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妹在哭泣。哭聲像是瀝瀝雨聲,飄落在這裡每一個的臉上和身上,彷彿是雨打芭蕉般的聲音。鼠妹的哭聲在二十七個嬰兒夜鶯般的歌聲裡跳躍出來,顯得唐突和刺耳。
很多骨骼的人凝神細聽,互相詢問是誰在唱歌,唱得這麼憂傷?有人說不是唱歌,是哭聲,那個新來的漂亮姑娘在哭,那個穿着一條男人長褲的漂亮姑娘在哭,那條褲子又寬又長,那個漂亮姑娘每天踩着褲管走來走去,現在她沒有走來走去,她坐在地上哭。
鼠妹坐在河邊的樹葉下草叢裡,她的身體靠在樹上,她的腿上覆蓋青草和正在青草裡開放的野花,她的近旁是潺潺流動的河水。鼠妹掛在臉上的淚珠像是掛在樹葉上的晨露,她嘴裡哼唱哭泣之聲,雙手正在將那條男人的長褲改成女人的長裙。
肖慶如同一個路標那樣站在鼠妹身旁,看着漫山遍野走來骨骼的人,還有十多個肉體的人,從零散走向集中。他們走到近前,聆聽肖慶的講述,肖慶的表情像是正在遺忘的旅途上,他的講述東一句西一句,如同是在講述夢中斷斷續續沒頭沒尾的情景。
這裡所有的人走過來了,他們知道鼠妹即將前往安息之地,他們輕聲細語說着,說來到這裡的人沒有一個離開,鼠妹是第一個離開的,而且鼠妹還有完好無損的肉體和完好無損的美麗。
這裡的人羣黑壓壓,他們都想走上去看一看坐在樹葉下草叢裡哭泣着縫製長裙的鼠妹,於是他們圍成一圈在鼠妹四周走動。他們走動時井然有序地前後穿插,有的向前,有的退後,這樣的情景恍若水面上一層又一層盛開的波浪,每一個都用無聲的目光祝福這個即將前往安息之地的漂亮姑娘。
一個蒼老的聲音步出圍繞鼠妹行走的人羣,對一直低頭哭泣,低頭縫製長裙的鼠妹說:
“孩子,應該淨身了。”
鼠妹仰起掛滿淚珠的臉,愕然看着這個聲音蒼老的骨骼,停止縫製的動作。
“你已到入殮的時候,”蒼老的聲音說,“應該淨身了。”
鼠妹說:“我還沒有縫好我的裙子。”
很多女聲說:“我們替你縫。”
幾十個女性的骨骼走向鼠妹,向她伸出了幾十雙骨骼的手。鼠妹舉起手裡沒有完成的長裙,不知道交給哪雙手。有兩個聲音對她說:
“我們在製衣廠打過工。”
鼠妹把未完成的長裙交給她們,仰臉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蒼老骨骼,有些害羞地詢問:
“我可以穿着衣服嗎?”
