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洗,皎月清透。
清淺的風蕩來,隱隱生了涼意。
嵐桃花這話落下良久,不見鳳轅回答。
藉着身後黑衣小廝的火把微光及皎月的清輝,嵐桃花微微擡眸將鳳轅的臉色打量一眼,只覺他臉色複雜,眸光微微揚着幾絲深邃,一時之間,竟也讓她難以準確判定他此際的心虛。
靜靜默了片刻,嵐桃花終究是小心翼翼的開始掙扎着被他拉着的手,低聲道:“大師兄,我得歸家了。”
低聲的提醒喚得鳳轅回神,但他握着嵐桃花的那隻手,卻是未有絲毫的鬆動。
他深黑的目光朝嵐桃花鎖來,裡面光影重重,嵐桃花的身影在他的黑瞳裡搖曳飄浮,隱隱碎裂。
“你對我的喜歡,只停留在以前?如今的你,早已淡了對我的感覺?”他問,嗓音出奇的低沉。
嵐桃花暗歎口氣,只道他這又是何必。
往昔她追着他滿山跑,纏着他替她摘花抓魚,成天都與他膩歪在一起,饒是師父與小黑見了,也免不了一頓斜眼。而那時,她費盡心思的討他歡,強的軟的手段都用過,卻不見這木頭疙瘩開竅,以致最後她下山之時,送他一枚紅透的果子,竟也被他毫不客氣一口咬碎吞了,且還無一句貼己不捨的道別之語。
那時,雖說後來論起那場離別,她皆是憑着無謂的痞性玩笑帶過,但誰也不曾知道,那次下山未能見得他眸中的不捨及纏綿,便也是她一直耿耿於懷,難以釋懷的悵惘與失落了。
而如今呢?
多年不見,如今當真與他再度相見,那曾經的喜歡,卻是提不起幾分來了。
此際,目光在他俊容上一掃,給只覺心底被陌生之氣填滿,而心窩深處那抹殘存不多的喜歡,倒是在風吹雨淋的折騰着,想必過不了多少時日,她再面對他時,當真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躊躇了半晌,嵐桃花稍稍斂神,這才迎上他的目光,道:“物是人非,我已非以前的我,大師兄,也非以前的大師兄了。”
“你這話何意?”鳳轅問。
嵐桃花淺笑:“只是想說,即便曾經喜歡,但如今的感覺,也早已變了而已。”說着,嗓音稍稍一頓,隨即沉了少許:“如今的大師兄,已讓我覺得陌生。”
說完,目光靜靜的落在他面上。
鳳轅神色深沉,“僅是因爲時間久了,所以便讓你淡了你對我的情?”
嵐桃花淡笑:“自然不是。我如今對大師兄,已然尊敬得緊!”
鳳轅捏緊她的手:“我要的並非你的尊敬!”
嵐桃花眸色一動,挑眉望他:“那大師兄想要什麼?”
鳳轅驀地沉默,未答,半晌,他脣瓣動了動,欲言又止,但後話仍是未道出來。
還是說不出嗎?
嵐桃花心頭微微滑過一抹失望。
此時此際,她都已將話說到這份兒上,逼他也逼到了這種程度,他,竟然也難以稍稍點頭,承認他對她,終究是殘存一絲絲男女之間的喜歡呢。
暗歎一口氣,嵐桃花稍稍斂神,也不期待他說些令她暖心之言了。
想來,強扭的瓜不甜,雖說她喜歡對京都那些君公子隨意的調戲,但對面前這個男子,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如常日那般隨意蠻橫,不顧一切!
