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雅藍在這裡是個半文盲,好在外面識字的人多得很,她央了幾個路人分別幫她念過,確定契約上的條款同掌櫃所述一樣,就當場按下了手印。簽訂契約時,她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也作了自我介紹,稱他姓王名山,東家姓李。契約上約定的工期是一個月;給她的原材料有上等羊皮兩尺、加了金線的妝花錦兩尺、白絹兩尺、三色經錦兩尺,另外還有手指頭大小的珍珠二十顆。
貴重的材料擺到餘雅藍面前,她對着單子,有些不相信:“這些材料,就這樣讓我拿回去?我不用付押金?”
王掌櫃自負一笑:“不是我誇口,若你違約,就算掘地三尺,哪怕逃往外地,我們東家也能把你給找出來,所以,不用押金。”
他們東家竟這般有勢力?餘雅藍莫名一陣膽寒,幸虧她是老實人,沒有攜款私逃的想法。
小夥計拿來一塊包袱皮,把原材料幫餘雅藍包了進去。餘雅藍一瞥,見那包袱皮竟是一塊印花緞,不禁咂舌,這家店,真是大手筆。
王掌櫃親自把包袱交到餘雅藍手裡,又叫小夥計僱來一輛馬車,送餘雅藍回家。餘雅藍本欲推辭,但一想,人家可能爲的是那貴重的材料,而非是她,因此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上去。
那馬車雖然算不上豪華,但其精緻程度,明顯超過餘雅藍的衣着檔次好幾級,因而她在餘府門前下車時,能明顯地感覺到守門小廝驚訝而又好奇的目光。
餘雅藍沒有向任何人解釋她挽着的印花緞包袱是從哪裡來的,因爲覺得沒有必要。她向沿途認得的姨娘們和少爺小姐們打了個招呼,就一頭鑽進竹軒,研究起那張圖紙來。
原材料太過貴重,鞋子的式樣又複雜,她得仔細研究一番後再下手,免得做壞了,不但拿不到工錢,反而毀了自己的聲譽。
她捧着那圖紙琢磨了一天一夜,終於把那鞋子做成後的外觀圖給畫了出來,也不枉熬出了濃重的黑眼圈。那是一雙羊皮做底,妝花錦做幫,三色經錦做裡,白絹做面,外加鑲嵌珍珠的一雙高頭履。說來奇怪,那分解圖雖說讓人有五彩紛呈之感,直使人質疑設計者的品味,但真正的成品圖看起來卻是讓人賞心悅目,實在算得上是一雙華美無比的漂亮鞋子。
不過,爲甚麼那個設計者不直接畫上成品圖呢?既然連分解圖都畫出來了,沒道理不知道成品圖是甚麼樣子。也許他是故意考校做鞋者的能力罷。餘雅藍如是想。
年紀輕,有着無比的優勢,雖說餘雅藍嚴重睡眠不足,但精神卻極好,拿出原材料,準備先把最簡單的鞋底做出來。但纔拿起剪刀,就見錦兒站在了門口,道:“餘姑娘,老爺回來了,請你去小書房呢。”
余天成回來了?餘雅藍是知道他去了餘家村,因而十分驚訝,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難道在路上就遇見鄒氏了?
不及多想,錦兒就等在門口,餘雅藍看了看身上,並無不妥之處,遂站起身,隨她朝書房去。
余天成的書房,與正房並不在一個方向,而是坐落在後園的一個角落處,十分的僻靜,甚至可以說,若非錦兒的帶路,就憑餘雅藍自己,估計都找不到這裡來。
錦兒把她帶到書房門外後,馬上就走了。餘雅藍髮現,門外還有一個人,卻是那本該待在庵中的大姨娘。大姨娘不是感染時疾了麼,卻怎麼出現在這裡?餘雅藍暗暗奇怪,卻不由自主地離她遠了些,才擡腳朝裡走。
推門的那一剎那,她分明看見大姨娘擡頭衝她意味深長地一笑,但眨眨眼,大姨娘卻仍是那副垂頭漠然的模樣,好像只是她眼花了一般。餘雅藍搖搖頭,推門進去。
余天成並不在裡面,而牆上開有一道小門,通向更深處。餘雅藍想了想,走進那道門裡,便聽見余天成的聲音在更裡面響起:“藍姐兒,進來。”
鄒氏更是迎了出來:“藍姐兒,這裡,跟娘來。”
原來他們是在最裡面的一間小房裡,這房間裡三面都是書架,唯一空着的牆邊,擺着一張書桌,余天成就坐在桌邊。鄒氏拉着餘雅藍,走到余天成對面坐下,道:“現在藍姐兒也來了,有甚麼話,你就說罷。”
余天成開口敘舊:“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
鄒氏眼中有淚光閃現,然而餘雅藍卻十分地不耐煩,打斷了余天成的話:“爹,你有話就說,我還有事呢。”
余天成沉着臉看向鄒氏,好似在責怪她沒把女兒教好。
鄒氏小聲責備餘雅藍,餘雅藍很是委屈,這個爹十幾年不管她們,還有甚麼好說的,再說她確實是有事,有雙工錢一百兩的鞋子等着她去做呢,這不比聽這個薄情寡義的爹敘舊來得重要?
