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值月半、夜半,天忽然晴了。
圓月當空,橙黃色的光芒帶着久違的溫暖意,不算熱烈,但已足夠讓人心喜。
亂舞城的天陰晴有度,雪就是雪,晴便是晴,既然晴了,便註定不會輕易變臉,明日註定豔陽。
下了這麼久的雪,忽知天意有轉,是一件多麼讓人開懷的大好事。
沉沐在月光下的五狼山格外安靜,星星點點早已熄滅,人寂無聲;偶有不肯休息的山貓竄過山岩,扒下碎石寒雪灑落,撲簌簌的聲音彷彿有人在耳邊呼吸。五座山峰白氣升騰,恍如五條活過來的雪狼對着天空長嘯,呼吸,又或呼喚自己的祖宗。
傳說雪狼是天狼的種,每當月圓時都會發出哀怨淒厲的嗥叫,質問它爲何將子嗣拋棄,獨自尋那問天之道。此時五峰卻不太一樣,雖姿態一如既往,卻多出不少平靜喜樂的恬淡味道。
主峰的中央有片緩坡,坡山建有屋宅,宅內住着人,閃着光,猶未安歇。
林如海保持着凡人的習慣,不肯像仙人雪盜那樣住在洞府內;在他看來,人就要有個人的樣子,住山洞還是算了吧。
這種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如今五狼山已有超購三十萬人口,兵馬近四萬,絕大多數挖穴而居,遠比建房更方便,也更加溫暖。山內地熱常年溫養,腳踩大地就好像被春風所包圍。端是別處享受不到的溫馨景緻。
夜半月中,林如海仍在批閱公文。五狼山初建,之前一陣風的規矩不能沿用,廢舊立新,還要爲不久後的入城做準備,可想而知有多忙。
需要提到的是,隨着局勢逐漸朝新城主方向扭轉,漸漸有些文士德者從城內趕來,希望提前在城主大人這裡謀個差事。當然也爲了給將來留後路、又或前途。林如海雖然固執,但也絕不是什麼古板迂腐,他知道這些人的用意,按照各自出生安排些事讓他們做,同時也爲了給那位正在城內打拼的先生減輕壓力,希望能幫些忙。
大局未改,五狼山需要提防奸細。能幫上林如海的人手依舊顯得不足;至於山內原有的那些,打仗或許可以,指望他們訂立典制分析局勢,無疑是癡人說夢。這樣的情形下,林大人只能多操勞些,責無旁貸。
“七宗將滅需防七族有礙”
望着手中的信函。林如海眉頭時而皺起時而舒展,總體來說喜悅的時候比較多;神情雖然疲憊,卻帶着以往沒有的亢然與滿足。
房門輕響,夫人端着碗走進來,望着丈夫越發佝彎的身體。眼中閃過一抹憐惜。
“看什麼呢?”
臉上帶着笑,夫人將玉碗輕輕放在案子上。柔聲說道:“先喝點蔘湯吧。”
林如海沒有回頭,感慨說道:“八指先生真乃奇人也,只是”
“用你說。”夫人將玉碗推送到他面前,嗔怪說道:“天晴了,濤兒他們倆大半夜登山望月,你這個當爹的也不知道管管。”
林如海目光茫然,問道:“哦?天晴了?是嗎?”
夫人望着他那副神思不屬的樣子,說道:“算了,隨他們去。天寒地凍,趕緊喝點蔘湯暖暖身子,小婉剛燉出來。”
聽了這句話,林如海不知爲何有些黯然,默默端起碗嚐了嚐,說道:“婉兒還是那樣?”
夫人嘆息說道:“自打劉鬍子死,婉兒就像失了魂一樣,經常整夜睡不着;要是不她,我還不知道老爺仍在處理公事。說起來,我這個做妻子的還不如一個婢女。”
林如海連忙說道:“夫人是太累。”
一家人忙一家事,着急的時候哪還分得了公私;之前雪坡戰後夫人便有幫助林如海處理事務的經歷,五狼山更是如此。短短兩三個月,林夫人原本略顯豐膩的身形清減不止一圍,臉頰也失了富態,眼窩深陷帶有淡淡血絲。
望着夫人疲憊憔悴的摸樣,林如海臉上涌起歉疚,放下碗拉其手,澀聲說道:“如海愧爲男子,非但外事不安,連門內也”
林大人向來嚴謹有度,乍現親密,夫人很有些不適應,甩開手啐道:“老夫老妻,休說這等無聊話。我既然嫁了你,免不了同穴而葬甘苦與共。如今兩個孩子也有了着落,倒沒什麼想不開的地方,只是心疼婉兒,打小像女兒一樣養大,爲林家勞碌十幾年,竟連個歸處都得不到。”
林如海皺眉說道:“要說這件事也怪,劉疤臉當然是好人,可他身爲親衛首領,與內眷少有接觸,婉兒怎麼就這般死心塌地”
夫人打斷他的話,不屑說道:“女兒家心事你能猜到?女兒似水如藤,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動了情,攀上大樹再沒有轉移的時候。當初你我也非什麼媒證之約,還不是沒見過幾面就”
“咳咳,嗨嗨,爲夫那是年少英俊,自然能夠虜獲夫人芳心。”
“呸!越說越不正經,喝你的湯!”
