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一句退朝結束後,皇甫鳴鳳已從寶殿上站了起來:“蘇閣老請留步。”
他邁着步子從朝殿上走了下來,他腿雖短,但走起路來卻是四平八穩。
蘇長離回身:“皇上,還有何事?”
在攝政王皇父的攙扶下,他從殿上走了下來,道:“太傅大人,您今天該朕上課了吧?”他不只是閣老,還有另一重身份,他的老師。
看他這樣子,是忘記要給他上課的事情,打算離宮了麼。
“我還有許多不懂的,要請教您。”
蘇長離到底是應了句:“皇上請。”
擡步,皇甫鳴鳳走了出去,上了自己的轎輦,擡他離去。
皇甫瀚與蘇長離慢慢跟在後面,兩人並肩而行,就聽其中一個壓低了些聲音:“聽說,你不是甚願女兒嫁給我兒子。”
“你能確保你兒子長大之後,就一定非我女兒不娶?”
“父母之命,他抗得了?”
“婚姻大事,非同兒戲,若非兩情相悅,不可勉強。”他家是兒子,可以不在乎,萬一哪天不喜歡了他女兒,還可以再娶……他家是女兒,如何一嫁再嫁……
所以,爲了女兒的終身幸福,婚姻大事,他會慎之又慎。
皇甫瀚看他一眼:“蘇閣老,我可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兩家聯姻,可以更好的穩固蘇家的地位,普天之下,知道有多少人爭着想入宮爲妃爲後麼。
“看懂也罷,看不懂也罷,反正兒女的婚姻,將來還是要尊重一下他們個人的想法的。”
皇甫瀚和他無話可說,拋下一句:“異數。”大步流星的走了。
從小到大,一起玩耍,在許多的見識上,他向來是個異數。
什麼平等,什麼自由,什麼尊重兒女的想法……
他自幼出身皇室,所有的一切,從小到大都是父皇母后安排好的,就連他現在的妻子也是皇上選出來的,不也挺好的?
雖然當初父皇給他選太子妃的時候,他心裡也不是那麼高興。
~
蘇長離跟着來到皇上的偏殿——太極宮。
皇甫鳴鳳已坐了下來,吃了口膳粥,又咬了一口小籠包。
他現在已經五歲了,太后的膝下又有二皇子要照顧,前段時間還要照顧別人家的孩子,對他自然是多有疏忽了。隨着他漸長,又或者是在皇父的煽動下,他不得不與皇太后分開住,一個人住到這若大的宸宮來了。
宸宮是他的主殿。
他有住不完的大房子,但卻有點冷清,他好像也習慣了。
過了一會,蘇長離走了進來,他手中的碗也由宮女端了下去,他自己拿了書,攤開來。
“皇上。”他行了禮。
“太傅大人,有段話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他已翻閱了手中所記的筆記。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太傅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長離望着他,這的確是一個成了精的人,固然優秀……卻不可爲他的女婿。
他的愛女,不可過着與天下女人去爭奪一個男人的悽苦生活。
他愛女的一生,他幾乎都已爲她設想好了。
“皇上,使國家變小,使人民稀少。即使有各種各樣的器具,卻並不使用;使人民重視死亡,而不向遠方遷徒,雖有船隻車輛,卻不必每次坐它,雖有武器裝備,卻沒有地方去佈陣打仗,使人民再回復到遠古結繩記事的自然狀態之中。國家治理得極好了,使人民吃得香甜,穿得漂亮,住得安適,過得快樂。國與國之間互相望得見,雞犬的叫聲都可以聽得見,但人民從生到死,也不互相往來。”
“皇上,理想中的國家,沒有欺騙和狡詐的惡行,民風淳樸敦厚,生活安定恬淡,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戰爭和掠奪,沒有文化也沒有兇悍和恐懼,單純的、質樸的社會,這只是一種幻想,是不可能實現的。”
皇甫鳴鳳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聽說太傅大人當年是殿試第一文狀元,果然好像沒什麼是可以難倒他的。
他低了頭,繼續翻看手中的書和筆記,一邊又繼續問他。
他來問,蘇長離就來給他解惑。
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了,蘇長離再解惑最後一個題後道:“皇上,時間不早了,若沒什麼事,臣就告退了。”
“太傅大人,我的問題還沒問完呢。”他繼續翻看他的書,一邊念一邊問。
蘇長離說:“皇上,今天已經說得太多了,您若還有多餘的時間,就把之前的再溫習一下,若還有什麼問題,等明天來了,臣再給您逐一解答。”
“太傅大人,你的職責是我的老師,現在學生有問題要問你,你卻推三阻四,不願意回答,你這麼急着回去想幹什麼?”
