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六順是山前村孫老實家的六小子,他的哥哥分別叫一福二壽三喜四康五財——真是好意頭!孩子多了總有個親疏,山裡頭的說法是“親頭生、慣老生”。打小,孫老實就特別偏疼這小兒子一點。
孫老實名副其實,一輩子都是個老老實實的人。他的頭五個兒子也都老老實實。他靠賣饅頭豆汁養活了六個小子,又給老大老二娶了媳婦,連兩個兒媳婦也老老實實。六順常常慶幸他爹的命還算好,如果嫂子是悍婦,憑爹爹哥哥還不被她們欺負死。
可是這樣的人家註定窮苦,三哥孫三喜已經三十大幾了,他爹還是無力替他娶媳婦。小時候,六順不明白三哥爲什麼會半夜貓在小河冰涼的水裡號叫,可是後來他就懂了。雖然沒有也去泡冰水,可他感到透心的冷。看着家裡這六張麻木的臉,想到自己以後也註定這樣活、這樣死,他就憋悶得受不了。所以十五歲的六順離家出走了,這在村裡可是大逆不道的事。
那一次,六順只離家三天,飢餓就把他帶了回去。爹爹兩眼都透着紅,嘴脣不停哆嗦。他一把抱住眼前泥猴一樣的小子,帶着哭音叫:“順……兒啊——再可不興走了!再可不興嚇唬你爹了!”
半夜,六順把爹叫到外頭拉話:“爹,咱不賣饅頭了,俺看集上藥房的山桔梗賣十幾個錢一兩哩!鄰村後山頭就長山桔梗,大牛小春他們挖了賣給收藥的塗老爺才三個錢一斤。咱也去收藥吧,我已經和藥房的人說好了,五十個錢一斤,他們有多少要多少哩!”
爹用銅菸袋敲着六順的腦殼:“順啊!做人要老實,這樣出頭晃腦的事可不是咱正經人家乾的。啥人啥命,咱現在要攢錢給你三哥娶媳婦,可不敢瞎敗乎。將來把你們帶挈着都娶上媳婦,爹就能閉眼嘍。”
六順知道家裡已經攢下了五吊錢,再過個七八年大概就可以給三哥娶上媳婦了。可是還有四哥、五哥……爹眼睛裡是溫乎乎的滿足,他心裡卻是涼森森的絕望。可叫他怎麼甘心一輩子就過這樣的日子?
所以,六順做了這輩子第一件大壞事——偷了家裡一吊錢去收藥。於是,六順學到了這輩子第一個大道理——世道是不公平的!
他倒是順利地收到藥換了錢,可是腦門子貼了塊膏藥的塗老爺見到一個半大毛小子也敢來搶他的生意,那還有什麼客氣。
塗老爺在六順回家的路上攔下他,不由分說就打他個半死。等六順緩過氣來,慢慢挨回家去一看——家裡的樣子更悽慘,屋子能砸能刨的東西都不剩下了,一片碎片裡坐着他爹,兩個嫂子在一旁嚇得只是哭。
孫老實煎熬得像是癟了一大圈,扎煞着手,終於還是沒向六順打下去,只是說:“咱沒命富貴,只要順順當當的。聽爹話,可別再想那些蹊蹺事了!”六順一股怨氣憋住了,連傷帶氣足足一個月才從牀上爬起來。從此,村裡的人背後都叫他是孫老實的敗家小兒子。
這過後,孫老實就把他看得緊緊的,再不讓他出門。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幫着爹把饅頭車推到城裡,天黑了再推個空車回來。這樣日復一日,讓他幾乎以爲命運再沒有轉機,直到那一天,他見到了杜風寄。
那是一個早春,北邊的春天一向都是這樣,雪一開化變水就和地上的黑土混在一起,於是鄉下的那條小路整個變成漿糊一樣的泥湯子。
六順的舊鞋是從大哥、二哥、三哥那兒一路繼承過來的,比他的腳大了三四號。帶冰渣的泥漿早灌了他一腳,每走一步都在鞋裡撲哧撲哧響,凍得他的腳貓咬一樣的難受。
孫老實心疼地招呼他:“順,過來爹推會兒……看你那汗都淌溜了。”六順回頭:“不了,俺推得快!天冷城裡人不愛起早,饅頭得趕上城裡人沒起來吃早飯纔好賣哩!”孫老實憨憨地笑了:“我的順就是靈醒,打從聽你話往人家廚房送,這饅頭都好賣多了。”
六順苦笑一下,不敢想往後的事。前面是個熟悉的大坡,也是整條路最費力的地方。過了這坎,到城裡都是平路。他先停下來錯好腳步,然後加把勁悶頭往上衝,越向上越吃力。六順的腿有些打晃,腦袋漸漸抵向胸口,嘴裡牛一樣粗重地喘着氣。
終於只剩下幾步路了。他咬牙把車子向上奮力一推,可緊貼着土包後面卻不知被誰挖了個大坑,車軲轆一歪,就把六順帶倒了,蓋饅頭的棉被被甩出老遠去,一推車冒着熱氣的白饅頭就在泥地裡順着坡四下亂滾。還沒來得及心疼,一羣小乞丐便從下面衝出來,各自在地上抓了幾個饅頭就跑,顯然是早有準備。
孫老實已經呆住了,六順可挺利索,他合身撲下去,抓住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也不顧自己摔得疼,只叫:“連你們這幫兔崽子也欺負我!連你們也欺負我!”那孩子被他一嚇,摔在地上大哭起來。
突然,一個跑得最遠的孩子反身衝了回來,照六順手脖子猛踹一腳。六順疼得一鬆手,他拉起地上這個就跑。六順這個氣!頓時舍了原來那個孩子,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這個新來的。這個見被抓了,更不含糊,立刻將原來那個往遠處一送。
看着所有人都跑了,六順爬起來打量這罪魁禍首——比方纔那個更小,只有歲的樣子,手裡還抓着倆饅頭,正用倔強的眼光瞪着自己。六順揪着他問:“這坑是不是你挖的?是不是你!”那皮條小孩一臉怠懶像:“是你老子挖的又怎麼樣?你遇上你老子就該孝敬幾個臭饅頭!”
