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老河堡只是個寧靜的村莊。
村裡的叔伯兄弟們雖然也會因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吵鬧鬧,甚至大打出手,展示着大西北彪悍的民風,但打架之後喝一頓酒也能和好如初,喝了酒沒幾天,又能因爲誰多瞟了誰媳婦兒一眼而再次幹仗。
嚴語在這裡任教兩年多,大家對他這個外姓人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他們對嚴語會有敬意,畢竟嚴語是個先生。
但這種敬意也只是流於表面,無論大家對他如何友善,嚴語終究有種感覺,自己始終無法融入這個集體。
他們就像是固步自封的“桃花源”,鐵板一塊,不願接受任何一個外人的加入。
甚至於村中年輕人的嫁娶問題,都必須經過老人們的一致同意,莫看他們生活不充裕,但就好像某些皇室一樣,渴盼着保持血統的純正一樣。
嚴語也在暗中調查當年母親的死因,以及父親爲何會在老河堡這個地方失蹤,再沒有現世。
但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卻毫無頭緒。
一部分原因是他心有顧慮,擔憂自己的秘密會被曝光,而更多的是因爲村民們守口如瓶,對他這個外姓人始終保持着足夠的警惕。
林小余雖然已經被認可,但她到底只是嫁進來的女人,又是個寡婦,她丈夫趙江海同樣是外姓人,旁人處處防着她,她不知情也並不意外。
饒是如此,這個村莊仍舊保持着平靜,就好像外頭的紛紛擾擾與他們毫無關係一般。
起初之時,他們甚至連自行車都要排斥,他們從骨子裡希望能夠延續古老的生活方式。
這種思想在嚴語看來非常的不好,即便縣裡時常派人下來做思想工作,但老河堡的村民卻不爲所動。
大小雙的失蹤,就好像在這平靜的小村落裡投下了一顆***,大大小小的兇案接踵而至,時至今日仍舊無法平靜。
而村民們誓死捍衛着的那塊祖墳之地,也同樣經歷了這些風波,甚至差點被燒成廢土。
如今,因爲一場人工降雨,那座山終於塌陷,掩埋了他們誓死捍衛的地方。
村民們不斷被送回來,混在救助隊裡的嚴語,親眼目睹了讓他動容甚至震撼內心的場面。
他們放下了平日裡的齟齬,相互救助,不分彼此,充分體現了血濃於水的宗族情誼。
但與此同時,他們又向世人們展示了他們捍衛傳統的決心。
男人們多半是雙手受傷,但都並非意外,他們之中很多人的指甲全都剝落了。
這是因爲他們徒手挖掘,想要將被掩埋的地方儘快清理出來!
人死如燈滅,又說入土爲安,老祖宗們已經被埋在了地下,即便山體塌陷,仍舊是埋在裡頭,只不過被埋得深一點罷了。
打不了再廢墟上立碑紀念就完事了。
可他們卻並不這麼認爲。
他們覺得山體會鎮壓先祖的靈魂,無法再庇護和指引他們,就好像他們抵制人工降雨,因爲人工降雨發射炮彈的聲音,彷彿會驚醒地下的亡魂一樣。
思想,能夠引領時代的進步,但禁錮時代進步的,同樣是思想。
嚴語突然覺得,這種不願前行的思想,就好像漫天的黑雲,籠罩在個地方,如同一種詛咒,比那個殺人的兇手,還要更讓人害怕。
他原本還想去探查一番,但見識了這一幕幕傷痛,也就暫緩了下來,全身心投入到了救助當中。
災難使人更加的團結,他吃住在救助隊的營地裡,大家都沒有閒談的時間,餓了就吃乾糧,渴了喝涼水,實在撐不住了就席地而睡三兩個小時。
每個人都渾身泥塵,防塵面具被矇住了就胡亂擦拭一下,雖然頭盔裡都是水汽,悶得厲害,但沒人摘下來,因爲他們要保持最好的狀態,才能救助更多的人。
戴習慣了之後,面具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也沒有心思刻意去理會,嚴語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被人追捕。
起初救助昏迷的村民之時,他還會刻意改變一下聲線,來呼喚昏睡之人,可到了此時,他也沒再下意識去掩飾自己的聲音。
救助持續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清點了人數之後,才總算是告一段落。
因爲是人工降雨造成的山體滑坡,嚴格來說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作業事故。
所以無論是縣裡市裡甚至是省裡,都派遣了人手,有應急小組在研究方案,在發揮指導作用,也有強有力的執行隊伍。
雖然受傷的人很多,但值得慶幸的是,並沒有人在事故當中身亡,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救助尚未結束,營地就發生了衝突,這是讓嚴語始料未及的。