“大師兄,天色甚晚,我當真得歸家了。如今身在君國京都,大師兄也萬事小心,莫要讓君國之人發現纔好。”默了片刻,嵐桃花緩道。
此番,身子突然有些乏了,突然間有些想念那可以讓她作威作福的相府。
那裡,小黑會護着她,小白小花會蠢得隨她捉弄,相府裡的小廝侍女,會對她畢恭畢敬,雖說偶爾避之不及,但骨子裡卻是對她有些在意,還有,她的爹爹與孃親。
那裡,有她眷念的溫暖,掛心的感覺。
以前,她甚至常常拿相府與雲崖山對比,常常覺得相府無趣,那在雲崖山生活的往日,纔是她所懷念嚮往,然而,那時,她也不過是在意雲崖山上的鳳轅,在意與他一起漫山遍野的奔跑賞花,在意與他一起手牽着手軟語傾靠的往昔罷了……
而如今,一切皆變,面前的這個男子,目光深邃,心思縝密,在她面前也帶了一層令她捉摸不透的面具,使得如今的她,即便親眼見得他站在她面前,咫尺之距,但卻猶如遠隔了天涯。
鳳轅捏緊了嵐桃花的手,卻是未有絲毫鬆懈。
他深黑的目光靜靜落在嵐桃花臉上,深邃中漣漪縷縷,隱隱帶着不捨。
片刻,他卻是眉宇一蹙,眸中滑過一抹難得的妥協之色,令嵐桃花稍稍一驚間還未來得及細細捕捉,他卻是手一用力,頓時將嵐桃花拉入了懷中,緊緊禁錮。
嵐桃花驀地撞入他的懷裡,臉觸到了他帶着男子剛毅氣息的胸膛,此番緊密貼合,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胸膛內渾厚的心跳。
嵐桃花面露震驚,但卻將鳳轅的懷卻是極其的溫暖,溫暖得令她懷念,甚至想要珍藏,想要霸佔。
此際,天色甚暗,火把光影重重,街上人來甚少,寂寂無聲。
鳳轅那幾名立在一旁的黑衣隨從,早已一改方纔的面無表情,露出了幾分難以抑制的錯愕。
他們的太子殿下,何時對一個女人這般親近過?甚至,甚至還帶着一絲小心翼翼,一縷難以壓制住的不捨,以及珍惜。
便是那東宮新晉的太子妃,也不見得受過太子殿下這般對待!
三名黑衣隨從默默的錯愕震驚着,隨即默默的低頭,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這廂,嵐桃花也是臉色大變,心裡的情緒猶如波濤翻涌,使得她有些無措。
但心底深處流露出的喜歡及驚喜之意還未來得及蔓延高漲,卻被鳳轅接下來的一句話震得一下子涼透,“桃花,你還是喜歡師兄的,對吧?雲崖山的相處,是我們共同的快樂,我不相信你會輕易忘記。最近,我手頭上還有很多事要做,你且等我一年,如何?你安心的等我一年,一年之後,我定來迎你,爲側妃。”
側妃!
嵐桃花心頭頓時涼透,清秀的小臉乍然白了一許。
心頭,也猶如鑽了針,隱隱發着揪心的疼。
呵,竟是側妃。
她嵐桃花在外人面前雖說聲名狼藉,痞性刁鑽,但骨子裡,卻也是一身驕傲!她不信,她不信這令她一直喜歡着的大師兄,會絲毫察覺不出她的底線,她的傲氣。
斂神,擡眸,她順着他光潔的下顎曲線往上,最後靜靜的注視上了他的眼睛,問:“側妃嗎?我記得我以前在雲崖山上,便對大師兄說過,我喜歡大師兄,想嫁給爲……妻。”
鳳轅眸色微震,面色微微有些複雜,但又有些驚喜,但僅是片刻,他便斂神下來,朝嵐桃花坦然道:“側妃,也是妻。桃花放心,待大師兄娶了你,日後,東宮之中,只寵你一人。”
嵐桃花心頭再度滑過一抹涼意,那涼意似是帶着刀鋒,竟讓她的心涼得發疼。
她默了良久,夜色火光中的身影顯得嬌小不堪。
見她不說話,鳳轅將她擁緊了一分,放柔嗓音道:“桃花怎麼了?難道桃花不願嫁給師兄嗎?你說過,你說過喜歡師兄的!以前在雲崖山上,師兄的確木訥,不懂迴應,而如今,師兄願意和你在一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師兄是否喜歡你嗎?師兄如今向你坦白,我喜歡你,自你被師父帶回雲崖山的第一日,我便對你生有好感了。”
說着,嗓音頓了頓,隨即略帶蠱惑與迫不及待且小心翼翼的道:“桃花,答應師兄吧,莫要與別的男子接觸,更莫要與鳳黎淵牽上關係,等師兄一年吧!一年之後,師兄定風風光光的娶你,寵你!”
