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塵漫天,錢不離縱馬飛馳,他有一個習慣,心中不痛快是時候,就要自己找點罪受,用肉體上的痛苦來壓制將要爆發的情緒,以保持高度冷靜。現在錢不離正是這麼做的,去正陽縣他騎馬飛奔了將近一天一夜,只休息了小半天,又夜入縣府,隨後騎馬往回趕,跑到旭日東昇,再跑到天過正午,他一直沒有說話。
錢不離已經跑得一身是汗了,從腰到腿又酸又痛,眉毛上的墨汁已經被汗水洗了下來,眼圈成了黑色,和另一個世界號稱國寶的動物的招牌眼圈差不多,臉上還掛着幾條黑道。
錢不離不說休息,誰也不敢擅自減低馬速,跟在錢不離身側的閻慶國能看到錢不離的‘花臉’,可是錢不離眼神冰冷,給閻慶國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閻慶國數次張口想提醒錢不離一聲,最後又合上了嘴,什麼也不敢說。
而楊遠京則夾在中間,他連頭都不敢擡,當時他只是下意識的以爲錢不離的命令有些荒誕,才拐彎抹角推搪的,現在想起來那和違抗軍令有什麼區別?楊遠京等着錢不離處罰他,可錢不離只當看不到他這個人,這讓楊遠京更加不安了,他寧願被錢不離狠狠責罰一頓,現在的氣氛太壓抑了。
日頭向西方飄下的時候,錢不離遇到了中軍派遣出來的斥候,那些斥候看到前面的煙塵,從三面包抄上來欲探個究竟。錢不離現在這副尊榮實在是讓人吃驚,迎上前來的三騎斥候盯着錢不離看了片刻,才認出錢不離,他們連忙收起了手中的刺槍,滾鞍下馬:“大人!”
“中軍離這裡還有多遠?”錢不離冷冷的問道。
“大人,還有十里。”
錢不離沒有再理會那幾個斥候,雙腿一夾戰馬,繼續向前飛奔,留下那三個斥候面面相覷。
十里路轉瞬即至。錢不離衝到了中軍。程達正帶領親衛隊簇擁着幾輛馬車前行,做爲錢不離最信任的親衛隊長,程達不必從臉孔上去分辨,只需看到騎馬飛奔的姿勢,甚至僅僅看到一掠而過的身影,他就能馬上認出來人是誰。
“大人!”程達連忙迎了上來,打完招呼纔看到錢不離的臉,沉穩的程達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大人。您地臉是怎麼了?”
“程達,你走地時候和斜橋縣的縣主是怎麼說的?”錢不離好似沒聽到程達的問話,淡淡的問道。
“大人,末將說大人想在路上訓練部隊,正在佈置訓練事宜,不用他們相送了。”程達發現錢不離不對勁,連忙收起笑臉。回答完之後把目光轉向了錢不離身後的人,滿眼都是詢問,閻慶國和楊遠京等人一起低下頭去。這些年輕人自以爲是軍中精銳,向來目中無人。套句老話,他們就算是天子近臣了,縱使見到毒龍旅幾個新進的團長,他們也敢擺架子。但是在程達面前。他們一個比一個老實,縣官不如現管啊!
“訓練麼……很好,如此就算我們加快行軍,也不會讓人起疑心了。”錢不離沉吟一下:“程達,下令加快行軍速度,於明日黃昏前,全軍必須趕到正陽縣!”
“遵命、大人!”程達連忙應道。
錢不離催馬來到自己的馬車前,掀起了門簾。一頭鑽了進去,坐在馬車裡無所事事地浮柔正在擺弄着自己的彈弓玩,一眼看到錢不離的臉,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的舉起彈弓瞄準了錢不離。
“你幹什麼?”錢不離也嚇了一跳。
“你……是你呀!”浮柔長鬆了一口氣:“你的臉怎麼啦?嘻嘻……真醜,都把人嚇了一跳。”
如果換成往日,錢不離會和浮柔調笑幾句,現在他哪有心情,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大花臉,雖然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不過他雙手的手背都已經黑了,那是抹汗抹黑的。
錢不離歪倒在地毯上,舒展開四肢,幸好他從小就在爺爺地督促下苦練武學,如果沒有好底子,這兩天的飛奔下來,骨頭早就顛簸散架了。
浮柔看到錢不離沒有理會自己,不由認真打量起錢不離來,再粗枝大葉的女人,觀察自己的男人時,她們地心都會變得很細很細,浮柔很快就發現錢不離眼中毫無笑意,她悄悄伸了下舌頭,從旁邊拿過一隻瓷瓶,把手巾浸溼,隨後跪坐在錢不離身前,爲錢不離擦臉。
從來不知怎麼侍候人的浮柔學會了不少東西,當然,這都是小柯麗的功勞。那些繁瑣的宮廷禮儀浮柔不想學,她只羨慕柯麗地一雙巧手,女工之類的東西學了一陣也放棄了,浮柔學會的東西都與錢不離有關,例如說梳理頭髮、穿戴衣物和鎧甲,擦臉洗腳之類的東西當然不用學,只要心眼靈活些,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就好。
很快,浮柔把錢不離的黑漬都擦乾淨了,她支起車窗想把毛巾扔到外面,突然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浮柔探出腦袋看了半晌,才退回錢不離身邊:“那個……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
錢不離睜開眼睛:“你說什麼?”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了?”