蒼老的骨骼搖了搖頭說:“穿着衣服不能淨身。”
鼠妹低下頭去,動作緩慢地讓外衣離開身體,又讓內衣離開身體,當她的雙腿在青草和開放的野花裡呈現出來時,她的內褲也離開了身體。鼠妹美麗的身體仰躺在青草和野花上面,雙腿合併後,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她閉上眼睛,像是進入睡夢般的安詳。鼠妹身旁的青草和野花紛紛低下頭彎下腰,彷彿凝視起她的身體,它們的凝視遮蔽了她的身體。於是我們看不見她的身體了,只看見青草在她身上生長,野花在她身上開放。
蒼老的骨骼說:“那邊的人知親知疏,這裡沒有親疏之分。那邊入殮時要由親人淨身,這裡我們都是她的親人,每一個都要給她淨身。那邊的人用碗舀水淨身,我們這裡雙手合攏起來就是碗。”
蒼老的骨骼說完摘下一片樹葉,合攏在手中向着河水走去,圍繞鼠妹的人羣走出整齊的一隊,每一個都摘下一片樹葉合攏在手中,排出長長一隊的樹葉之碗,跟隨蒼老的骨骼走向河邊。如同一個線團裡抽出一根線那樣,劃出一道弧度越來越長地走去。蒼老的骨骼第一個蹲下身去,他雙手合攏的樹葉之碗舀起河水後起身走了回來,他身後的人也是同樣的動作。蒼老的骨骼雙手捧着樹葉裡的清清河水走到仰躺在那裡的鼠妹跟前,雙手分開後將樹葉之碗裡的河水灑向鼠妹身上生長的青草和開放的野花,青草和野花接過河水後抖動着澆灌起了鼠妹。
蒼老的骨骼左手提着那片溼潤的樹葉,右手擦着眼睛走去,似乎是在擦去告別親人的淚水。其他的人也像他一樣,雙手合攏捧着樹葉之碗裡的河水走到鼠妹那裡,雙手分開灑下淨身之水。他們跟隨這個蒼老的骨骼走向遠處,猶如一條羊腸小道延伸而去。有的左手提着樹葉,有的右手提着樹葉,樹葉在微風裡滴落了它們最後的水珠。
那三十八個葬身商場火災的骨骼一直是圍成一團走來走去,現在他們分開了,一個個蹲下去用合攏雙手的樹葉之碗舀水後,又一個個站起來,依次走到鼠妹那裡,依次將手中河水從頭到腳灑向鼠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那個小女孩開始嗚咽了,男孩也嗚咽起來,接着另外三十六個骨骼同時發出了觸景生情的嗚咽之聲。他們的身體雖然分開行走,他們的嗚咽之聲仍然圍成一團。
譚家鑫一家人也在漫長的行列裡,他們用雙手合攏的樹葉之碗捧着河水,像其他人一樣低着頭慢慢走到鼠妹那裡,灑下手中之水,也灑下他們對即將前往安息之地的鼠妹的祝福。譚家鑫的女兒雙手擦着淚水走去,身體微微顫抖,她手中的樹葉飄落在地,她不知道自己的安息之地將在何處?譚家鑫伸手摟住女兒的肩膀,對她說: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哪裡都一樣。”
十多年來一直席地而坐一邊下棋一邊悔棋爭吵的張剛和李姓男子也來了,他們虔誠地捧着樹葉之碗裡的河水,虔誠地灑向鼠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離去時,李姓男子幾次回頭張望,張剛看出他渴望前去安息之地的眼神,用自己骨骼的手拍拍他骨骼的肩,對他說:
“不要等我了,你先去吧。”
李姓男子搖搖頭說:“我們的棋還沒下完呢。”
我看見給鼠妹淨身之後離去的人流已像幾條長長的小路,而這裡仍然有着雙手合攏捧着樹葉之碗的長長隊列,這裡的景象似乎是剛剛開始。鄭小敏的父母也來了,女的仍然是害羞的樣子,蜷縮着身體,雙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走來,男的身體貼着她,雙手摟着她走來,他的身體和雙手彷彿是遮蓋她身體的衣服。他們伸手摘下樹葉的時候分開了,走向河邊,蹲下身子舀起河水,手捧樹葉之碗走來時,男的在前,女的低頭緊隨其後,在長長的隊列裡移動過去。
夜鶯般的歌聲過來了,歌聲斷斷續續。身穿白色衣衫的李月珍緩步走來,二十七個嬰兒列成一隊,跟在她身後唱着歌爬行過來,可能是青草弄癢嬰兒們的脖子,嬰兒們咯咯的笑聲時時打斷美妙的歌聲。來到這裡後,李月珍把嬰兒們一個個抱到河邊寬大的樹葉上,嬰兒們躺在風吹搖曳的樹葉裡,歌聲不再斷斷續續,猶如河水一樣流暢起來。
身上長滿青草和野花的鼠妹,聽到夜鶯般的歌聲在四周盤旋,她在不知不覺裡也哼唱起了嬰兒們的歌聲。鼠妹成爲一個領唱者。她唱上一句,嬰兒們跟上一句,她再唱上一句,嬰兒們再跟上一句,領唱與合唱周而復始,彷彿事先排練好的,鼠妹和嬰兒們的歌聲此起彼伏。
我原本邁向殯儀館邁向父親的步伐,滯留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