嵐桃花眸中風起雲涌,最後終究是還於寧靜。
“師兄這是在給我承諾?”她輕問,嗓音確如夜裡的涼月,不帶絲毫的暖意,有的,僅是雲淡風輕,無關任何情緒。
鳳轅眸色動了動,點頭。
嵐桃花靜靜望他,待他點頭,她眸色驟然清冷了一許,但面上,卻是莫名的蔓延出了幾分釋然。
不是你的,強求也無法。
說來,這藏在心底已有多年的喜歡之情,雖說常日裡被她沒心沒肺的掩蓋和刻意忽視,但這種喜歡,卻也是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而如今,一腔癡念,一腔豆蔻的喜歡,到如今,卻是被他的話強行自她的心底剝離。
此時此際,她除了失望,除了嗤笑,除了悵惘,剩餘的,便是一絲解脫。
終於,這種磨人的喜歡,終究是塵埃落定了。日後,想必她再也不用在那顆涼薄的心上強行印刻下一人,牢牢的記着,默默的想着了吧。
“師兄的承諾,我受寵若驚。”她稍稍垂眸避開他認真筆直的視線,緩道。
說着,嗓音緩了幾許,帶着幾分雲淡風輕:“只不過,我如今,只對大師兄存有尊敬,再無喜歡了呢。而且現在,我已與祈王兩情相悅,想必不久便能順利定親了。”
鳳轅突然有些焦躁的環緊了她,將她緊緊困在他懷裡。
“聰明如你,當真相信鳳黎淵那僞善溫和的外表?桃花,莫要與師兄說氣話了,師兄娶你,師兄已是許諾娶你了,你還要師兄如何?放眼這天下間,除了太子身份,師兄最珍惜的,便是你了!桃花,這事上,莫要與師兄玩笑置氣。”
他脣瓣溫潤的氣息噴入嵐桃花脖裡,嵐桃花脖子的皮膚微顫。
然而,便是如此,她此際卻是極爲想笑。
呵,所謂的許諾,卻也抵不過她心頭的那一絲絲冷。
“既然師兄答應娶我,爲何又要讓我爲小?師兄若是真的在意我,又豈會讓我屈居側妃之位?”她默了片刻,淡道。
鳳轅似乎怔了一下,環在她身上的手臂也是稍稍一僵。
“難道桃花竟也是在意頭銜身份之人嗎?師兄答應娶你,答應只寵你一人,是不是正妃,便這般重要嗎?”他問。
嵐桃花輕笑,嗓音尖酸了一許:“呵,看來大師兄仍是不瞭解我!我嵐桃花,歷來刁鑽蠻橫慣了,骨子裡也不喜服輸。我,自然在意頭銜。”說着,嗓音一頓,擡眸見鳳轅臉色深了一許,她神色微斂,又道:“大師兄若真想娶我,便以太子妃之禮吧,可好?日後,我定當安分守己,好生跟隨着大師兄,如何?”
鳳轅眉宇稍蹙,沉着嗓音道:“如今東宮,已有正妃。”
嵐桃花心頭一疼,竟有些酸澀。
她倒是差點忘了這一茬。
瑞國太子,的確是半月前就迎娶正妃了呢。聞說那名女子,乃瑞國大將軍之女,生得花容月貌,端莊嫺雅,時時與瑞國太子親暱如一,羨煞天下人呢。
呵,親暱如一,羨煞旁人!
虧得她方纔竟還覬覦那太子妃之位,這豈不是棒打了鴛鴦?
“既是已有正妃,那我便也不攙和了。”嵐桃花淺笑,隨即強行掙開鳳轅的懷,淡然靜立在他面前,笑意盈然:“往昔的一切,皆以過去,大師兄的情,我不強求,因爲的確是淡了。如今,大師兄與我還是保持師兄妹之情吧,回到原點,對你我二人,皆是甚好。”
這話語氣緩和,稍稍悠遠,嵐桃花眸光乍然釋然,心頭透着莫名的氣,突覺間連自己也分不清方纔那句話究竟是說給鳳轅聽的,還是專程說給自己聽的。
“回到原點?你要當你從不曾喜歡過我?”鳳轅臉色一沉,明顯有些低怒了。
說完,見嵐桃花不以爲意的淺笑點頭,他眸光一冷,頓時伸手扣住了嵐桃花的雙肩,目光低沉沉的問:“你竟想當做從不曾喜歡過我?你竟想拋棄往昔的一切?”
嵐桃花雙肩被他扣得隱隱發疼,眉宇不自覺蹙成了一團。
她心頭騰的竄出了一抹怒!
不得不說,此番該發脾氣之人,似乎該是她嵐桃花吧!
她心心念唸的喜歡了他這麼久,最後這人竟給他來個側妃,甚至僅是個側妃頭銜,竟還要讓她等個一年!他當她嵐桃花是什麼,是他東宮那羣女人中的其中一個?