“沒有。”錢不離回答得很肯定。
“騙人,你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還有……我剛纔看到程達在用鞭子打楊……楊什麼京呢!”浮柔搖了搖錢不離的胳膊:
“和我說說,興許我能幫你出主意呢,我很聰明的。”浮柔認真點了點頭,她在給自己信心,也想給錢不離信心。
錢不離哭笑不得,‘聰明’這個詞和浮柔八杆子挨不到一起去:
“我真的沒什麼事。”
“你不相信我?”浮柔看起來相當委屈。
“我不相信你我去相信誰呢。”錢不離無奈露出一個笑臉:“好了,我現在想安靜的躺一會,來,陪我一起躺吧,這兩天把我累壞了。”
“那我幫你捶捶腿吧!”浮柔連忙跳了起來。
浮柔的技術雖然經過柯麗的指點。但力道還是大了些。錢不離懶得再說什麼,任由浮柔在自己腿上折騰,他閉目陷入了沉思。一個真正的領袖要時刻注意的形象,有許多不能拿到明處的事情都要靠自己的屬下暗地裡完成,領袖必須要是光明地!可他地情況卻正好相反,缺人啊!尤其缺少那些無條件執行自己命令的人!顧堅心狠手辣,倒是個統領密諜的好人選,不過用一隻眼睛看世界很容易出現偏差。錢不離需要兩隻眼睛,換句話說,他需要兩支諜報組織!留在福州搞諜報的關譽東和鄭星望都缺乏鍛鍊,而且關譽東同樣是軍人出身,鄭星望麼……經過上次打擊之後,心性成熟了不少,但錢不離計劃讓鄭星望和顧堅做搭檔。以互相牽制,另一支諜報組織的首領就難選了!
到入夜、到天明,一直到遠遠看到正陽城,錢不離除了睡覺之外。
一直在沉思,不只是考量手下的人選,更主要的是如果想建立完整的宗教,那就必須一下子就能抓住所有人地心!這些東西不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能解決的。必須早先一步做好全面構思。
“大人,前面就到正陽縣了,探路的斥候有急報。”程達的聲音在車廂外響起,一天來他都沒敢打擾錢不離,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和錢不離接觸。
“什麼事?”錢不離翻身坐了起來。
“大人,楊將軍發現在一片樹林裡圍着不少百姓,楊將軍說,那樹林……很重要,他已經去察看了,讓小的來稟報大人一聲。”
一個斥候在車廂外說道。
“什麼樹林?”錢不離一愣,浮柔快速爲錢不離整理好衣物,隨後掀起門簾,錢不離走了出去。
“大人!”程達欣喜的迎上來,開口想說什麼,可惜他是一個不善言辭表達的軍人,不知道在這種氣氛中應該說些什麼,最後訕訕地低下頭去。
“我沒事的,程達。”錢不離笑了笑,他明白自己這一天多來的沉默讓衆將忐忑不安:“哪個方向的樹林?”
那斥候伸手遙遙向西方指去:“西邊地那個樹林,不大,周圍有一片油菜地。”
錢不離心中猛地一跳,西邊的小樹林?周圍還有油菜地?那豈不是自己埋起罪證的地方??錢不離轉過身,手搭上額頭,向西邊看去。
遠處有兩騎飛奔過來,爲首的正是楊遠京,他今天沒有穿戴輕甲,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昨天程達在他地後背上重重抽了十幾鞭子,雖然還能活動,但鎧甲是沒辦法穿的,其實遭受軍刑的人可以休息,不過楊遠京卻沒心思休息,總想做些什麼,所以今天的斥候領隊還是他。
楊遠京的神情有些不安,他看了看錢不離,又看了看四周,和程達一樣,欲言又止。
錢不離眉頭一皺:“你上來說吧。”隨後錢不離退回到車廂中。
“大人,出事了!”楊遠京鑽進車廂之後直接跪倒在地毯上,壓低聲音:“我們……埋的東西都被人挖出來了。”
“不可能!!”錢不離的神情略有些變化:“當時四周絕對沒有人!埋好之後我們又仔細布置過,還在上面移栽了野草,怎麼會這麼快就被挖出來?”
“末將聽那些百姓說,是正陽縣的武捕頭牽着自己養的虎頭找到那小樹林的。”楊遠京苦笑道。
“虎頭?”錢不離一愣。
“大人,那是姓孫的捕頭養的狗。”
錢不離呆住了,牽着自己養的狗一直找到小樹林,不成了他那個世界的警犬了?冷兵器時代還有人能訓練出這種狗來?如果那狗屍被人挖出來……別的還好說,狗脖頸上弩箭造成的洞穿傷必然暴露無遺!