雖然余天成看起來很不高興,但最終還是放了敘舊的打算,遂了餘雅藍的意。他清咳一聲,直接切入了正題,對鄒氏道:“她娘,把婚書給我,然後我給你們一筆錢,你們帶着這錢回餘家村去,在那裡,你還是我的正妻。”
鄒氏雖然厚道,可不傻,把好容易補辦來的婚書給了他,那他還不得趁勢把自己給休了,好以絕後患哪?絕對給不得!因此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余天成循循善誘:“你要是告我,我就甚麼都沒了,到時你們又能討到甚麼好去?”
鄒氏並無告他的意思,但卻要以此爲她們母女倆爭取些權益,於是道:“我要留在臨江,看着藍姐兒出嫁,你得給他在臨江挑一戶好人家。”
余天成道:“留在臨江沒問題,但你得先把婚書給我。”
鄒氏哪肯同意,只是搖頭,道:“你放心,只要你善待藍姐兒,我就不會告你。”
余天成不願意,以前他沒在意婚書這事兒,是因爲他沒想到鄒氏知道去補辦婚書,現在既然她已經補辦了,他可是不能放過的,不然寢食難安哪。余天成想了想,直指鄒氏最擔心的問題:“你不願把婚書給我,不就是怕被休?你放心,我不會休你的,藍姐兒還是一樣是我的嫡女,我會替她找個好人家。”
鄒氏不信:“既然你不休我,那又要婚書作甚麼?萬一你爲了沒後顧之憂而把我休了,我可就沒活路了。”
余天成見鄒氏軟硬不吃,後悔極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她給休了。不過,現而今她就在他眼跟前,想要拿到婚書,還不是輕而易舉,這府裡的事,有甚麼不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余天成想着想着,臉上的神色就放鬆下來,和顏悅色地對鄒氏道:“既然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你,不如你就留在府裡,繼續住竹軒,看着我找媒人,給藍姐兒尋個好人家,然後再給她備一份好嫁妝,如何?”
鄒氏要的就是這個,很是滿意,當即重重點頭。
余天成又問餘雅藍願不願意。餘雅藍心想着,這一個月,反正她是要做鞋子的,留在餘府有吃有喝有地方做工,挺好,於是也點了頭。
余天成就親自送了她們出去,然後順路把大姨娘叫了進去。
他在去餘家村的路上碰見鄒氏,是在預料之中,但碰見大姨娘,就匪夷所思了。大姨娘不是在庵裡待着麼,怎麼卻去了餘家村?但任憑他怎麼問,大姨娘反覆就一句話:“我是去探親的,而且那個親戚過幾天就到,老爺到時就知道我是不是說謊了。”
余天成拿她無法,只得暫時放過了她。
此事中,最高興的人是鄒氏,在回竹軒的路上,都在笑個不停:“幸虧補辦了婚書,不然你爹也不會一口答應留我們住在臨江。”
餘雅藍這會兒滿心只有她的鞋子,對其他的事都不在意了,因而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而鄒氏沉浸在喜悅之中,並未發現她的異樣。
回到竹軒,八姨娘馬上到訪,鄒氏負責接待,餘雅藍則一頭扎進屋裡,裁剪那塊羊皮去了。
八姨娘盼了這麼多天,終於盼來了鄒氏,興奮得不能自已,連肚子裡的胎兒都動得格外厲害。她不停地用手撫着肚子,問鄒氏道:“鄒大娘,你一走就是這麼多天,我還真擔心你不回來了呢。”
鄒氏笑道:“藍姐兒在這兒,我怎會不回來。”
八姨娘又問:“那你這一回來,還走不走的?”
鄒氏笑呵呵地道:“不走了,就留在臨江,等着藍姐兒嫁人。”
不走了!八姨娘心頭狂喜,不顧腹中胎兒猛踢,急急切切地問道:“那,那我們以後對您,是不是得改稱呼了?”
“改甚麼稱呼?”鄒氏一愣。
八姨娘猛然反應過來,這話問得太唐突了,沒得暴露了自己的想法,頓時後悔不已,忙忙地掩飾道:“我的意思是……哎喲!”她還沒說完,就感覺肚子被猛踢一腳,隨後整個肚皮一緊,直疼得她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