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還是那座山,階也還是那條階,屍體看上去仍是那個屍體,當然——是假的。
百年前須彌一遊,夜蓮帶走金烏傳承,十三郎帶走了金烏的爪子,還有釘住它的封神釘;自那以後,金烏便已莫大法力隔着封印操持幻像,以此矇蔽內院耳目,進而讓自己擁有足夠充足的時間。
彼時相約百年,如今時間到了,十三郎發現須彌早已不是那個須彌,金烏也早已不是那個金烏。
這很正常,因爲他已經出來了。
“不是什麼,不是利用?”
兇蠻巨漢身體晃動如洶洶之火,目光睥睨,神情譏諷。
“本神縱橫星空,歷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小小人修,居然對本神指手畫腳。”
雖無浩蕩法力,真靈兇威絲毫不減,巨漢身前,十三郎與夜蓮牽手而立,如同兩隻待宰羔羊,風中落葉,悽慘,無助,可憐。
兩人心裡都明白,火焰巨漢看起來嚇人,實際上只是個空殼;它可能只是一種幻術,是金烏爲了交流方便弄出來的戲法。
那又如何?
真靈就是真靈,星空中神一樣的存在。超出四大境,好比化神老怪對着兩個煉氣期的傑出後輩,舉手投足、咳嗽一聲都能嚇到他們半死。
相比真靈威嚴給人的威懾,更沉重的打擊來自於心理。一路登山,十三郎一路與夜蓮商議策略,設想過無數種局面。結果就是現在這樣,預想中的情形一樣都沒有......應該說最最無奈的情形出現,金烏什麼都不認。
任你千般妙計,徒然舌綻蓮花,一概不理。
巨大的落差讓兩人意識到,與真靈論謀,何止是與虎謀皮,簡直就是謀它的心,幼稚到了極點。
失望絕望,人間最傑出的兩人默默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裡想着同一件事:太小。
沒有能夠制約對方的力量,商談只能是笑話,古往今來,星空宇宙,無論何時何地,莫不如是。
“失望了?害怕了?還是生氣了?”
對着這兩位連真靈都不能不讚一聲優秀的人修,望着他們臉上無奈絕望的神情,火焰巨漢好整以暇,觀望、欣賞,並且享受着。
被分屍且被封印萬年,暴躁金烏積累的怒火足以焚盡星空,急需一次痛快淋漓的宣泄;兩名人修顯然不能滿足此要求,只好換個方式。假如折辱能給人帶來快感,那麼所施爲的對象越強、越優秀,這種快感便來得個越強烈。十三郎、夜蓮的力量對金烏而言不值一提,但其修煉的速度、戰力與修爲之間的對比,足以讓真靈爲之震驚,甚至有些羨慕。
滄浪號稱遺棄之地,沒有人比金烏更明白取得這樣的成就有多難,正因爲如此,他才能感覺到開心。化神還是元嬰、甚至是築基、煉氣,對金烏而言盡皆螻蟻。十三郎與夜蓮也是螻蟻,與別的螞蟻相比,其特別之處不在於力量大小,而是它們長了翅膀。
這就可以了,有資格拿來樂一樂。
“山君爲禍人間,爲禍就爲禍好了,與本神何干?這個地方其實不錯,遠離塵囂還能避開山君之眼,本身暫時不想出去。”
“是出不去吧。”十三郎忍不住反駁。
“是不想。”
巨漢嚴肅糾正,再認真補充道:“暫時的。”
就像血域內十三郎看到的那樣,金烏已能突破封印,神識化形。之所以沒有本體破關,一來沒有完全恢復,再則封陣仍有效果,金烏想要脫困,還需付出代價。
須彌山到底不是血域,與涅祖掌控全域相比,金烏雖能化形以示人,但他還不是主宰,只是個能說能動的形體。
此外大概還有第三條,百年之期轉瞬及至,真靈自有驕傲,不願因這麼點等待先毀誓。
沒有封神釘鎮壓,得到百年緩衝,金烏已不受人間限制,脫困只憑心意。
同地不同時,感受如何,只看身在其中時的心情。就好比一座軟禁的院子,沒有自由的時候覺得其孤獨無可忍受,假如自由隨時能得到,院子馬上變得鮮活且清淨,自有樂趣幽遠。須彌山雖是牢籠,但被金烏浸鍛萬年,早已變成火窟中的極品,走遍滄浪再找不出一地與之相比;與其大耗法力突破樊籠,還不如留下來修養。
百年期至,十三郎修煉有成且已歸來,得其在外相助,金烏脫困事半功倍,或可省去海量法力、千年之功也不定;如再考慮到夜蓮,能得到的更多。
那又怎樣?