真沒想到頭一次作案就能遇到如此厲害的捕快,這叫什麼事?!
“大人那些百姓都知道宋乃光被殺身亡的消息了,他們還知道那兩條狗就是宋乃光養的狗,他們……他們要過來拜見大人,求大人爲他們做主,爲他們地縣主報仇。”
“報仇?呵呵……”錢不離的臉色突然一變:“糟糕!城裡的弟兄危險了!遠京……算了,閻慶國!!”錢不離大喝了一聲。
閻慶國催馬從後面趕上來。跳上馬車,鑽進了車廂:“大人,什麼事?”
“你馬上帶着斥候趕到縣府,把所有的衙役都集合起來,不能讓他們妄動!慶國,你給我記住了,縱使看到我們的人已經被衙役抓起來拷打,你臉上也不得露出半點怒色。就當不認識他們一樣!否則……我饒不了你!”既然對方可以利用狗找到小樹林,那麼留在城裡的兩個親衛也許早就被人抓起來了,或者……已經力戰身亡!錢不離眼中兇芒閃動,他這些親衛跟着他歷經十數次戰陣,從無一人陣亡,如果在這小小的正陽縣陣亡了兩個,他一定要讓這裡的人付出上百倍、甚至上千倍的代價!
閻慶國竄出車廂、跳上戰馬大喝道:“左翼地弟兄們。隨我來!”說完閻慶國雙腿一夾戰馬,戰馬撒開四蹄、狂奔起來。錢不離讓閻慶國去正陽縣探查,閻慶國從親衛中挑出來的都是和他關係最好的人,這也就是無法禁絕的小團體了。既然有立功的機會,自是提攜和自己感情好的弟兄,而且他了解自己弟兄的脾氣、能力,指揮起來也方便。此刻閻慶國聽到兩個弟兄陷入了危急。心內地緊張可想而知。
楊遠京滿眼都是失落,把頭垂了下去,錢不離剛纔先喊了他的名字,接着又改成閻慶國,他能明白其中的意味。
“遠京,正陽縣有幾個捕頭?叫什麼?”錢不離又轉向楊遠京。
“武捕頭叫武鍾寒,還有一個捕頭好像姓孫,叫孫豎鋒。”
“遠京。你不要想太多,說實話,我真想狠狠教訓你一頓,不過……程達昨天已經請你嘗鞭子了吧?就算他替我打了。”錢不離讀懂了楊遠京眼中的失落,他笑道:“我讓慶國去是因爲慶國比你機靈得多,你也知道,他在宜州府地時候把那些刺客耍得團團轉,換成你你能做到麼?”錢不離並不是小心眼的人,而且……如果他真想不再起用楊遠京了,也絕不會用冷落的方法,小孩子玩遊戲麼?今天不理這個明天不理那個?象楊遠京這樣知道自己那麼多秘密的人,永遠不會有產生怨恨地機會,錢不離會根據楊遠京的能力,盡力給他施展的機會,如果楊遠京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人失望,錢不離會把楊遠京調到別的位置上,寧願把他養起來。換句話說,只有在楊遠京這個人不識分寸、無能而又逞能的情況下,錢不離纔會用最迅速的手段讓楊遠京消失,而不會象孩子一樣故意去冷落誰。
“那小子……確實能演戲。”楊遠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頭。
“大人,那些百姓過來了。”程達在車廂外說道。
中軍已經停下了,從遠處走過來數百個百姓,什麼打扮的都有,不過臉上的表情是一致的,充滿了悲痛。那些百姓涌到了路邊,紛紛跪倒在地,看起來沒有人組織,都是自發的,因爲他們有的人在哭,有的人在喊,吵吵嚷嚷亂成了一團。
錢不離鑽出車廂,毫不猶豫的迎上了百姓。
“看哪,白眉毛,是將軍、是將軍!”有百姓在大喊。
“將軍啊,宋大人死的慘啊!”有百姓在哭叫。
“求將軍爲大人報仇啊……”
程達跳下戰馬,踏前幾步大喝道:“大膽!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都給我閉嘴!”隨着程達的喝聲,衆親衛一起高喝,把百姓的哭聲壓了下去。
錢不離抓住機會,仰首望天,臉上的表情肅穆無比,良久才高聲說道:“我剛剛聽到正陽縣的縣主宋乃光被人殺害的消息,真是人讓人感到無比的震驚、無比的悲痛!雖然我以前沒有來過正陽縣,但宋縣主的名聲早已如雷貫耳!清廉剛正、愛民如子、生活簡樸、行善四方,宋縣主堪爲姬周國所有臣子的楷模!今天,當着父老鄉親的面,我錢不離在這裡發誓,十天之內,我一定要爲宋縣主報仇雪恨!如果我做不到,十天之後,我會回到這個地方,自絕以謝天下!請各位父老鄉親爲我做個見證!!!”錢不離那鏗鏘有力的聲音響徹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