六順氣得七竅生煙,舉手就想先給這小無賴一個嘴巴。孫老實過來把他攔下,又從饅頭車裡拿了兩個乾淨饅頭給了這孩子:“都是爹生媽養,這娃娃還小呢!”那孩子盯着孫老實手裡熱騰騰的白饅頭看了一會兒,突然大笑着走開了。
以後六順在街上又遇到他幾次,大概是這小子故意溜到他家檔子口。孫老實每次都拿兩個饅頭給他,他也沒拒絕,可幾次後就不再來了。
六順沒想到他爹的好心會報到自己的身上。沒隔半年,這個搶饅頭的小乞丐突然回來了,一個孩子說起話來像個大人似的:“我向你們村裡人打聽過,你是孫老實的敗家小兒子,大名鼎鼎啊!”六順氣得要咬他,哪知他立刻拿出包銀子來:“我看好你,這錢給你當本錢做買賣,想給你爹,怕他沒膽花!”
後來六順打聽到,這孩子有個奇怪的名字,叫杜風寄。他剛殺了本城的混混頭子,分光他的錢跑了。
六順收了這錢,見幾個月沒出事就開始折騰。他賣香料、收皮草、還倒騰洋酒……孫家闊了,全家人開始事事聽這小子的。而六順現在也已不是以前那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娃了,他三年前開始讀書,一口鄉音變成了地道的官話,腰桿子也硬了起來。
其實六順的命可是一點兒也不順,後來他自己改名叫孫陸,取六的諧音。在商行裡,孫陸眼光準最是有名,他看好什麼什麼就賺錢,跟他後頭撿生意的都發了不小的財,可偏是他自己幹不好。每次剛開始幹出點名堂就一定出事:賣香料得的錢遭了盜賊,運石雕的車翻在山溝,皮草鋪子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一次次打熬着掙出點家業,又一次次被打回原形。
這樣足足折騰了快十年,孫陸開始懷疑老天是不是不讓他發財。不過村裡最有學問的周先生給他講過一個名叫姜子牙的人,年紀挺大還做買賣,而且也是幹什麼賠什麼,還帶累朋友一起遭殃,可後來這姓姜的竟然當了大官。而自己好歹還帶挈着家裡的三個哥哥都娶上了媳婦,三哥娶的還是十里八村都難挑的俊媳婦。所以他還是咬牙挺了下來。
如果一直是太平日子,孫陸有把握成個大商家。可是後來世道開始不太平了,南邊有個李闖造反,北邊又有辮子軍打過來,稅銀越抽越重,生意越來越難。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孫陸的週期性大災難又降臨了。他的一批貨在海上被紅毛海盜搶了個乾淨,連運貨的人也一個都沒回來,賠了人家的貨,又賠了撫卹銀子,孫陸又一次變成窮光蛋。
以前憑着他的膽色眼光、憑着他做生意的信譽總能借到錢。可現在各家的生意都難,孫陸再借不到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正是辮子軍打進他們小城的前一年,孫陸在最倒黴的時候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叫杜風寄的小孩子。當然,孩子現在已經長大了,而且臉還像生了黃疸一樣變得焦黃。這次,他是專程來接孫爹爹一家人去南邊過日子的。他對孫老實說:“要改朝換代了,平頭老百姓還是避一避吧。”可暗地裡卻對孫陸說:“我出本錢,你出主意,咱去幹大買賣,敢不敢?”
孫陸權衡了許久,終於決定試一試,於是他憑自己多年在家裡積下的威望,勸服全家一起到了杜風寄的地盤——揚州。雖然他早知道這杜風寄在揚州是混黑道的,揚州城裡提起黃皮小杜已是無人不知。
這杜黃皮給他一個他以前沒想過的觀念:亂世的錢比太平世道的錢還好賺。之後,他們大到從外洋買紅毛大炮,從雲南運軍馬,小到世面上的油鹽絲茶,明的暗的都幹!孫陸從來沒有這樣放開過,他的才華終於可以展露無遺。短短兩三年,他就得了個陸上龍王的稱號,成了新朝代南方第一的鉅富,也成了杜風寄十個結義兄弟中的大哥。
多年以後,他問排行第四的杜風寄:“爲什麼當初那麼看好我?”杜四說:“不是因爲你的眼光,是因爲你受了那麼多次打擊也不倒。大哥,你天生就是幹大事業的料!”這樣的眼光,造就了一代大豪。
這就是十個兄弟中的大哥——富可敵國的“陸上龍王”孫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