“本神是真靈,是星空昊陽,不想再領你的情。”
百年千年,對金烏而言不過一瞬,留下來舒服還是難受,全看金烏自己怎麼想。以他的能力,現在根本不擔心人修......準確講是十三郎會不會反悔。
從這個角度講,對道院乃至人間而言,一開始十三郎就是個實打實的叛逆,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謝罪。
滄浪人修恢復不了大陣,封神釘再難插回原地,有此兩條,金烏已獲真正自由,哪管人間如何。爲了這個目標,金烏不是沒付出代價,比如碧落,比如他的爪子,再比如夜蓮帶走的火種,都應算作妥協。
真靈也有求全時,那又如何?
真靈也會耍無賴,那又怎樣?
自以爲做了足夠壞估計、最全面打算,到頭來發現一切落空,十三郎內心空空蕩蕩,就像踩在懸崖邊隨時可能摔落、偏又怎麼都掉不下去。
“人間孱弱不值一文,山君的真正目標應該是你。”
說着自己都覺得牽強,十三郎憤而言道:“別是怕了吧?”
巨漢嗤的一聲笑,迴應道:“多少人跳腳罵天,你可曾見過老天因此發怒,降下雷霆將其劈死?”
激將亦無效,十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
巨漢滿意其這樣的表現,繼續說道:“本神當然會殺掉山君,但不是現在。另外告訴你,三生六道只是傳言,他們幾個深信不疑,本神從來沒有真正當回事。”
指指面色蒼白的夜蓮,巨漢輕蔑說道:“別指望拿這個女娃增加籌碼,本神知道她是三生族,可我選她只是隨大流,可有可無的事情。”
萬世之花何曾受過這種屈辱,身形微顫便欲發作,旁邊十三郎目光微閃,拉着夜蓮的手緊了緊,送過去一股紅芒,並帶一道神念。
“忍,等。”
都這樣了還忍?等的又是什麼?夜蓮不明白,但沒有再動。
巨漢沒有能察覺到這一幕,繼續得意說道:“山君坑我害我,人修落井下石,比它好不到哪裡。單說一條,道院常送人來尋找機緣,以爲本神不明白?”
“至於你......本神必須承認,你幫了我不小的忙。”
“本神以真靈之火作回報,人間萬萬代別想得到的大機緣。”
“碧落在你體內養魂,這是另一樁功勞,本神贈你金烏神足,足以補償。”
“你是人族,又是道院學子,本神額外奉送一條,這些年道院對本神所爲,包括滄浪修士褻瀆神軀之罪過,通通不再追究。”
到底憋得久了,不說便罷說起來就停不下,一口作氣說出這麼多話,火焰巨漢竟有些氣喘,呼呼氣息如同風箱推動,灼熱直撲兩人面門。
“如果還想不通,本神再給你些安慰。”
臉上帶着不加掩飾的得意神情,巨漢說道:“紫依纔是本神真正傳人,本神會好好栽培她,爲其洗髓伐體淬鍊稱仙,笑傲星空。”
稍頓,他說道:“紫依是你的老師,算起來你是本神徒孫,爲我做事理所當然。本神不把你當傳人,所贈所爲,就當送給後輩的禮物了。”
這是安慰嗎?金烏說是它就是,誰能反駁。
十三郎也不能,於是他問道:“老師呢,被你藏哪兒了?”
“什麼叫藏!”
金烏得意說道:“本神知道你能哄善騙,我那徒兒心軟,爲免麻煩,本神將其沉入化境,不與你碰面。”
這應該是誇獎了。十三郎無奈攤手,譏諷說道:“堂堂真靈學小兒鬥氣,不嫌丟臉。”
金烏哈哈一笑,大氣揮手:“儘管說,繼續說。”
“無聊。”
十三郎懶得再糾結,輕輕鬆開夜蓮的手,說道:“求人幫忙是不成了,談筆生意吧。”
巨漢微楞,神情戲虐說道:“本神很樂意談......你有什麼呢?”
十三郎反手拿出血鼎。
“認不認識?”
“九轉魔蓮,蓮心合一!”
巨漢神情豁然轉正,凝望足足半響才擡起頭,目光復雜。
“涅祖那個老鬼,當真捨得本錢。”
“換你出手一次。”十三郎說道。
巨漢默默沉吟,嚴肅問道:“你與山君相差十萬八千里,爲什麼非致其死地不可?”
將十三郎提到可參與真靈事務的高度,對滄浪這種地方的修士而言,單此態度變化,便稱得上至高榮耀。
端正目光,巨漢說道:“別再鬼扯,本神不在乎人間如何,你也是。”
“我知道,我明白。”
十三郎不覺得榮耀,神情平靜,透着幾分冷意。
“我殺它,是爲報仇。”
“什麼仇?”
“不共戴天之仇。”
巨漢輕輕皺眉,有心追問,想了一下止了念頭,平靜而堅決的搖頭。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