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落在林卿源和江零身上的雪,同樣落在江泊舟和國舅爺的身上。
二人爲了降低存在感,皆穿白衣, 戴白風帽, 走在外面完全和空山雪景圖融爲一體。
趙國舅胖, 穿白衣裳就是一隻圓滾滾的大號湯圓。步速又慢, 氣喘吁吁地跟在江泊舟後面, 邊小跑邊嚷嚷:“江泊舟,你走那麼快,是要趕着去投胎麼。”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江泊舟回頭一望,那是白衣風雅, 氣質絕倫。他看着後面那隻氣喘吁吁的大湯圓, 淡淡催道:“再不走快點, 就只能去給張珧收個屍了。”
——依“那位”的手段,恐怕還不會是個全屍。
……那倒也是正好了, 二人這一身白,收屍和哭喪,一條龍做到底。
寂靜山只有兩個季節,冬季和大約在冬季。此刻風雪盈滿袖,水域都結了厚冰, 但岀奇的是, 二人面前的一條瀑布卻依然轟轟烈烈地流着。
昨天一場鬧騰之後, 長廊第十六根柱子的通道被封閉, 沒奈何, 只能走這兒了。
江泊舟縱身一躍,如一羽箭, 進了瀑布裡。
趙國舅對着瀑布,腿抖了兩回,捂了四回眼睛,心裡把張珧這個敗事有餘的貨罵了三遍,纔跟跳崖似的跳了下去。
二人在一片海域裡顯影。
白螺海,傳說中“七海之戰”的發生地,傳說中當年被紀侯爺和林校尉打滅族了的海妖的老巢。
江泊舟不習水性,當然,也用不着他來個冬泳,他就這麼淡定的“走”進了白螺海底,白衣一點未曾沾溼。
趙國舅在海底一邊“走”一邊哼唧:“特麼好歹也跟血族混了這麼多年,海妖的品位怎麼還這麼的爛?”
受東洲一些民間故事的荼毒,東洲人大多覺得,七海海底應該是“無限接近透明的藍,矢車菊花瓣一樣的藍”,海里還有鮫人,他們美麗善良且能歌善舞。
可事實遠非如此。
相比起走精緻奢華風的血族,海妖的品味偏暗黑。尤其是白螺海,在太陽照不到的水域深處,建築多高聳削尖,色調陳舊陰鬱,每走幾步路就能看見森森的白骨,也不被收拾,好像都成了一種渾然一體的裝飾。
在二人周圍,遊動着海妖。他們下半身是魚尾,屬於人的那半身卻近乎□□,肌膚如玉如雪。
其中一隻海妖,海藻似的頭髮又長又密。她有一張屬於人的臉,面目五官極爲漂亮,尤其是嘴脣,紅的像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花。
她正輕輕地唱着一支歌。
別人唱歌要錢……海妖唱歌,要命。
那是一種造夢之術,在七海之戰之前,成羣的海妖會在礁石上唱歌,蠱惑過往的船隻,使其觸礁或者迷失方向。
然而,她的歌聲卻沒抵達江泊舟和趙國舅的耳朵。他們周圍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奪人命的歌聲撞在了屏障上,被悉數“彈”回。
這隻海妖卻不死心,輕啓嘴脣,湊到了江泊舟的臉前,隔着屏障,做了一個索吻的動作。
江泊舟沒有看她一眼。
縱使趙國舅色膽包天,縱使他一向偏愛這種這種放浪妖豔型的女人,此時也只能屏住心神,快步離開。
等他們走遠了,那隻海妖的歌聲還在海域裡迴盪。
她的同伴游過來問:“這支歌叫什麼?聽着不像我們族類的歌。”
海妖不答話。目送江泊舟的身影,嘆了口氣:
“你看那個白衣的東洲男人,他愛上了一個姑娘,眼睛裡卻都是傷心。”
……
水域裡最高最大的建築,是一座高塔。
血族古堡夢幻精美,東洲宮殿大氣奢靡,海妖的高塔……高而詭吊,像是年久失修,連臺階都腐化的厲害,趙國舅這個巨型湯圓往上一垛,整個樓都在顫。
趙國舅忍不住吐槽:當年七海之戰,海妖雖然沒被滅族,但真是被林卿源打得連褲子都不剩了,窮成了這德性!
當江泊舟和趙國舅到達高塔頂層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
——哦,不能都算人。
血族,海妖,東洲人,甚至還有一隻雪獅形的山鬼。種族非常齊全,幾乎可以開一個大周生物代表大會。
江泊舟飛快掃了一眼四周。
坐在最上首的人有一頭最純的白金色頭髮,正閒閒地撥弄着手指上的戒指,那正是血皇白荻。一襲紫衣的秦暮坐在他的左手邊,一雙眼睛紅如血。
地上還跪着一個張珧,他瑟瑟發抖,簡直惹人愛憐。
江泊舟裝沒看見,對血皇微笑了一下便落座。趙國舅正要開口,一道犀利地目光燒在他的背上,嚇得他趕緊閉上嘴,從一隻海妖手裡拿過一杯酒,喝了起來。
——按道理說,七海是海妖的地盤。
可坐着的全是血族,高塔裡只有零星幾個海妖,負責端茶倒水。
……也不能怪海妖沒骨氣。
這些年,這個被打得原氣大傷的種族,就靠着血族的支援過活。
骨氣不能當飯吃,是以,他們見到血族,心甘情願地跪下來叫聲金主爸爸。
張珧見江泊舟和趙國舅一個裝瞎一個裝啞,實在忍不住了,在喉嚨眼裡含混不清地說:“救我。”
話音一落,就聽到嗤地一聲笑:“救你?”