別看夫人爽朗大度,實則經不起這類戲弄情話,倆頰紅雲升騰不散,趕緊一聲輕喝阻止林如海老發少年狂。林如海持身嚴正,加之向有畏妻脾性,聞言倒不好再說什麼,端起碗滋滋溜溜喝着湯,臉色漸漸沉寂。
室內無聲,夫人擡起頭望着窗外,眼裡不知爲何閃過幾分迷惘,幽幽開口。
“婉兒與劉疤臉的事起自京都,有次我着她親自挑些緞子,因覺得不太安穩,就命他護着出去了一趟。後來聽說路上遇到些事情,具體的話婉兒不肯講。如今看來,她似在那時就對疤臉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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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老爺接了皇命。要外放到這個飛鳥都不願光顧的地方任職;正逢裁減家人僕眷,我尋思婉兒服侍林家近二十年,比親生女兒還要盡心;如今她年紀也算大了,犯不着再跟着受苦。我就問她願不願意留在京都,尋個好人家嫁了,不枉這場主僕不像主僕,母女不像母女的情意。”
“想不到話剛說出來,婉兒就像遇到天災一樣。痛哭流涕懇求不要將她外放,還說什麼若是覺得她犯了錯,大可責罰趕出內門與僕婦一道幹粗活,寧死不肯離開。”
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微笑說道:“當時我就覺得奇怪,覺着這丫頭柔柔弱弱的性子,怎麼突然變得剛烈起來。直到現在才明白。她說脫離內眷不光爲了表露忠心,還藏着自己的小心眼唉!”
話到最後一聲嘆,疤臉統領已經死了,情心有眷的人剛烈還是柔弱,還有什麼關係?夫人回憶着近日來的變故,不知不覺便溼了眼角。鬱郁說道:“自打劉統領死,婉兒就像不要命一樣,每時每刻都要尋些事情做,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再這樣下去,我真擔心他會”
聽着這些家長裡短。林如海神情更加黯然,說道:“谷內有妙音門的藥師。便是仙人也有兩位,有沒有着她們看看?”
夫人白了他一眼,說道:“等你想到什麼都晚了;我早就請她們開了方子,可這是心病,便是大羅金仙也沒得救治,只能拖延、希望她自己走出來。”
這是實話,妙音門治病的手段高超,但沒有辦法讓一個失去生志的人重新振奮起來。林如海嘆息不知爲何而嘆,只好說道:“先儘量調理身體,待忙過這段日子,再徐徐以圖吧。”
“是啊,也沒什麼好辦法可想。”
夫人輕輕拭着眼角,隨手將喝乾的玉碗挪到一邊,說道:“剛纔忙什麼呢?心事重重的樣子?”
“嗯”
林如海有些猶豫,許是因爲之前的話多出幾分人生無常的感慨,嘆了口氣說道:“蕭先生建議我放棄血鼎,以此作爲平息七族憤怒、永保亂舞城平安的籌碼。”
“什麼!”夫人大吃一驚,驟然變了臉色。
“放棄血鼎,你怎麼”
望着林如海平靜的表情,夫人半天都不能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林如海輕輕一笑,說道:“是不是奇怪爲夫怎麼不生氣?”
“呃”
“呵呵,難道夫人真的以爲,似這種禍根,爲夫沒有考慮過放棄?”
“”
夫人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她不在乎血鼎,但知道林如海在乎到何種程度,根本無從開口。
血鼎傳承數百年,林氏爲其不知付出多少命多少血;聽聞蕭先生提議林如海將血鼎放棄,夫人本能地感到擔憂;不是擔憂林家寶物得失,而是生恐夫君因此與先生生出間隙,再入絕境深淵。
以往的經歷多次驗證過,假如有人逼迫林如海獻寶,無論許諾什麼條件,結果必然頭破血流,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爲什麼?”夫人呆呆問了句,覺得林如海的表現太奇怪,平靜得有些過頭。
林如海說道:“林家誓死捍衛血鼎,一來不願辜負先祖,二來因爲它是林家復興的唯一希望,同時也是避免滅門之禍的唯一籌碼。沒有合適且足夠的代價,沒有牢固可靠的保障,交出它只能讓林家滅得更快更急,不得不慎重啊!”
“這個”夫人不是傻子,很快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內心不覺有些羞愧,同時也有些期待。
“先生給了什麼條件,值得你爲之動心?”
“先生給了一個餅。”林如海緩緩低頭,自語喃喃般說道。
“一個好大好大的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