“大師兄莫要生氣,我嵐桃花僅是在意名利的俗氣之人罷了,大師兄與我置氣,倒是不值呢!”她道。
鳳轅深眼望她,似乎努力的壓抑着心頭的不悅與怒,良久才問:“名利對於你來說,就這般重要?你,就這般在意太子妃頭銜?便是側妃,你也覺得委屈了?”
嵐桃花淺笑:“是,也不是!”
鳳轅挑眉,俊臉上滑過一絲不解。
她笑着不深不淺的解釋:“我若真想當太子妃,只要我頷首,君國那邪肆太子怕是早將我迎進這君國東宮了。只可惜,我對君國太子,卻是不上眼。我能覬覦大師兄東宮的太子妃之位,無疑是想成爲大師兄的妻罷了,大師兄身份特殊,我知曉大師兄無法爲了我而東宮虛設,僅留我一位后妃,是以讓步,僅想成爲大師兄的太子妃,與大師兄並肩而行罷了。只可惜呢,如今大師兄東宮已有嬌主,而我嵐桃花心裡,也有佳郎了呢。如今,便是大師兄真以太子妃之禮迎我,我怕是也無法答應了。”
說着,察覺鳳轅捏着她的雙肩越來越用力。
她道:“大師兄,你捏痛我了!若是今夜這話令大師兄不悅了,大師兄儘可以雲崖山上‘以下犯上’之罪罰我,師妹我,絕無怨言!”
言語的疏離,語氣的淡漠令一向睿智深沉的鳳轅亂了眼神,沉了俊臉。
“你,當真喜歡鳳黎淵?”半晌,他才低沉沉的問,那嗓音帶着無盡的壓力,令人頭皮發麻。
嵐桃花細細打量他一番,嘆了一聲:“身爲一國太子,大師兄你,不該爲這些小事而動容的!大師兄你,本該深邃如汪洋,面色淡然,不該將所有情緒都表露在臉上,令人一覽無餘的!”
“回答我!”鳳轅似乎完全未將嵐桃花的話聽入耳裡,嗓音越發的低沉,但卻認真,直板,隱隱中又帶着幾分複雜及期盼。
嵐桃花稍稍垂了眸,面上的臉色淡了幾許,薄脣稍稍一啓,這纔回答他方纔的問話:“是,我的確喜歡黎淵!”
鳳轅臉色驟然一變,只覺各種情緒交織,愈演愈烈。
見狀,嵐桃花一怔,突然有些錯愕,心頭也漫出一抹淺淺的畏來。
不得不說,這樣臉色的鳳轅,她倒是從未見過。
此番的他,就如蓄勢待發、仇恨冷狠佔滿的烈獸,彷彿要將人活活撕裂。
肩頭上的疼痛也清晰刻骨,嵐桃花面上之色再也做不到雲淡風輕,只得稍稍降低了語調提醒:“大師兄,將手拿開吧,你捏痛我了!”
若是以前雲崖山上的鳳轅一聽這話,怕是早要放開她的肩,連聲笨拙的朝她道歉了。
而如今的鳳轅,卻是雙手未鬆,隱隱還在用力。
嵐桃花吃痛,臉色隱隱一白。
而鳳轅似是被她的臉色猝然怔了一下,急忙鬆開她的雙肩,彷彿這纔回過神來朝嵐桃花擔憂關切道:“桃花,你怎麼樣了?師兄方纔的確不是有意的!”
嵐桃花眸中染了一許疏離,伸手輕柔着自己的肩頭,足下往後退了一步:“無妨,不礙事!”隨即催促:“大師兄還是離開吧,你身在這君國京都,謹慎點總是好的!”
鳳轅眸色深了深,欲言又止,卻終究未道出後話來,只是一雙深眸靜靜的望着嵐桃花,望了良久,才妥協似的吩咐其中一名黑衣小廝護送嵐桃花回相府,而他自己,卻是一言不發便轉身領着那剩餘的兩名黑衣小廝揚長而去。
待鳳轅與那兩名黑衣小廝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夜色深處,嵐桃花嘆了口氣,心頭半是釋然,半是惆悵。
這廂,身邊那名被鳳轅留下來的黑衣小廝卻是朝嵐桃花望來,躊躇般低聲勸道:“嵐姑娘,殿下是真的心繫於你,你方纔不該拂了殿下之意的。其實,殿下一個人身在東宮,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