾滾而下。

到了左銀臺門附近,杜燕綏脫掉外裳,扔了斗笠,裡面卻是一身內侍服飾。宮門外等候着一輛馬車,他上了車,馬車飛速的駛進了宮。

曲江邊上一片慌亂。

崔侯爺重賞之下,除了自家和韋家幫忙的僕人,又有幾百名閒幫漢子下了水。

李氏哭得幾乎暈厥過去。杜老夫人輕聲勸慰着,臉色也不好看。岑三娘心裡緊張着,自然也笑不出來。

直到黃昏,才找到崔孟冬,已經斷了氣。

崔家哀聲一片。

聽到隨從哭着說道:“是一名婢女請了大公子上船!船上有名姑娘,定是大公人認得的,否則他不會去。”

李氏已暈了頭,尖聲叫道:“定是你家二姑娘!她不想嫁我家大郎就使出這毒計害我大郎性命!你們好狠的心哪!”說着衝着老夫人撞了過去。

杜家的侍衛丫頭們一擁而上,攔住了李氏。

崔侯爺眼裡起了疑,冷冷說道:“二郎,你行事妥當,這就快馬去杜府一趟!”

崔二郎應了聲,帶着人就去了。

“崔侯爺,我小姑獨自在家。相公在宮裡應差。二公子領着人去不妥吧?既然侯爺疑上了咱們家二姑娘,不如同去瞧瞧。”岑三娘扶着杜老夫人,吩咐侍衛備軟轎準備起程。

這廂李氏被崔三郎扶回了府。崔侯爺就帶着人和杜家衆人一起直奔國公府。

杜惜福迎了出來,見老夫人板着臉,心頭惴惴不安。

“去,速速把二姑娘叫來!”杜老夫人吩咐了聲,請崔侯爺在前院正堂坐了奉茶。

不一會兒,杜燕婉就帶着朵兒來了,見着滿屋子人不由詫異萬分。上前行了禮道:“祖母,怎麼在前廳見我!”

“去見過崔侯爺!”杜老夫人看到杜燕婉的神色,一顆心才放下,她真怕是杜燕婉私自出了府。

杜燕婉沉默了下,行了禮,退到了旁邊。

崔侯爺看她神色,突然問道:“這身邊就這一名貼身婢女?”

杜燕婉愣了愣,有些不悅:“侯爺,我就一名的貼身婢女,怎麼了?”

“杜總管,把府裡所有婢女都叫來。名冊也拿來。讓侯爺瞧個清楚!”岑三娘也板起了臉。

崔侯爺心裡悲痛,冷笑出聲:“諾大的國公府藏個把人也不是什麼事。”

杜老夫人氣極:“難不成侯爺真懷疑是我孫女?”

杜燕婉聽得一頭霧水:“祖母,我怎麼了?”

“你今日可曾出府去曲江?”崔侯爺逼視着杜燕婉。

“侯爺,祖母與嫂嫂應崔家邀約去了曲江。燕婉在府中侍候病重的母親,一步也不曾離開過。您疑心我去曲江幹嘛?你當我想見你兒子啊!”杜燕婉脫口而出。

崔侯爺反而一怔。

指着跟崔孟冬的隨從道:“你們認認,是不是!”

隨從便道:“她是坐着的,能看清見側面!”

杜老夫人一拍案几:“杜總管,擡椅子來。燕婉,坐下!”

杜燕婉莫名其妙的坐了,隨從從側面看過去,紛紛搖了搖頭:“那女子看身形比二姑娘瘦削許多。”

“祖母,究竟怎麼回事?”杜燕婉忍耐不住了。

“你別插話!”杜老夫人板着臉道,“崔侯爺,府上有事,老身就不多留了。看清楚了便好。否則我杜家可擔不起這罪名!”

崔侯爺站起身,連禮都不行了,帶着人急急的趕回了府。

杜老夫人頭陣陣眩暈,喃喃說道:“怎麼會這樣……”

岑三娘上前扶她:“祖母,您先歇着。”

杜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對杜燕婉道:“崔孟冬被人用你的名義誘上了船,船翻了,溺水身亡。”

杜燕婉啊了聲,一時間竟是呆了。

岑三娘叫了丫頭婆子扶了杜老夫人去歇了,看了燕婉一眼道:“還不知道崔家如何了。”亅亅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