蘇長離瞧着他,有種被故意刁難的感覺。
皇甫鳴鳳說:“我不下課,你也不許走。”
不要以爲他不知道,他這麼急着回去,一定是想見習習,抱習習。
習習從宮裡回去後,他再也沒了玩伴,下了朝也不知道該找誰了,心裡有些失落,覺得空空的,特沒勁。
雖有二皇子還在宮裡,可到底不是媳婦,他沒那麼多耐心去陪他說話,再則,與他也沒有什麼共同語言,陪他還不如自己坐在這兒看會書寫會字。
蘇長離站着未動。
皇甫鳴鳳繼續翻看自己手中的書。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太傅大人,這話又作何解?”
蘇長離回他:“人活着的時候身體是柔弱的,死了以後身體就變得僵硬。草木生長的時候柔軟脆弱,死了以後就得乾硬枯槁了。所以,堅強的東西屬於死亡的一類,柔弱的東西屬於生長的一類。因此,用兵逞強就會遭到滅亡,樹木強大了就會遭到砍伐摧折。凡是強大的,總是處於下位,凡是柔弱的,反而居於上位。”
“人生在世,不可逞強鬥勝,而應柔順謙虛,有良好的處世修養,這是老子一慣的思想主張。”
“皇上,說了這麼多,您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那就請皇上來說一遍。”
“好。”他放下書本,把他之前讓講解又都講了一遍,時間又過去了。
“太后娘娘到。”
太監的通報聲傳來,皇太后顧湘君帶了二皇子過來了。
“蘇閣老,您還在呢,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耽誤你們了。”顧湘君一邊進來一邊詢問。
“太后娘娘您來得正好,皇上這邊已經結束了,臣先告退了。”
“太傅大人……”皇甫鳴鳳喊了一聲,他卻是頭也不回的,匆匆走了。
跑得這麼快……
皇甫鳴鳳咬脣,不高興。
他回去見習習去了,他的話還沒說完呢,正想說要不帶他一塊出宮吧。
“皇上,既然功課都完了,咱們就一塊去看看你皇奶奶吧。”
皇甫鳴鳳默了一會,他不是很喜歡這個皇奶奶。
顧湘君說:“你皇奶奶病了,最近身子一直不大好,去看看他吧。”
“皇上……”剛滿了週歲的二皇子奶聲奶氣的跟着叫他。
落了地,他自個走了過來,來到他旁邊仰臉看着他喊。
皇甫鳴鳳站了起來:走吧。
曲太皇太后最近是病得不輕的,曲家失勢,看樣子再沒有重燃往日勢力的兆頭了,她便生了病,這病多半也是由心病而來,太醫來看過多次,開了多次藥,也是不見好。
她整日鬱鬱寡歡,悶悶不樂,整個人已沒點精神氣了。
顧湘君帶了孩子們來看望她,太皇太后見了,心頭越發的悶得慌。
顧湘君生了兩個兒子了,一個是皇上……
她的位置,看來再也無法撼動了。可她們曲氏一族,卻沒落了,這宮中,也再沒了她的位置,身爲攝政王的母親,她現在後宮之中也只能這般頤養天年了。
沒了權利,她的人生好像也沒有樂趣。
“太皇太后,我帶皇上和二皇子來看您了。”
顧湘君帶着兩個孩子來到她的牀榻前,平時裡沒事,她連門都不願意出了,多半是躺臥在牀上。
她誰都不想見,誰都懶得看。
本來對那楚湘王還有半絲的指望,以爲錦瑟嫁了他,將來曲氏一族可以靠他們怎麼樣……結果他卻是死了,錦瑟也因他變成了個寡婦了。
“皇奶奶。”皇甫鳴鳳也就喚了她一聲,二皇子也跟着奶聲奶氣的喚她一聲皇奶奶。
太皇太后睜了眼,看了看他們。
這兩個孩子倒是生得極俊,尤其是這皇甫鳴鳳,更是集天下容貌與智慧於一身。
小小年紀,心思便詭異得很。
“你們來看我了。”她勉強要起了身,顧湘君便扶她坐了起來。
“太皇太后,您已病了多日不見好轉,我和攝政王都很擔心您。”
太皇太后看着她,緩了口氣,好像連說話都覺得費力氣了。
“湘君啊……在女子之中,你算是有福氣的了。”
“但願你這福氣,可以一直持守到晚年,不要像我這般……”到了晚年,卻是一個人淒涼,整個家庭的沒落,令她也覺得倍受羞辱。
顧湘君莞爾:“太皇太后放心,我這輩子惟一的心願就是把孩子們撫養長大後,待攝政王把政權歸於鳴兒之日,我們便在這後宮頤養天年,或者出了這宮,遊山玩水去,看盡這人間美景吃遍這天下美食。”所以,她萬是不會落到她這一步,對於皇權,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野心。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如今,整個天下都是她兒子的了,她還爭什麼皇權。
何況,她最想所謀的人,已經謀到手。
太皇太后望她冷呵呵的笑笑:“你倒是想得開。”
顧湘君嘆口氣:“太皇太后,您就是太想不開了,纔會病了這麼久不見好的,太醫都說了,您要放寬心,病自然就好了。”
太皇太后看着她,有時候,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她就不相信,她會真的盼着她的病好起來。
她病了,死了,不更如她的意了?