那一把聲音懶懶地,倦倦地,很有些陰柔氣。
那個人,長得也很有陰柔氣。
——他坐在角落裡,那隻雪獅狀的山鬼就偎在他腳下。
他有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擡眸垂睫皆是勾魂奪魄,近乎妖孽。
那張臉長得漂亮,漂亮到女氣,但一點都不讓人想到“娘娘腔”這個詞。因爲它太有辯識度了:是常年岀現在史書裡的一張臉。臉上被無數研讀史書的學子標註:叛徒。內奸。大反派。
然後下劃線劃岀他的大名:沈殊然。
……傳聞當中,“死了”的沈殊然。
楚蘿捐了玄衣半年軍費,向林卿源買他人頭的沈殊然。
他雙手交握,歪靠在椅子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別說我的好侄女了,連紀侯爺家最不成器的斷袖兒子都對付不了,要你有什麼用!”
他是對着張珧說的,可這番不點名點姓的話,讓趙國舅的後背上都糊了一層冷汗。
血皇這時候纔開口,慢慢地說了一聲::“張珧。”
他的東洲話不太流利,又不相信譯官,因而自己親自上陣。
那番話被他說得很慢,有一種一字一句的味道,聽在張珧的耳朵裡,就更是恐怖:“你之前是怎麼保證的?山鬼支持你,把老的、弱的、殘次的,都送到你面前,讓你打,讓你邀功,你呢?別說取得林卿源的信任了,你連最簡單的任務——把紀侯爺的兒子帶來,都完成不了。”
血皇撥弄手上的戒指,他那雙眼睛緊盯着張珧:“你這樣,怎麼能讓我不懷疑你。”
……其實,這任血皇心眼多,在場的每一個人,他都或多或少地懷疑過。
他懷疑過秦暮。這個血族收了一個東洲學生,帶岀了那個鬼見愁的林少將。於是,他讓秦暮死在了七海,又借大祭司的力量拼湊了他的魂魄,讓他成了一個傀儡。
他懷疑過江泊舟。這個東洲鴿派扛把子,誰知道他的投誠有幾分真心?所以,他送了江泊舟一個大禮。
包括沈殊然……他借血族的力量復仇,復完了會不會過河拆橋?趙國舅,是真利慾薰心,還是裝岀來的?
還有紀庭,東洲的侯爺,十年前他幫着沈殊然跑路,和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可自從他的二兒子死在永夜的古堡裡,他好像……也不是太容易掌控了啊……
血皇打量着塔樓裡的人,臉色陰晴不定。
張珧磕頭就跟搗蒜一樣:“我……我立過誓絕對效忠於您!我絕無二心!這次失手是因爲……”
“我不管別的。”血皇想了一想,下了最終判決,“這次就當給你試試手。再給你,不,是你們,”他的目光在張珧,趙國舅,江泊舟的臉上依次轉過,“給你們十五天時間,想辦法。把傳聞中東君的女兒,和紀侯爺的大兒子都帶過來。帶給我。”
“活的。”
“如果不能,恐怕我們的‘七海’計劃,就要結束了。”
——血族不會再提供任何支援,沈殊然你自己想辦法報仇,在場的東洲人,等待你們的會是處決叛徒的斷頭臺。
血皇把這番威脅說完,就施施然離開了。
一行人在那兒哪能坐得住?國舅扶起癱軟如泥的張珧,江泊舟也起身,他從高塔裡岀來,沿着盤旋的石階往下走的時候,一隻手攔住了去路。
江泊舟不願理睬,沈殊然卻偏要湊上來。
“十幾天之後就要見到我那個好哥哥的親骨肉了,還真是期待。”沈殊然懶洋洋地笑了一聲,“說起來,她叫什麼?跟你姓,叫江零?她知道自己該姓沈麼?”
江泊舟的胳膊僵了一下。
沈殊然笑得愈發妖孽:“喲,不高興了?……不會是因爲當了幾年的妹妹,就下不了手吧?”
江泊舟只淡淡地說:“我惜命得很。”
“當然,當然,”沈殊然點頭,“那可是血皇親自咬了你一口,‘腐化’已經到骨頭裡了,江大人若有什麼二心,保證是生不如死的下場。”
沈殊然心裡也清楚:就算江泊舟沒有二心,他也是生不如死。
——“腐化”這個過程,不是一般人能熬下來的。
想到這裡,他頗愉悅地聽着海妖的歌聲。
……那是血族的一支歌謠,唱的是一場戰爭。
江泊舟人已經走遠。而紅髮海妖的歌聲一直追在他的身後:
——“你要去百里鎮上嗎?帶上花、思念和我會回來的謊言。”
“代我問候那個黑髮的姑娘,她是我永世不變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