因爲救助之時那種不分彼此,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的情誼實在太過感人肺腑。
可眼下救助纔剛告一段落,就開始了矛盾衝突,瞬間就打滅了嚴語對人與人之間那種美好的幻想。
因爲他就在救助隊的營地,所以也能夠第一時間瞭解到事情的原委。
雖然事先徵詢過老河堡村民的意見,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村民們一致反對人工降雨。
但人工降雨作業惠及的是周邊大大小小十幾個村落,可不僅僅只是爲了老河堡。
所以在少數服從多數的情況下,人工降雨的計劃還是要進行下去。
而人工降雨的原理雖然簡單,但卻需要經過考察和計算,考慮到水汽量等等因素,最終還是將地點選在了老河堡。
老河堡能夠方圓村落的中心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是有着地理優勢的。
即便他們不願意,但作業計劃必須執行下去。
這就產生了分歧。
不願妥協的老河堡村民,決意要造福更多人的工作隊,雙方的矛盾不斷激化,最終形成了僵局。
而之所以造成這麼大的傷害,是因爲工作隊想要趁着夜間的時候,悄悄進行作業。
但沒想到老河堡方面一直在監控着工作隊的動靜,當他們開始行動之時,老河堡的村民集體阻撓,甚至有人像秦大有那幫老頭子一樣,進入到山坳之中,要用身體來阻攔行動隊的腳步。
與上一次大火不同的是,人工降雨的炮彈是往天上打的,不會傷到山坳裡抗議的村民。
所以工作隊幾乎沒太多顧慮,就開始了作業。
萬萬想不到的是,炮彈產生的爆炸聲,居然就這麼巧地引發了山體滑坡,最終整個山體都崩塌下來。
眼下是“秋後算賬”,工作隊方面認爲老河堡的人應該爲自己的安全負責,他們如果不進入到山坳之中,就不會被掩埋。
而老河堡的村民則認爲,工作隊罔顧他們的反對,強行作業,纔是這次事故的“罪魁禍首”!
因爲祖墳之地被掩埋,他們幾乎已經無法用羣情激憤來形容,這種怒氣無處發泄,只能將工作隊當成了發泄口。
而工作隊確實是爲了一方百姓謀福利,這是大好事,反倒是老河堡這些封建遺留思想作祟,阻礙工作不說,如今反倒“惡人先告狀”,這是典型的“刁民”行徑!
各方救助隊馬不停蹄,雖然清點了人數,但也不敢確保有沒有其他人進入這個區域,所以還在清理和排查。
不過隊員們到底是得到了輪休的機會,嚴語是衛生院方面的人,對本地情況比較瞭解,輪休排在了最後。
救助隊只負責現場救援,對雙方的爭執也沒興趣加入,甚至有些避而遠之的意思。
隨着時間的推移,雖然領導小組也加入了調和斡旋,但雙方的矛盾衝突卻越來越激烈。
到了最後,老河堡的人“傾巢而出”,阻止任何人再進入現場,救助隊的工作纔算是暫告段落。
雖然不講封建迷信,但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也是需要尊重的,一些民風民俗,需要忌諱的地方,也不好違背。
救助隊停歇下來,工作卻沒有宣告結束,只能等待各方的協調。
嚴語也怕閒下來,因爲閒下來之後,就要脫掉防塵面具,就要與人交流溝通,這無疑會成爲他的**煩。
跟着齊院長回去,這是最好的辦法。
但嚴語今次過來,可不僅僅只是救助這麼簡單,他還想探查山體崩塌的原因,還想知道趙同龢等人是不是故意爲之,這到底是不是巧合,背後是否存在陰謀。
如果就這麼灰溜溜地走了,也就一無所獲了。
再者,救助隊只是暫停工作,並非結束工作,因爲組織上紀律嚴明,救助隊的隊員們也不能離開駐地。
思來想去,嚴語就只好跟隊長扯了個謊,說自己的家眷就在附近,偷偷溜了出來。
這個節骨眼上,他必須進去看一看,查一查,否則一切塵埃落定,就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老河堡方面已經封鎖了那塊區域,男人們自發行動,分成幾個小組,甚至還有站崗的,巡邏的,可說是“嚴防死守”。
也虧得嚴語對地形熟悉,畢竟來過幾次,而且比他們更清楚內部區域的情況。
饒是如此,山體滑坡造成的掩埋也比想象之中更加的嚴重。
嚴語在外圍走了幾圈,因爲要儘量避開村民,所以也沒能太靠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進去的路,也有些焦躁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一支隊伍打着亮堂堂的燈光,竟是往這邊來了!
雖然看不清楚面容,但嚴語隱約聽到了人聲,躲到路旁的灌木後頭,趁着他們路過之時,微眯眼睛用力一瞧,打頭的可不正是趙同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