~
過了一會,太皇太后又說:“湘君,你告訴我,你是用了什麼方式,令我兒一心一意待你的?”這麼多年了,只娶她一個,身邊連個妾都沒有,她就納悶了,她與皇上怎麼會生出一個情種來?
顧湘君莞爾:“您不是說了麼,天下的女子中,我是算有福氣的了。”其實,她也不知道,爲什麼瀚不納妾。
照理說,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瀚這個人啊!向來驕傲得像個孔雀。
他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女人一心一意,不再想旁物,可偏偏,他就是如此。
帶着兩個孩子從太皇太后面前退出去的時候,顧湘君領了孩子們回去了。
回到她的鳳鸞宮,皇甫瀚還在那邊坐着批閱奏摺。
“皇父。”二皇子邁着小短腿一邊奔了過去一邊喊他。
也不管他在作甚麼,他跑了過去,擠到他懷裡,非要往他腿上趴。
宮裡忽然少了兩個夥伴,皇上又整天板着臉,對他是愛搭不理的,他現在只能纏磨皇父攝政王了。
皇甫瀚也就順手抱起了小兒子,起了身,道:“喲,我們楚昶這是玩過回來了。”
他呀呀語語的迴應着,顧湘君走來說:“剛帶孩子們看過太皇太后,她看起來還是沒什麼精神氣。”
“你抽空,也去看看她吧。”
“嗯。”他迴應一句,不是他不看她,他隔三岔五的也會去看她,但每次看見她,她都要和他講,讓他舅舅再到內閣來參與議事。
曲家的勢力,在父皇生前的時候就是最爲忌憚和厭煩的,現在好不容易瓦解了,他又怎麼可能會給自己的兒子找不自在,再次重用了蘇家,就是爲將來的鳴兒設下絆腳石。
曲家的人,只會越發的依老賣老,令鳴兒作難。
皇甫瀚抱了兒子,逗了他幾句,轉而看了一眼皇甫鳴鳳:“皇上這是什麼表情?”瞧起來悶悶不樂的樣子。
顧湘君不甚在意:“別理他,他昨天從太傅府回來後就這樣子了。”一路上都在不高興。
皇甫瀚瞭然:“原來是爲了習習呀。”
“皇上,你才幾歲呀,就懂得情情愛愛了?”
“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皇甫瀚問了兒子。
皇甫鳴鳳當然不懂,看了他一眼,不恥下問:“什麼是愛情?”
“湘君,你給他好好講一講,什麼是愛情。”其實他也不大能講論出來,愛情這個東西是很複雜的。
顧湘君忙搖頭:“皇上,你還小,愛情這東西現在給你講了,你了不會懂。”
“你不講,怎麼就知道我不懂?”
“等你再大一些,給你講。”
“不願意講就算了,我明天自會問太傅大人。”他轉過身,不太願意搭理他們。
皇父對二皇子就寵愛多了,常常會抱在手裡,反而對他異常嚴厲。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要孃親抱的時候,皇父如何教訓他的,什麼他是男人,不能整天要娘抱,二皇子就是不男人了?
有些話,他都懶得說了,但不代表,他沒記在心裡面。
“行行,你明天問蘇閣老。”顧湘君也不願意解釋這個話題,因爲愛情這東西,不是那麼容易解釋的,尤其是對一個孩子解釋,很不容易的。
“楚昶,你又餓了,怎麼吃起小手來了。”顧湘君已忙着照顧二皇子去了,把他的手小拽了出來,看他粉嫩嫩的小手,就像他的人似的,精雕細琢的,便忍不住親了一口。
她常常這般,喜歡親兒子的小手小腳。
“你噁心不噁心。”皇甫瀚露出嫌棄的表情,兒子含在嘴裡的手,她拉過來又親上一口。
“兒子有什麼好惡心的。”她又親了兒子的小手一口,就不覺得噁心。
“照你這麼說,只要是兒子的就不噁心?”
“當然了。”
“那兒子拉的屎你怎麼不吃一口試試?”
“……”
“皇甫瀚,你怎麼這麼噁心啊……”她聲音提高了,這什麼鬼話,兒子不噁心,就得讓她試吃兒子拉的死?
“是你自己說的,只要是兒子的就不噁心。”他嘴角的笑放大,甚願這樣逗她一驚一乍的嚷嚷着。
“可是你現在說這話就很噁心,你很噁心的你知道不知道。”她推着他要捶,他抱着兒子轉身跑開,順帶把兒子舉了起來:打不着,楚昶,她打不着是不是……
顧湘君追着他打,母子三人,倒是玩得不亦樂乎。
皇甫鳴鳳默默的轉過身,不去看他們,看向外面。
皇父說:你是皇上,一舉一動,就該有皇上的儀態。
你是皇上,你不可以像個小孩子似的,動不動就要孃親抱,像什麼樣子。
你是皇上,你將來是要執掌天下的,你要有個好的榜樣留給你的臣子和皇弟。
因爲他是皇上,他註定了不能和二皇子一樣由皇父和孃親抱着戲鬧玩耍,因爲不合規矩,不成體統。
這個皇上,他還真不想做,但皇父說:皇上的位置,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不要就能不要的,這是你的命。既然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了,就要接受屬於這個位置該擁有的和該失去的一切。
什麼是該擁有的,什麼又是他該失去的。
他有時候懂,又有時候又不懂。
但眼前的一切,他懂。
眼前這些戲鬧不屬於他,不合體統。
他一個人走了出去,也沒人注意到他。
以往沒有二皇子的時候,孃親還是會注意到他的,常陪着他玩。
現在有了二皇子,所有的精力都在他身上了。
他更多的時間,都是要用在功課上的。
“擺駕,回宸宮。”走到門口,他吩咐一句。
坐了他的皇輦,他小小的身影瞧起來有些孤單。
他回到了主殿——宸宮。
等顧湘君發現他不在的時候,詢問一句,宮女告訴她:皇上已回宸宮了。
顧湘君想了想,問了一句:“我是不是忽略了兒子?連兒子什麼時候走的都沒有發現。”
皇甫瀚回她一句:“忽略什麼了,你想多了。”他是皇上,有着皇上的尊榮,同時,就要學習忍受皇上的孤獨。
這纔剛開始,往後的歲月,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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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皇甫鳴鳳在回到自己宸宮後坐了下來。
他拿了筆墨,坐在那裡想練下字,提筆,卻漸漸畫出個小小的人兒來。
是習習的模樣,她還不會走路,需要旁人攙扶着,或者自己扶個什麼椅子才能站立得穩。
習習不會說話,不論他說什麼,她都無法迴應,但卻會對着他笑。
許多的時候,他會悄悄的把自己無法對旁人言的話告訴她,她呀呀語語的迴應着他,好像能聽懂,但卻不能說。
如今,連習習也沒了,這宮裡,就真沒有可以令他說話的人了。
二皇子,他不是那麼喜歡他。
也許,是有點嫉妒他吧。
蘇遊和擎蒼,他也沒那麼喜歡他們,畢竟比他小太多,完全沒共同語言,無法說到一塊。與共哄這些孩子玩,他倒不如看看書來得快活一些。
在書裡面,還能找到一些的樂趣。
他拿起自己作好的畫,仔細看了看,甚是滿意。
等下次再見到習習的時候,估計習習又變了一個樣,她每天都有變化,到時候他又可以畫一個不同的習習出來了。
等到筆墨幹後,他把畫小心的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